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男孩儿觉得有点委屈,好吧,这点儿委屈不是有点儿。

算上在梦里的那一辈子,他也算是已经活了不少年,经历了不少事,可是这么多年,能让他心生依赖的人,也只有一个路俏而已。

她能让人总觉得她是高耸入云的墙,是无可破除的盾,可以信赖,也可以小心地依靠上去。

方来来一直以来都讨厌这种“娘们儿兮兮”的感觉,作为一个战士,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依仗的东西应该只有武器才对,不应该包括人。

但是想想,路俏曾经为这个世界充当了墙与盾,她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安心的、无坚不摧的武器。

方来来也就把自己对路俏的这种信赖,归于了对偶像的膜拜,以及对她“死不了”这个概念的认知。

遂,心安理得了起来。

抱着这样的心态,面对着路俏一次次的不告而别和生死未卜,方来来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风华正茂的年纪就去买一份保险,防止自己因为某一天的操心过度而过劳死。

他不知道,有这种想法的人可不止是他,林卓的几份商业保险都已经缴纳了不短一段时间的保费了。

“天咏?”

路俏看着方来来,突然用试探的语气叫了一下天咏的名字。

方来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算不上温暖的手摸了摸额头。

“没事,我刚刚走神了。”

天咏并不在方来来的身上。

女人收回自己的手,以科学研究的态度看了一下自己另一只手上的冒菜店订餐卡。

“鸭舌和麻辣排骨你要哪一个?”

“…鸭舌。”

方来来很想摸摸自己被路俏抚过的地方,那只手应该是凉的,却似乎给了他无限温暖的力量。

“鸭舌、蹄花、板筋…”路俏一样一样地点着菜,方来来就站在她的身边看着。

“一会儿你吃完饭就赶紧去上学,这几天的作业都做好了么?”

关注了日常吃穿,也要关注学习进度,路俏认为自己一直是个还算合格的“长辈”——只要方来来别那么糟心。

嗯,现在的这个少年,看起来就是个乖巧上进的好孩子了。

路俏并不知道什么“偶像的力量是伟大的”,也不认为是自己把这个孩子给“教”好的,只是觉得也许他本质并不坏,只是长期缺乏管束…也许让以后卿微和公输全全来帮忙管教他是个不错的主意。

方来来和卿微身上因为长期缺乏与人的交流而产生的别扭,互相打磨一下,又有公输全全这个脾气好的家伙作为调节,应该能让他们都变得好一点。

去上学?你们马上要出去冒险,居然让我去上学?

方来来满脸的难以置信。

“让我一起去吧,我很能打!侦查能力出众!实战经验丰富!”他努力地推销着自己。

真的是,再也不想被人一个人扔在后面了。

“既不用侦查,也不用实战,我就是去见个人,很快就回来了,不光不需要你,连林卓也该回去上班了。”

路俏脸上是微笑的,她很认真地履行着自己刚刚对方来来的承诺

——离开前要跟他告别的。

告别啊,这种感觉真陌生,路俏恍惚记得自己是讨厌“告别”的,因为曾经的每一次离别都意味着牺牲、鲜血、死亡的即将降临,你不知道谁会很快回来,也不知道谁会永远离开。

当然,路俏这种“既然你要求了我就告别一下”的态度是不可能让她面前的这个中二又“早熟”的年轻人满意的。

方来来抗议,抗议无效,反对,反对也无效。

看着摊成“大”字状躺在房子门口不让人们走出去的家伙,路俏真心觉得还是不告而别这种做法比较适合她。

“要是不带我去,你就打死我算了!”在林卓一干人的围观之下,方来来豁出了自己两辈子的脸皮。

一个小时之后,林卓把手脚被捆住嘴也被封住的方来来推出了车门。

“啪啦。”

两把钥匙被他扔在了方来来的身上又掉到了地上。

“自己解开啊,我去上班了。”

手是被路俏锁上的,脚是被南宫二和章宿合力制服的,嘴上这张胶带可是林卓嫌他吵给他封上的。

这可都是一群没人性的家伙啊!

解开了手脚的束缚又撕掉了嘴上的纸,方来来骂骂咧咧地走向学校。

一个“闯了祸之后被强制送出来上学的熊孩子”形象十分的生动明晰。

让一些在暗中尾随和观察的人忍不住多想一些什么,又觉得毫无头绪。

离开路俏住所的除了林卓和方来来,还有章宿。

他带着一个大木箱子离开了路俏的家,路俏还站在门前木着脸听他说了几句闲话。

监视者们依然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栋灰色的小楼上,没有发现在章宿带走的箱子里,一个“木偶”渐渐恢复了人的面目,还眨了眨眼睛。

这才是被暗度陈仓出来的路俏。

呆在小楼里的,自然是假扮她的南宫二。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天咏“主脑”所在的地方。

长长的甬道,明明走了很多很多次,可是跟在路俏身边一步步走下去,章宿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在过去的岁月里,甬道的尽头是他的老师、他的引领者、他那个恣意妄为的精神上的“父亲”、也是那个从胚胎时期就改变了他命运的人,可是现在天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个熟悉的房间里又会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等待着路俏呢?

看了一眼走在他前面的女人,章宿很想叹一口气来舒缓心中的不安。

路俏的手慢慢抚摸着灰色的墙壁,没有说话。

清世军的大本营并不是惯常的官衙建制,因为铁骨战士们形容可憎,皇帝不让他们行走在京城当中,所以,哪怕是清世军中官居四品的将军,在京城中也并没有可以居住的地方。

他们这群人就生活在京郊的一座荒山上,青条石建起的石头堡垒里冬热夏冷,最底一层的房间夏天总是阴湿的,到了冬天,凛冽干燥的风又会把那里变成冰窖。

身上长了双翼的路俏每次都要像这样走过石头通道,到达石堡的高处,看着地上和半空中属于自己的士兵,向他们发布命令,然后…一次又一次展开双翼,飞翔在队伍的最前端。

这个地下通道太像那个石堡了。

天咏,却并不是一个喜欢这样留存过往痕迹的人。

石阶层层,前路幽深,走过一个拐角,石门近在眼前,章宿却发现里面那段路的灯是灭着的。

他们身后的灯,也在渐次熄灭。

黑暗步步逼近。

两个人都回头看着这一幕,在整个通道彻底暗下来的那一刻,章宿的神经紧绷崩到了极点。

然而,似乎,大概,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其实是发生了什么的。

路俏轻轻松开章宿的衣角,那件衣服瞬间恢复到了棉麻制品应有的柔软舒适。

黑暗中,章宿启动了门的应急操控装置,随着廊道里的灯重新亮起,他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

“现在天咏不见了,我怀疑里面的集控装置也出了问题。”

出问题的只有装置么?

女人一脸的面瘫,目光扫过地面,她的心里是轻轻地摇头。

从她重新出现在这个世上开始,问题就一个接着一个,就像是一张长轴一点点地卷动,逼着她去看,逼着她去想。

再长的画轴也有尽头。

隐藏得再好的匕首也终要出现。

“天咏的身体,会在哪里呢?”

在石门打开的机械声中,章宿的耳朵里仿佛听见了路俏的疑问。

下一秒,他的瞳孔因为惊讶而紧缩了起来。

他印象中一直是少年的天咏…他那副已经长大的、实实在在的身体,就在他们的眼前。

第127章 欺骗

“若是这场战争结束了, 我们还能把什么带给这个世间?”

路桥还记得, 在很多很多年之前, 那个男人这样问自己。し

他是自己的丈夫, 聪明绝顶,才华横溢,虽然没有强壮的身体,可他有一颗让人惊叹的聪敏头脑,还有宽阔的胸怀。到了坠星之战的后期, 他设计的武器几乎和铁骨战士的存在一样重要。

自己嫁给他,是他求来的,也是自己愿意的。一个在世间无所牵绊的人是危险的,尤其是她身负强大的力量, 一旦反噬便无可牵制。所以, 那个惊惶于一切不可控的人间,便默许了他们的结合。

和他在一起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某次相聚, 男人在灯下苦等了她一夜,见到她的时候还是笑着的,那时路俏想过如果换一个平和的环境, 面对这样一个男人,自己不定会喜欢上他, 像当年无数“正常”的女人那样,相夫教子。

方启航应该是爱自己的,虽然路俏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柔软的东西,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更有一双能吓哭孩子的翅膀。她也不能红袖添香,甚至连夫妻间的相聚也常为奢望。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一个人?路俏很想问问自己的丈夫,却总是没有时间。于是这一个问题耽搁了太久,久到人事皆非。

而方启航问她的那个问题,她也一直没有机会去去解答。

她不知道,不知道当这场永远改变了她命运的战争结束,自己还能做什么?也许会在深山中寻找一个山崖,建一些房子,到那时,她把仍然能动的铁骨战士都带到那里,他们可以在没人对他们侧目的地方尽情生活,直到变成一块块僵硬的雕像。

她自己也一样。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可能根本看不到战争的结束。

“路俏。”

那个“天咏”开口话了。

“方启航。”路俏开口,叫出了一个应该已经消失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太久的名字。

章宿震惊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女人,再看看他那个已经“成年”的老师。

方启航,他不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么?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老师又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你在什么。路俏,你不应该开心么?我想办法回到了我的身体里,就跟你一样,能够依靠强大的力量对抗身体的僵硬。”

“是么?”木着脸的女人微微抬起头,此刻她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层浅浅的云烟飘过。

“如果你真的非要自己是天咏,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方启航”或者“天咏”总之是那个身材高大面容俊秀的男人,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手轻轻地颤抖着。

一百年是多久?

是寒暑回旋如无间地狱,是冷热交替却解不开亘古的寒冬,是站在她消失的地方做无尽的幻梦,终有醒来时,凉风吹干了眼泪。

是他终于背弃了他所坚持和守护的一切,跟他曾经的敌人,跟他憎恶的凶杀,跟他立誓要铲灭的一切,握手言和。

可是真正面对她的时候,自己能做什么,什么?

方启航曾经做了上万种假设,在那些无尽孤独的日子里,最温暖的莫不过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热烈拥抱和他辛总甜言蜜语。

可是现在,他做不到。

路俏的眼睛里倒映出来的是,是天咏的脸。

天咏比自己年轻,并且将永远年轻,这是他在苍老之后最羡慕和嫉妒对方的地方。可是现在,他得到了对方的身体,却后悔了。

路俏看着“天咏”,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章宿。

“他他是天咏,你信么?”

“我…”

章宿闭了一下眼睛,对着路俏微微躬身。

“我只信你。”

女人点头,没那么呆板但也不怎么表情丰富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孩子。”

重新看向那个人,路俏又问了一遍:“你你是天咏,那你想听我的秘密么?”

这次她并没有真的让对方做选择。

“自从我重新睁开眼睛,就有人在我身边织起了一张网。无所不在的监视、突然冒出来的方来来、蓝家的后人、彻底衰败的公输家、用各种方式针对着的我蠢货、躁动起来的异能者…这些都是那张网里的一环,一环扣一环,无论我去哪里,似乎都逃不过这些。”

在路俏背后,红色的丝线在衣服下面游走着。

“他们都告诉我,我和我的军士们在战场上用命换来的一切,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偿。起先我以为有人想用这些事情激怒我,为的是有借口彻底禁锢我,毕竟我是个怪物。”

路俏胸前一直挂着的那枚红色种子,渐渐地与她身体融合在了一起,仿佛油脂消融一般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怪物…

赤身裸|体趴在床上,身后背负着巨大的骨翅,刚刚从让人头脑空白的巨大痛苦中渐渐清醒,她看见的是景颂月的泪水。

那是她真正成为铁骨战士的那一天,不,那个时候,她叫“怪物”。

所有人都以为,当他们隔离她、疏远她,她就会如他们想象得那样变化,可是他们都忘了,在最初的最初,她拥有了彻底改变自己、改变别人、改变这个世界命运的那一刻起,她先成为了怪物,然后才是后来的一切一切。

“怪物”这两个字同样拨动了方启航的神经。

“你不是…”

“我是不是,不需要别人告诉我。”

路俏面无表情,在她无人看见的后背,红色的丝线发出了细微的红光,它们像波浪一样涌动着,仿佛在欢呼雀跃。

“后来,我发现我丈夫留给了我的一切,一个可以永远陪伴我的和智脑融为一体的弟弟,一个聪明能干的助手,还有…还有一个承载了他的记忆,还能变得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可以替他来爱我。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真的不把我当怪物,而是当成一件稀世珍宝来守护,大概就是我那个死了的丈夫吧。”

仿佛很久没有连续这么多的话了,路俏顿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在她的眼中,有红色的光一闪而过。

“我很感激他,因为,他把我的亲生弟弟留给了我。”

瞒天过海,其实是路俏最娴熟的一个计谋了,毕竟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用过,用来把她亲生的弟弟送走,变成了一个叫天咏的无忧无虑的少年。

谁能想到呢?

冥冥中存在的命运,却让路俏希望保护弟弟的想法一再落空。

她从天而降从废墟里救出了天咏,让天咏对铁骨战士充满了憧憬和向往,结果背着她自己也接受了改造手术,并且很快成为了除了路俏以外最强大的铁骨战士。

他当然会成为最强的,因为他身体里流着和路俏一样的血,神秘的龙骨对他们这个曾经骁勇善战的家族似乎格外的宽厚,让他们更好地拥有力量,甚至身体都比别人僵化得更加缓慢。

也因为这样,他的身体才会被人觊觎。

“亲弟弟?”

“不然我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把你留在身边?为什么你会长出跟我一模一样的翅膀?你没有想过么?”

路俏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目光直直地落在对面那个“人”的眼中。

“当年我很遗憾没有机会看到你长大,现在你比我高了,我很欣慰。”

那张秀致可爱的少年脸庞有了明晰的轮廓,和她印象中的父亲已经有了五六分的相像。

方启航却已经因为巨大的震惊而呆愣在了原地。

一百年,他等了一百年,又苦心谋划了几十年,才终于把自己的意识与天咏的身体合二为一。

然后他成了自己爱人的“弟弟”。

“你既然你是天咏,那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父亲留下的剑。”

女人伸出手,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方启航看看那只手,又看了看自己,淡淡地笑了。

“路乔,你睡过了太多的岁月,低估了别人的智慧…”

“我睡了很久,可我一直记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有些人自以为清醒,却早就走进了魔障。”

四目相对,是无数年华岁月倾泻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