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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这一个活死人,命悬一线,就够了。

念离推了推绿豆汤,低声说。

“说来奇怪,我有个朋友,溯源人,她的父母,也是遭了匪难。”

安以墨打趣着说,“那倒是巧了,说不准是一伙人干的。”

念离眸子深了又深。“相公——说笑了。”

安以墨无心地追问着:“你那位朋友,如今怎样了?是否也像我这样发了横财?”

“横财算不上,也有点小积蓄。”念离深呼吸一口气,轻的不能再轻的说,“就是上次山上,说起的那位宫中姐妹,冰柔。”

安以墨猛地一转头,岚儿?

那眸子中涌上的紧张,念离看着是如此舒坦。

安以墨突地紧握住念离的肩头,力气之大简直要把她揉碎,“她也遭了匪难?”

“是啊,所以,很巧。”念离眸子闪烁着,在安以墨那极速地黯淡中,看到了秘密的轮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那正是她全家突然北上寻亲的时候。”

北上寻亲。

是啊,这个说辞,当初不仅骗了少年安以墨,还骗了什么都不懂的岚儿。

可是她家,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北边的亲戚。

念离一直都不知道,他们家是跟谁结仇了,怎么会旅途中好端端的,就冲出一伙劫匪,不抢财物,却是将她的父母和全部下人都杀了。

若不是她肚子疼半路下车去解手,那也要被砍死在车里了,就和她的娘亲和小妹一样。

“听上去,冰柔和相公是旧日相识。”

“是啊,很相识。”安以墨皱紧了眉头,“你口中的冰柔,大抵就是我的青梅,她叫岚儿,很糊涂的一个小姑娘,和你完全不同,我却喜欢,很喜欢。如若她没有离开,如今她已经是我的娘子了,就她一个,就够了——”

念离心里一软,有种什么说不清的感觉,难道自己在嫉妒自己么?真可笑啊。

“岚儿有相公这么念着,她是幸福的。”

“你吃味了?”

“怎么会,不是说好了,我们只是对坐儿么?”念离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我不会吃味的。”

安以墨看着念离这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素脸,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你也很好,只是与岚儿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

“而且,岚儿那么柔弱,需要我保护,而你——”安以墨扫了她一眼,“不需要了吧。”

不需要了吧。

也许。

年幼的我全家北上,半年漂泊,一朝灭门,流落街头行乞数载,又被淮安的王家收留,寄人篱下并不是白吃白住,最后还人情,顶替了人家的女儿入宫为婢。

五年漂泊,十年辛酸,谁人知晓。

你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岚儿,与我,是不一样的。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了吧。

“我记得冰柔,也就是你的这位岚儿姑娘提起过,她们家在北边并没有什么亲戚,有大半年都是在东躲西藏,但最后还是遭遇劫匪。”

……

念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从安以墨的深思之中可以看出,他也应该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能否多问一嘴,相公成为影,又是何时?”

安以墨沉着眉头。

“不多不少,十五年前。”

夫妻俩相视无语。

安以墨扶住桌子的手微微颤抖。

在影之中,有个很残忍的规矩,每个地区只能有一个影,他就是皇帝在此地的耳目和喉舌。当这个人不再合适这个身份的时候,就会有新的影来接替他。

那个被踢出组织的人,面前的路只有一条:死。

所以,一旦成为影,你最好祈祷,你一生都是影。

岚儿的父亲显然没有这么幸运。

当安以墨这个鲜活的下家出现时,他这个不合时宜的上家,只能带着全家北逃。

“是我害死了岚儿一家人。”安以墨的手猛烈地颤抖着,眉头紧紧地攒在一起。

念离握住他的手。

“她知道你还这么念着她,就不会怪你。”

“能否多问一嘴,岚儿现在,在哪里?”

念离握紧了他的手,心怦怦地跳动着,多想脱口而出,就在你面前,就是我。

可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

她死了。

弟弟妹妹把家还

不日,念离就陪着安以墨出了安园到了慈安寺,为“岚儿”买了几尾鲤鱼放生祈福,两人又到年少时经常对坐下棋的地方下了几局。

这一回,倒是彻彻底底的对坐儿了。

每一局都是安以墨毫无悬念地胜出,到了最后一局,安以墨一子吃定了念离,却是突然将棋子好端端地从石盘上扫了出去,一只手突然就扣住念离的下巴,重重的捏着,抬起。

“你在故意让着我。”

念离看着满眼怒气的安以墨,知道他心情不好,并没有做什么辩解。

就是这样的不做辩解,反而让安以墨更加懊恼。

“你是把我当成了裘夔那蠢蛋,还好卫家那些闲人?”

“我只是把你当成相公。”

“什么叫做当成相公?我本来就是你的相公!”安以墨甩开手,“我早说过,不要在我面前装,你有几斤几两,我一清二楚,我不允许在这个溯源城,有比我装的高明的,懂么?”

相公,你是在怕什么?要做这溯源城的第一怪人?

而你又是否知道,要躲、会怕的,不止是你一个?

安以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这样狂躁,这火儿窜的毫无因由,既不是念离做错了什么,也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没由来的,觉得窝火。

看着念离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安以墨狠狠砸了一下桌子,一挥手,说:“你走吧。”

念离抬眼看了一眼又犯了驴脾气的安以墨,知趣地离开。

安以墨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远了,才突然觉得这山顶的秋意有几分凉,方才对弈,她是不是也觉得冷呢?

正这样想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和尚一边扫地一边凑近,到了安以墨跟前,弯腰捡起一粒粒棋子,置于石案上,而惊人的却是,那和尚将那黑黑白白的棋子,一颗不差地摆成了方才的局。

和尚不看他一眼,却只对着棋局念念有词:“施主马上就要赢了,怎么一时乱了方才,满盘皆输。”

安以墨也并不去看那和尚的脸,只是仰起头看着这慈安寺山头探出一角的小亭,从上面看下来,正好能纵观棋局。

小时候,自己常带着最亲近的二弟和那个只顾得玩弄小乌龟的岚儿来这里,他与二弟就站在亭上,时不时窃窃私语着亭下的棋局。

常来下棋的,正是他们的父亲安如海,和岚儿的父亲左伯父。

两个男人在棋盘上不相伯仲,可是眼尖嘴快的安以墨总是要多说一嘴:

“我看还是左伯父略胜一筹,他不过是在让着老爷子。”

生性素来温和的二弟安以笙则只是点头,也不知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安以墨一向觉得,二弟和佛是有缘的,十年前那场劫难,他能大难不死,逃到慈安寺隐姓埋名,大抵是佛祖救了他。

如今本还是个俗家人,却非要诓骗来个出家人的名号,法号静安。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来历不明、城府极深的女子,我总是方寸大乱。忘记装疯卖傻,也不能一笑而过,二弟,你说我是不是离死不远了——”

“施主还在怀疑她是细作么?”和尚一边扫地,一边回答,语气平淡地不起风尘。

“不然,她为何要嫁入我安园这虎狼之地,又为何对我如此之好?”安以墨眯起眼睛,看着那棋局,“寻常女子,会几番赢我,却又几番不动声色地输掉么?”

“老皇帝死了半年,如今再不会有人寻施主的下落了,小僧觉得施主是疑心太重,自讨苦吃。”静安微微笑着说,“我倒是从那位姑娘举手投足之中看得出她心地纯净,并非恶人,虽然精于伪装,善于纵横,怕只是因为人世历练,不得不为之——”

安以墨总算和二弟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歪着头点了一点这棋盘,“想不到你人在高处,看的如此透彻,那能不能为我这糊涂人点化点化,为何我接连失态,对她无故冒火,自己又憋得难过?”

“这难为我了,我人在高处,心在佛祖,这安园琐事,不入我耳,不入我心。施主为何动怒,我怎会知道?”静安笑了,委实没看到大哥如此慌乱过。看来,大哥心中,对那女子除了戒心和防备,也有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在意”。

时光就像回到十年前,他们兄弟二人,居于高山,看云过,听莺鸣。

一个滔滔不绝,将寰宇拦在胸里,一个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倾听。

安以墨平素装疯卖傻也好,放荡不羁也罢,都是天天演戏时时防备,很久没有如此畅快地找个人说说,便将那念离所说的,所做的,都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情到深处,竟手舞足蹈,时而自己就大笑起来,时而又渲染着当时的紧张气氛,活脱脱一个说书先生——

静安双手执帚,立在一侧,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

“施主,看来这位姑娘着实不简单,短短不到两月,竟然有这么多古怪逗趣的事儿发生在她身上,这安园也因她的到来热闹许多了。”

“这话不假,只是不知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贫僧不敢妄言,只是贫僧却是明白了,施主为何动怒。”

“哦,说来听听?”

“施主是……一心想护着她,却又碍于身份,不能挺身相救,于是自责。可偏偏,这女子很神奇,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后发制人,施主心里,于是有些……嫉妒了。”

“你你你——你说我嫉妒她一个小小女子?!”

静安忍住笑意。

“难道不是么?因自责而理亏,因嫉妒而怒气,施主啊,您是想做护花使者,却又不能,自己跟自己斗气呢。”

安以墨被说得哑口无言,脸都绿了。

二弟说得不错。

第一次落雨轩失态,是在念离被柳家夫人打了一巴掌后,看着她那么出色地扭转形势,他心里就开始不是滋味。

第二次浴房闹别扭,是在念离被裘夔羞辱后,看着她一身明黄色大摇大摆地就把他制伏了,他心里更像是百爪挠心。

第三次,便是今日,念离不仅在酒桌上降服了卫家兄弟,还看到了自己痛失岚儿后落魄的窘态,这让他更加火大。

他五次三番地对念离吼着,“我不准你比我更高明。”

经局外明眼人一点拨,终于看透了。

“您打算怎么办呢?施主?”

二弟依旧那样“坏”,看着一片和煦,骨子里总是一针见血。

“下一次,我定装疯卖傻,让她自生自灭去。”安以墨板着面孔说,“我不必要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女人,把自己这苦心伪装的面具撕破。”

“果真能如此么?”静安笑着退后,“贫僧佛缘尚浅,不能参悟世事,只觉得,上天派来这个女子,就是为了让你们互相撕去伪装、坦诚相待的。”

安以墨没好气地横了二弟一眼。

半响,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

“你这假和尚,什么时候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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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是奴才,不能比主子高明。就算你能挡下鞭子,该被抽的时候,就要被抽。就算你巧舌如簧能化解危机,该不说的时候,你要学会不说。”

当年桂嬷嬷说一句,就是一个巴掌,她只是感觉到痛,却不是很明白。

如今明白了,想再痛一次,也难了。

桂嬷嬷,她在深宫唯一能够信赖的师父,如今已经魂归西去了。

可惜她老人家始终也没能等到富贵返乡的那一天。

念离清楚地记得,那一次说完这话,桂嬷嬷就罚她跪在景妃娘娘的寝宫外,那一天夜里瓢泼大雨,将她浇得浑身发抖,一早桂嬷嬷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昏死过去。

后面三天烧得稀里糊涂,没想到第四天一早,身子虚弱着去伺候景妃娘娘更衣的时候,景妃娘娘竟然温柔地说:

你还是病了的好,病了才楚楚可怜,才惹人爱。

念离心里一惊,原来是她锋芒太盛,抢了主子的风光。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聪明,叫做糊涂。有一种强势,叫做中庸。

念离一边下山,一边想着这些往事。

宫中开心的事都真的不记得了,倒是这些受过挨罚的事儿,记得一辈子。

这些往事让她成长,也让她警醒。

相公他是在意了吧,在意自己锋芒太过,在意自己看的太透说的太多。

果真,就算是青梅竹马,就算是对坐儿,他始终还是她的夫君。

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是某人的某人。

她可以不用再时时刻刻地想着如何自保了,因为这世上,也许有人可以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