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哪里来的信心,觉得关越会拿十四亿出来,投给一家做出来的软件能把甲方电脑给跑死机的公司?”天和说:“我实在无法理解,你是不是出BUG了。”

普罗答道:“我非常了解他,我的信息搜集系统从他三岁开始就跟在他的身边,直到本科毕业。我对他的思考逻辑与行为模式预测,可以达到惊人的96.1%…”

“惊人的。”天和说:“你居然会说‘惊人的’。我和他认识了十年,我居然半点没发现你在监视他。”

普罗:“那只是我的信息搜集模块,自我意识还没有进行升级。这个信息搜集系统被安装在他的智能手表、手机与几个模型芯片上,以及卧室、书房的摄像头里,当然,也与你有着一定的交集,但我对你的行为模式预测准确率不高,缺乏…”

财务长走过行政部门,示意会客室里,问道:“那是谁?”

行政总监站起来,低声与财务长交谈片刻,财务长点点头,又问:“老板今天说了几句话?”

“七句。”行政总监说:“早上找他汇报工作的时候,听完他还说‘知道了’。”

财务长嗯了声,说:“那他今天心情应该不错,说不定待会儿会回来。”

行政总监说:“要让客人回去等么?”

财务长寻思片刻,低头看表:“到五点四十吧,说不定是老板的同学。”

天和沉吟不语,注视会客室里摆放着的大大小小的投资界奖项与这家公司的团队合影,没找到关越的身影。

“他不可能给Epeus注资续命。”天和最后说:“我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普罗坚持道:“可能,只要你修改一下对他的态度,根据我在信息搜集后的分析,本季度他有将近二十亿美金的批款权限,Epeus两亿美金的亏损,对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

天和:“两亿就算再少也是钱,Epeus的无形资产评估根本过不了,贷款给我二哥的支行行长都要跳楼了。未来三年内也不可能达到盈利目标,技术团队全遣散。脑子只要稍微正常的人就不会投…等等,除非我把你拉出来给他作路演…”

普罗:“请务必不要!一旦他知道我的存在,销毁我就是大概率事件。”

天和:“嗯,他不会容忍你的存在,因为你对他行为模式预测,能达到‘惊人的’百分之九十几来着?”

“96.1%。”普罗补充道。

“您好。”财务长敲门进来,与天和握手,递了名片,说:“我看您在这里已经等很久了,有没有什么能帮您的?”

天和也没看名片,接了就揣进兜里,起身说:“Mario,我是关越的同学,刚好路过,心血来潮上来找他叙叙旧,没别的事,正想走了,下回有机会我再单独约他吧。”

天和看了眼手机,五点四十,普罗却已经查到了关越的“家庭电话号码”,帮天和自动拨号,天和马上皱眉道:“别!”

财务长一怔,这时恰恰好关越低头看手机,进公司,停下脚步。

“老板。”前台正要开口,关越却抬手示意,转身又走了出去,接电话,刚接通,那边就挂了。

关越拿着手机,迟疑了一秒,回拨。

公司里,天和把关越打来的电话挂了,朝财务长说:“我这就回去了。”

普罗:“他正在公司门口。”

这时候天和已不想再说话,朝财务长勉强点头,一阵风般走出会客室。

关越正在公司门口回电话,一抬头,差点与天和撞了个正着。

天和停下脚步,还是没躲过,两人便这么站着,对视了短短片刻。

闻天和的眉眼,嘴唇一如多年前般他们初识之时,带着少不更事的天真,眼神清澄而闪亮,嘴角意味深长地勾了起来。

关越的表情则短暂地露出了那竭力抑制,却不免乱了方寸的不安,眉毛不易察觉地抬了抬,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冷漠神态。

”嗨。”天和知道关越不可能先开口打招呼,索性主动道:“好久不见了。”

关越侧身而过,走进公司,朝天和作了个动作,示意进去说。

普罗:“别走,天和,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镇定下来,我这里有帮助你平静的音乐…”

“有话好好说!不要放巴赫!”天和道:“行,去,我去见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和深吸一口气,本想说声过来看你一眼就走,但这些天里新闻铺天盖地,业界都知道他家的公司破产,关越绝不可能不知道,说了也没用。

天和跟着关越进了办公室里,宽敞的CEO办公室里有两面巨大的玻璃落地墙,一张巨大的白色办公桌,三十七楼视野相当好,CBD繁华景色一览无余,空调开得很足。

关越拿起遥控器按了下,落地墙开启遮光模式,阳光变得柔和起来。

关越坐下,打开一面立在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上的显示器,敲了两下键盘,透明显示器上开始滚动海量信息,关越把信息滚动速度调到合适阅读,陷在转椅里,两手手肘搁在扶手上,手指抵在性感的唇前,也不看天和,只认真地开始阅读。

天和在办公桌对面的座位坐下,室内一片安静,只有空气净化器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就像无数落叶在这个午后拂来拂去。

普罗:“从现在开始听我的。”

天和看着关越那熟悉的眉眼与表情,就像回到了数年前,剑桥图书馆里的那个夏天。

普罗:“不要说话,一句也别说。”

关越眼角余光瞥见天和在看他,从桌畔拿出一个计时器,按了五分钟,放在桌上,扬眉,示意他还不开口?

普罗:“直到这五分钟结束时,你再…”

天和突然道:“能换首歌吗?”

普罗:“不要攻击他的品味。”

天和:“我还以为你怀孕了,胎教之父贝多芬似乎和现在的气氛不太搭。”

普罗:“这并不好笑,天和。”

关越把音乐关了,时间还有四分钟。

普罗:“如果我没有预测错,他的心情正在大幅度波动中,试下提一句他的表姐张秋…”

天和并不在意普罗的指导,说:“都听说了吧,国庆前我会申请破产保护。”

关越终于开口了,礼貌地说:“听说了,有什么能帮你的?”

普罗:“这是个馊主意,天和。”

天和:“公司员工都遣散了,如果你愿意注资的话,三年内我想我可以重新试下。”

关越依旧没看天和,随口道:“想把十四亿的亏损赚回来,买双色球更快。”

普罗:“本期双色球奖池里只有一亿四千万…”

天和:“本期双色球奖池里只有一亿四千万。”

普罗:“这不是我想你说的话,现在开始,保持沉默。”

关越依旧盯着电脑屏幕:“先中双色球,再去澳门,学习天岳,背水一战。”

天和端详关越,说:“你现在是不是不怎么爱说话了?是真不想说,还是为了在下属面前增加你的神秘感,方便管理?”

普罗:“…”

关越两手抵在一起的手指分开,作了个无意识的手势:“话总有说累的时候,说了不如不说,三分钟。”

“最近过得怎么样?”天和想了想,又道:“当上CEO,走上人生巅峰了,真是风水轮流转。我为我当年对你的无礼道歉…”

“事业上升期而已,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关越打断道:“认识了个很温柔的女孩,刚见完父母,准备谈婚论嫁,看看照片么?喏。”

天和一瞥关越手机上的照片,皱眉道:“这不是那个家里做巧克力生意的超模吗?骗婚不好吧,都合伙人级别了,和男生结个婚又不会怎么样,你爸妈这么开明,家里也没什么压力。”

关越收回手机,低头注视那照片:“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女孩,她也刚好是我喜欢的类型。”

天和笑道:“我怎么就不记得了?”

“在泰晤士河上划船的那天。”关越说:“复活节。”

天和想起来了,说:“你朝我表白的那天。”

关越嗯了声,天和又道:“那天你还说,我是你唯一有感觉的男生,今天是,这一辈子也是。”

普罗:“他生气了,天和,你会让他吼起来的。”

关越言简意赅地答道:“嗯。”

天和想了想,又笑了起来,说:“挺让我惊讶的。”

关越:“性取向这个问题,我自己一直很清楚,用欺骗的方式步入婚姻,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天和:“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只是长相吗?”

关越:“当然不,她热情爽朗,和你一样有礼貌,有教养,Manner。哪怕公司破产了,连句脏话也不会说出口,云淡风轻的,喝完下午茶再处理的这种态度。”

天和:“…”

普罗:“他还爱着你,天和,你如果还想请他帮忙,就不要再这样刺激他。”

天和:“那恭喜了,什么时候结婚?”

关越答道:“还没求婚呢。其实正想找你,帮我策划个浪漫点的场面,在这点上,你比我懂女孩心思。”

天和从兜里掏出那枚从旧物堆里翻出来的金戒指,说:“这个给她吧,我相信她会喜欢,空了我帮你想想。”

“你留着玩。”关越一瞥桌上那戒指,说:“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我再买新的。”

“这不是你爷爷给你的么?”天和又问。

关越松了松手指,说:“想换个钻石的,有推荐的品牌么?”

天和道:“这样的女孩,应该见惯高级珠宝了,用钻戒或易拉罐的拉环求婚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我愿意帮你打听下。”

“一言为定。”关越说:“你母舅家和那些珠宝设计的大师们熟,暴发户想找他们,光砸钱也没用。我想约朋友吃个饭,连芬克的位置都订不到,还得排三个月的队。”

“你早说。”天和道:“打个电话的事,什么时候想去?”

关越道:“去年的事,算了。”

天和:“芬克现在味道不行了,我给你推荐几家新的…”说着抽了枝铅笔,拿了张便笺纸,认真地写给关越。

关越只安静地看着天和。

普罗:“他在挖苦你,天和,你听不出来?”

天和摘下蓝牙耳机,放在桌上,看了眼计时器,剩二十秒。

关越却把手一伸,按掉了计时器。

“闻天和。”关越大手稍稍摊开,认真,严肃地看着他:“我不能投你公司一分钱。”

天和哭笑不得道:“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能让你投钱来救我公司?我自己都觉得救不起来。”

关越道:“不是玩笑不玩笑的问题,这不是私营公司,批你十四亿,签个字的事,很简单…”

天和:“哟,连我欠多少都知道?没少打听吧。”

关越不理会天和的打岔,续道:“保住你的公司,也没问题,只是你怎么实现盈利?怎么兑现对我的承诺?如果你是我,你会投?”

天和忽然也变得严肃起来:“如果我是你,我会投。”

关越眉头皱了起来,不认识般地看着天和。

“创造价值。”天和说:“抹平亏损,我相信我可以,只是需要时间,别用绳子勒着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公司变成现在这样,虽然有我的责任在里面,但这不是我的决策失误造成的。放弃人工智能方向,做其他类型的软件开发,盈利是迟早的事。”

“只是,现在没有机会了。”天和起身,又说:“说了也是白说。”

关越目送天和起身,说:“你对自己的评价总是这么不客观。无论是技术能力还是公关能力,你和你二哥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严重高估了自己的专业水平。”

“啊,不。”天和说:“跟公关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认为我想拿旧情打动你,求你救我一命?只要愿意收购Epeus,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上门来,展示一下我的狼狈,让你开心开心。当一个牺牲自我,娱乐大家的Joker,这才是善良人该做的。”

关越:“你的耳机。”

天和接过,戴上:“所以你期待已久的,喜闻乐见的这场对话,理应发生在今天。渺小如我,又有什么资格不让这场戏上演呢?”

天和走到门口,关越最后说:“一把刀的刀锋,很难越过。所以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普罗:“出自毛姆《刀锋》。”

天和:“出自毛姆《刀锋》,后会有期。”

“求婚的事别忘了。”关越在办公室里道。

“记得!一定给你个惊喜!”天和在办公室外喊道,走出了青松资本。

chapter5

“你差点就把我忘在他的办公室了。”

“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的本体只存在于一个蓝牙耳机里吧,装你的破服务器机组,现在还在不停地吃我的钱呢。”

天和走到青松公司门外走廊,焦躁地按了几下电梯。

普罗:“TU3服务器机组并不破,它有十万个处理芯片,否则我不可能在两年内完成自体升级。天和,你把事情搞砸了,他现在有76%的概率正坐在办公室里哭,有23%的概率在砸东西,有1%的概率——”

天和低声、认真地说:“普罗,从现在开始,停止给我出任何馊主意,我这辈子就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正说话时,财务长快步追来,拦着电梯门,递给天和一个信封,说:“闻先生,老板给您的。”

“谢谢。”天和接过信封,倒出来关越曾经给自己的那枚戒指,随手戴上,开车回家。

车载蓝牙不合时宜地发出普罗的声音。

“天和,你还爱着他。”

下班时间,天和被堵在路上,说:“知道么,普罗,刚刚在他办公室里那会儿,你实在是太吵了,声音还很像,我有好一会儿甚至不知道你们到底谁在说话。”

普罗:“但我想这不是你把耳机摘下来的理由,我们本来有着90%以上的成功概率。”

“成功?”天和随手拍了下宾利的方向盘,说,“成功地骗到他的钱?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普罗:“关越从你十六岁那年就爱上了你,那段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跳频率都被记录在数据库中,他和你在一起时,心跳加速,多巴胺分泌增加,与你分开时…”

天和:“小刘,麻烦你把这个肉麻的言情小说阅读器帮我关一下…哦小刘已经辞职了。”

天和开车过红灯,按掉了蓝牙外放,随便按了两下车载听书机,响起一个欢快的阅读声。

“《霸道总裁,深深宠爱》,第一卷,第一章,第一节。清晨,她从宽阔的大床上醒来,睁开双眼,惊讶地发现自己换上了一身名贵的真空丝绸睡衣…啊!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

天和果断把听书机关了,重新连上手机蓝牙车载播放:“我改变主意了,普罗你还是继续说吧。”

普罗:“…他愿意为你这么做,只要你开口,他求之不得。”

天和:“你对他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误解?普罗,一个合伙人级别的CEO,会拿资本对他的信任来做这种事么?你还金融软件出身,我觉得你更像一个听书机升级的,是不是被阅读器教坏了。”

普罗:“首先,你的气质、品位、外貌、内涵,对他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这一生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爱人…”

“那倒是的。”天和毫不谦虚地答道,“除了‘惊人的’,我发现你还会说‘致命的’,作为AI能举一反三,很好。”

普罗:“其次,你们曾经一同长大的回忆,令他对你,有着家人般的依恋…”

天和把车开出国际金融中心地段后,拐进一间大厦的地下车库,停车,戴上蓝牙耳机,“我只喜欢家务大师巴赫,对贝多芬不感兴趣。”

普罗:“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可以磨合。”

“但最本质的原因,在于我们的灵魂无法磨合。”天和答道。

普罗:“想喝点酒吗?我可以为你搜索这附近的餐厅。不过我建议你谨慎计算存款并合理分配使用,毕竟下个月还要付加拿大机房的租金。”

天和走出大厦,眼望下班时川流不息的人群,在一张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天空阴沉沉的,压着厚重的乌云,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我会想办法的。”天和喃喃道,“已经过去很久了…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时候,和他再开口说话。”

普罗:“真的有必要走到分手吗?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

天和:“你对我和他的过去有兴趣吗?”

普罗:“当然,我正在学习。”

天和:“好像是在拉萨机场,是的,我确认在拉萨机场,原本,他想带我去爬珠穆朗玛峰…”

在今天之前,他们的最后一次交谈,是在什么时候呢?天和想起一年前,算是真正分开的那天,是双方同意分手后,关越提议,想去一次珠峰。

分都分了,还爬什么珠峰?哪怕还在一起,天和根本不相信自己能爬上去。万一爬着爬着关越突然发疯,同归于尽了那可犯不着。毕竟那句“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还是天和自己说的。

但他最后还是去了,那会儿关越在纽约上班已有三年,终于忙完手头的项目,飞过大西洋,回到伦敦,敲响了圣尼奥特海尔顿12号的门。管家是天和母亲为他请的老绅士,在天和三令五申不要开门后,仍然将关越放了进来,并为他端上了茶点。

“你像个跟踪狂。”天和不悦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出去玩,还有个课题没做完。”

关越上班后一年比一年成熟,话也一年比一年少,曾经的一身学生气已脱胎换骨,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人了。从事金融行业的中层都显得八面玲珑,会说笑话也很能哄人。高层却都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关越也渐渐变成了这样——天和是唯一能与他交流除了工作之外的事情的人,但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关越看了眼表,答道:“我就在家里等你,忙完再出发。”

天和忙课题已经有两天没睡,但他知道以关越的性格,如果自己不跟着他出门,他们永远不可能结束,于是只得低声吩咐管家几句,佣人们开始收拾行李,天和自己去洗澡。

“拉萨。”关越喝了口茶,穿着一身运动服,耐心地在客厅里等着,“不用带任何东西,替你准备了。”

天和擦过头发,换了身户外装束,跟着关越上了飞机,在关越家的飞机上睡了十来个小时,看见拉萨万里无云的晴空时,心情还是很好的。

“这不是个床上告别赛的好地方。”天和说,“万一一口气喘不上来,你公司里一百多亿的项目就没人管了。”

“没有这个意思。”关越冷漠地答道,“我不是来找你过性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