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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往回头走,念离一直在盘算,这柔柔嘴硬心软,表面上是离家出走就这样回去了面子上下不来,心里面,怕还是十年前那些事儿磨掉了她的骨气。

她不是不想挽救,她只是一直不在状态。

她不是这段感情的逃跑者,而是一直没有走进去。

因为恐惧,所以退缩。

因为自卑,所以尖刻。

而那个披荆斩棘将她从绝望谷底救出来的侠客,似乎还没有打通任督二脉,不知此时此刻,安以墨已经发功到了几成?

安以墨常说,酒肉穿肠过,铁汉也泪流,对付莫言秋这样闷骚的男人,他自是有一手的。

果然几壶小酒下肚,不等他传送真气,度那呆瓜成才,莫言秋已经头冒烟眼放光,心房自始为君开。

仿佛又看见那时候他拍着胸脯保证说,大哥,我真心喜欢柔柔,我不介意她的过去,如果她留在溯源触景伤情,那就跟我去大西北放牛羊吧!到时候吃草药喝雪水,拉的都是六味地黄丸——

那是穷小子莫言秋第十八次请求安以墨嫁妹妹,之前什么诗词歌赋都用过了,安以墨不为所动,倒是这一句酒后的糙话打动了安以墨。

“大哥,我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你说说,那柔柔一个月才肯和我圆一次房!家里有女人,她说我和人家眉来眼去的,有男人,她说那些人都贼眉鼠眼要占她便宜,都换成老妈子,她又说抬头低头都好像多了十几个娘——我心里好苦哦——”

安以墨顺顺莫言秋的毛,啥也不说了,继续往他肚子里面灌酒。

这平素里装腔作势的瓜男开口说的“大哥”而不是“安兄”,就证明他喝敞亮了,终于开始说人话了。

“你以为我是贪图你家的钱才娶的你,于是我辛辛苦苦地操持生意,你大哥给我一两银子,我就变成十两银子,就是不想她你的歪了——老子有钱,不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才娶你的呀——”

当莫言秋握住安以墨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蹭的时候,安以墨知道,这是喝高了,开始说胡话了。

“宫人出宫那是皇帝老子崩了,怪不到我头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对那葬月,是有多远躲多远的,至今连她长的什么样子都没敢看仔细,你怎么就看不懂我的心呢?这事儿归根结底,就是皇帝死的太缺德!”

这开始咒骂皇帝了,再说下去,就不是人话、胡话,而是鬼话了。

安以墨大抵明白了莫言秋的心意,立马就拖着这烂泥一般的小子上了马车,嘱咐好大志,直接奔天上人间,春泥那边都接应好了,然后撩起袍子奔家门去了。

念离也已经在等着了。

“方才葬月又去找吕知府了,估计他们也快动手了。在那之前,务必要让柔柔和莫兄弟彼此坦白,只有他们夫妻一条心,才能对付得过葬月那一边。”

安以墨一早听了夫人的计划,就万般拥护坚决执行,此刻已经胸有成竹,说:“放心,人已经灌倒了,灌的很到位,绝对吐得很惨烈。”

“正好,今天府里试新衣裳,一会我让柔柔也试试,你算准了时候进来,别太早了。”

“恩,那我这边,就去对付葬月!”安以墨心领神会,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一天,葬月一回到安园,就发觉气氛不太对,仔细一看,才发现下人们都轮岗值班,一个个都挤眉弄眼的,捉了一只问清楚,才发现是冬至试定的布料已经做好了衣服,今天送来试尺寸。

她自然是不在计划内的,不能跟着凑热闹。

“谁稀罕!”葬月愤愤地一句,扭着腰就进屋子了,一进屋子就开始翻箱倒柜的,开始恨自己从西北来的匆忙,都没带一件莫言秋没见过的新衣裳,这一回大家都花枝招展的,就自己还穿着旧衣服,真是丢脸。

就是这个时候,安以墨像活佛一样出现在门口,敲三声门,笑的很猥亵。

“葬月姑娘,有笔买卖,不知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安以墨笑的比大黑还像一只哈巴狗。

说罢,抖落开一件新袄子,缎面的,绣工针脚都不赖,一看就是好货色。

“哟,这么漂亮的新衣服。”葬月满嘴酸气,“恐怕我是无福消受了,不知道你们夫妻俩藏了什么坏心!”

“太多心了您,不过是生意人赶着恰当的商机做一笔敲竹杠的买卖。”安以墨说的很透彻,“我知道您着急用,不过是想卖一个高价。你也知道,我们家最近手头紧啊——”

葬月心里一下子就爽快了,上前去左瞧瞧右看看,“不会是你那个什么当铺的货吧,人家穿过的我可不要!”

“自然自然。”

“也不是你那个小作坊的手艺?虽说都是手艺活儿,我可得找绣房出来的——”

“自然自然。”

“这和那个青楼也没什么猫腻吧?我可是能闻出脂粉味儿的!”

“自然自然。”

安以墨点头哈腰地迎合着,心里想,葬月姑娘,你简直是句句命中啊,这确实就是春泥从我那当铺淘出来的,在我那小手工坊给加工了一下,然后托我给低买高卖了——

自然,我也不吃亏,能今晚白用她那地方唱一出好戏,果盘瓜子都备上了。

葬月欢天喜地地买下了,穿上了,准备耀武扬威一番,安以墨看时候差不多了,于是奔妹子园子去,恰就是这么准,念离也千说万说地把她武装上了,只是那线头那花色,一看就是赶出来的。

安以墨心里一抽抽,就算是一次性使用,也不至于这样粗制滥造吧——

老婆您也太经济了一些。

当下迎上念离的眼,安以墨按照事先约定地高开了一声:“哎呀呀,那个莫言秋啊,真是不识好歹,吐了我一身,我不得已在天上人间洗了澡才回来的,娘子啊,没钱,春泥把那醉鬼压在那里了,快帮我找几块碎银子,我给送去——”

安以柔正奇怪这新衣服质量怎么如此地下,就被大哥这一嗓子给喊晕了。

天啊,言秋喝醉了?

坏了坏了,那家伙一喝醉就没个人形了——

现在还被扔在天上人间那种地方,别回头被龟公给卖到小倌馆去——

念离瞟了安以柔一眼,故意说着:“正好,我正要撵这没心没肺的男人出家门,这倒是省事了!柔柔,你看看这衣裳剪裁地合适不?”

“合适合适!”安以柔已经口不择言了,念离和安以墨相视而笑,表面上依旧一唱一和的。

“哎呀,那就只能让春泥楼法处置了,对付醉酒又没银子的客人,那帮小妮子可有法子了——把你脱光了绑在楼上示众,一人一泼冷水,跟个死鱼似的,上次这壮观的事儿,还是几年前呢,就那位林公子——”

“如今他学乖了吧,女人可不是好欺负的。”念离故意说给安以柔听,安以墨接道:“这不人在溯源混不下去了么?一路逃到关外了去了——”

“好在西北算远的。”

“不要闹了,这传出去,我们安家还要不要脸了!”安以柔再也忍不住了,叫嚣起来,念离不动声色地说:“关安园什么事儿。”

“当然关!我姓安一天,他就是安家的女婿!”安以柔显然忘记了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在和莫言秋划清界限。

“我可不想和他一起被绑到上面去丢人——”安以墨摇摇头,念离配合着说道:“我也不会去赎你的——”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卸磨杀驴的!也不想想我们家言秋最近做了多少事!你们嫌丢人,好,那我去!反正我早已没有脸可丢了。”

俗话说关心则乱,安以柔头脑一热就奔天上人间去了,安以墨夫妻俩笑的直不起腰来。

“这一会倒成了他们家言秋了,也不知道是谁嘴硬。”

“两个都是需要人推一把才能往前走一步的——”安以墨说的轻巧,也不想想他自己当年也闷骚着,若不是安以笙和皇帝一左一右地刺激着,也不会有如今这坦诚而简单的幸福小日子。

“哎,人都齐全了,戏要开场了,咱们也料理一下家里的事儿,就过去凑个热闹吧——”

“哎呀,还忘了叫上葬月呢,还差一个主角。”

安以墨一拍大腿,念离捂嘴笑了,“就知道你们男人心粗,我早叫煮雪和二弟去安排了,放心吧。”

煮雪的确不负所托,这边看安以柔一出了门,那边就绕到葬月院子里面,游魂野鬼一般冷冰冰地飘着,葬月看着她那身旧衣服,就趾高气扬地显摆着,煮雪只淡淡一句:“宫女不知夫子心,空有老尼赞霓裳。”

“你又拽什么文?”

葬月知道这煮雪素来是个自诩清高的文化人,知道她这么说肯定别有深意,煮雪这一会有特殊任务在身,也没有再卖关子,直接说:“你不知道那莫言秋在天上人间选小妾呢么?”

葬月一听脸都绿了,好不容易要把安以柔做下去了,莫言秋又要纳妾?想的美!

安以笙也在无赖方面也的确有所建树,之前连壁风都被他逼疯了,这一会的吕枫也只能屡疯了。

“安二公子,你坐在我门前念经是什么意思?”吕枫盯着眼前这穿着和尚服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的男人,安以笙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就说:“感谢青天大人爱民如子,安以笙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给大人念完好人经,请大人在我念完前千万不要出这间屋子,否则是对佛祖大大的不敬!”

不敬二字铿锵有力,口水喷了吕知府一脸。

安以笙正在怨念吕知府那一天让他大哥只身犯险下井来救,突然大嫂就给他一个报复的好机会,哪有不卖力的?

正所谓分工的细化是社会进步的一大标志。

念离这从宫斗到宅斗,一直都是在践行社会先进发展的。

四大宫人之首,行走宫中十年。

念离的智慧和手腕并不是靠刀光剑影,也不是靠金银权势。

不过只两字,制衡。

莫言秋只会对安以墨推心置腹,安以柔只听得进她的话。

煮雪是逼葬月就范最好的人选,而安以笙对吕知府近有怨念。

用最恰当的人,在最恰当的时间地点,说了最恰当的话,做了最恰当的事。

这就是最恰到好处的女人。

相濡以沫

这是安以柔第一次来到天上人间。

果然,不出她的意外,人们看见了她就开始指指点点。在这样的烟花是非之地,她的出现,无疑又让人们想起十年前那件事。

本应是低头小步,突然想起大哥说过的那姑娘们整人的手法,安以柔也顾不得那样许多了,昂起头向三层扶栏望去,大步流星地就往楼上冲——

楼梯上笑意吟吟地站着春泥,恰到好处地在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抛出一句话:“安小姐,莫公子在三层,春宵一度。”

安以柔凌厉地瞪了她一眼。

还春宵一度?我让你大雪无垠!

春泥一哆嗦,这安以墨千叮咛万嘱咐她千万别出现在屋子里,想来是有道理的,这安家六小姐着实暴烈。

安以柔到了三层,才后知后觉“春宵一度”是房间的名字。

想必是她太着急了,人家是什么意思都没想清楚就随便喷火。

推开双扇的开门,绕过屏风,莫言秋正横在榻子上,嘴巴一张一合像只死鱼。

莫言秋是很少喝醉的,在安以柔的印象中,总共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他落难逃荒,带着病弱的老母,走到路一半老母亲就不行了,他于是效仿古人来了个卖身葬母,幸而她出远门散心路过,叫人葬了他母亲。

把母亲的身后事安顿好,莫言秋就要跟着她卖身到安园,安以柔没理会,谁知道这死心眼的男人就把她给他留下的碎银子都买了酒喝,喝的大醉,然后第二天一大早挡在她出行的马车前,十分无赖:“你救济得我一时,不能救济我一世。而我莫言秋也不是那永远瓦下低头的无能之辈,请带我回去吧!”

她把他带回安园。

一路上这莫言秋话虽不多,倒是句句贴心,还有那么点殷勤的意思。回到家,安以柔将他丢给大哥,本以为大哥回让他做个账房,没有想到他们谈的投机,竟然成了好友,再然后,不知怎的,大哥就给她许下了这门子稀里糊涂的婚事。

和莫言秋回到西北老家成婚,礼成当晚,安以柔正是心有余悸不想圆房,没想到莫言秋先喝的酩酊大醉。

第三次便是她小产。

孩子没了的时候,他并没有哭,谁知道她说了一句话,他就哭了。

“我这么脏的身子,生出来的孩子也是遭人笑话的,不如不要生在这人世间。”

那一天他也喝醉了,是一个女人送他回来的,那女人眉眼很犀利,颧骨高,凤眼,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货色。

她就是葬月。

安以柔默默从桌上拿起酒杯,倒是已经斟满了清水,于是坐在床边,扶起醉醺醺还有些恶臭的莫言秋,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就像哄孩子似的哄着:

“乖,言秋,喝口水——”

莫言秋依旧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也不肯张口,安以柔刚要发作,就见他像个小孩子那样蹭在她怀里,手舞足蹈,又软了心,继续哄着:“言秋?言秋?来,喝口水——”

莫言秋终于张了口,笑嘻嘻看了她一眼,却不是喝水,而是哇的一口吐在她身上,顿时刺鼻的味道迎面而来,安以柔一看自己这身制作粗糙的新衣服,全全毁了。

温柔地拍了一下他渗着汗的头,安以柔佯装嗔怒地说:“吐吧吐吧,什么时候把你的心肝吐出来让我瞧瞧是什么颜色的?”

“红的,柔柔,红的,火红火红的,柔柔——”

莫言秋这么一吐,倒似乎有了点神智。

安以柔笑了,这时光,骚臭骚臭的,却成了她难得的幸福时光。

就是这个时候,不速之客到了,那一身新衣风光无限引得天上人间的看客品头论足的葬月来了——

迈过门槛,绕过屏风,娉婷端庄。

一鼻子酸气袭来,葬月差点倒仰过去——

葬月也是个口直心快的人,张口就说:“这是谁家的猪跑出来了,臭死人了!”

话都喷出来了,才分辨出面前的是被吐了一身的安以柔和醉醺醺像只大闸蟹的莫言秋。

“放心吧,他醉着呢,你说什么他都听不到。”安以柔倒是十足淡定,这句话让葬月又是愣了半刻。

“他——他不是要来纳妾的吗?”

安以柔冷冷的一抬眼,反问道:“你觉得他现在这尊荣还有人肯给他做妾么?”

不知为何,葬月却不由自主地把这句话套在了自己身上,着实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虽说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契机就是莫言秋醉酒之时,但他那时身边杂役如云,早就有人替他清理干净了,等她和他一个马车回府的时候,他只是昏睡过去罢了。

并未像如今这般——

不堪入目。

一时间,西北第一商莫言秋,和他那高墙大院,和他那满地金银,都变得很遥远了。

充斥着葬月大脑的,就是这一幕醉酒图。

“他怎么喝醉了就成这副样子了?!”葬月不自觉就捏着鼻子倒退了三步,安以柔将那杯中被吐污了的清水倒在地上,甩了甩手,“更惨的样子你还没见到呢,要是被你看见他当年在路边卖身葬母的落魄样子,估计你早就赶着马车把他碾过去了——哪还能收他为奴呢?”

卖身葬母?!收他为奴?

葬月几乎要崩猝了。

让人知道她葬月选择的男人居然是个奴隶翻身把歌唱的暴发户,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一时间脑子里左边跳出个惜花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哟,我的月娘姐姐啊,你的选择真是与众不同,偏和一个残花败柳抢个下人,还要我给你出谋划策,连我都觉得自贬身份呢!”

右边跳出个煮雪,一句话没说,那脸上是似笑非笑的,悠悠地从她面前飘了过去。

葬月有些错乱了,只看见安以柔嘴巴在动,却听不到她说的究竟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