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逊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呼吸交给他,外面车子经过,故意按下喇叭,他们谁都没停,谁都没理。有人起哄了,他们旁若无人。

许久,贺川捧住她的脸,粗声喘气:“回去?”

蒋逊气喘吁吁地点点头,坐稳了,系上安全带,终于往回开。

 

贺川第二次来到杂货店,第一次来是白天,他只站在门口没有细看,这次是深夜,街上空无一人,“来钱杂货店”的招牌在夜色下格外醒目。

铺子里有一个柜台,货架已经搬走了,柜台后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凳子,一个烧过纸的脸盆,一床小毯子,还有躺在那里的遗体。

遗体盖着布,凸起一个轮廓。

蒋逊问:“是不是没吃晚饭?”

“没吃。”

“我今天没煮,昨天还有剩菜,能不能凑活?”

“我来吧。”贺川一指,“那里是厨房?”

“嗯。”

厨房在杂物间后面,过了杂物间,就是一个只容两人转圈的小厨房,一个老式抽油烟机,一个煤气灶,一个电磁炉,几只锅子,厨房简简单单。

灶台底下放着一个铁桶,贺川打开一看,水里正浸着年糕。

蒋逊说:“昨天隔壁店的阿姨送来的,说是山里亲戚自己做的。想吃年糕?”

贺川问:“炒年糕怎么样?”

“行。”

贺川脱了外套,给锅里倒上油,年糕快速切片,油热了,他先打了两个鸡蛋,翻炒一下就倒进年糕片,一旁蒋逊已经备好蔬菜,等他炒得差不多了,把菜叶子倒了进去。

蒋逊说:“你下厨挺熟练。”

贺川说:“一个人干惯了。”

“经常下厨?”

“刚工作那会儿经常下厨。”

很快出了锅,贺川盛了两碗,两人也没出去,就站在厨房里吃。

年糕很烫,两人闷头吃,头顶的灯泡暗暗的,光线昏黄,几只小飞虫盘旋在上空。

贺川吃了一会儿,说:“有虫子了。”

“嗯,天气暖和了。”蒋逊低头吃着,问,“你怎么突然跑来了?”

贺川随口说:“有空就来了。”

“什么时候回去?”

“再说。”

过了会儿,贺川抽走她的碗:“盛多了。”他捞了几下,把剩下的全吃完了,碗底是一层黄色的油。

等他放下碗,蒋逊递了块毛巾给他:“我洗脸的。”

贺川接过擦了擦,把毛巾还回去,问:“打了我多久电话?”

“也没多久。”

“下飞机忘开了……你手机下午关机?”

蒋逊说:“没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动关机的。”

她把碗放进水池里,倒上洗洁精,卷起袖子打算洗了,贺川握住她胳膊,“我来。”

“我手好了。”蒋逊找出双手套,“我戴这个。”

贺川没再拦她,靠在旁边看她洗碗。洗洁精柠檬味,冲淡了炒年糕的香气,她戴着副黄色的橡皮手套,动作麻利。

贺川问:“今天发的新闻看了?”

“看了。”

“那些照片都看了?”

“都看了。”

贺川问:“晚上为什么打我电话?”

蒋逊洗好了,把手套抽了出来,搁到一边说:“你头上的疤怎么来的?”

半晌,她才听见贺川回答:“手术疤。”

她问过几次,他第一次回答。

蒋逊又问:“什么手术?”

“脑瘤。”

蒋逊把锅盖架起来沥水,望向他,又问:“什么时候动的手术?”

贺川答:“10年。”

“为什么流鼻血?”

“上火。”

蒋逊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贺川一笑:“真上火。”

小飞虫围着灯泡,狭窄的厨房里只有贺川的声音。“我问过阿崇,第一次是高反,前天那次是上火加上累的。”

蒋逊问:“会复发吗?”

贺川睨着她,没答。

蒋逊母亲缠绵病榻多年,她常年跑医院,对这些病并不陌生,她知道的,贺川骗不了她,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想着这大半个月发生的事。

蒋逊冷声:“为什么戒烟?”

贺川过了会儿才答:“吸烟有害健康。”

“那个小糖罐里装的真是戒烟糖?”

贺川扬唇:“药。”

“什么药?”

“降低复发率。”

蒋逊问:“几年可能复发?”

贺川答:“7年。”35岁。

蒋逊顿了会儿:“那回离开巴泽乡,你没吃醋……为什么给我冷脸?”

“……在想要不要甩了你。”

他流了鼻血,他从小到大都没流过鼻血,除了那一年。

蒋逊问:“为什么没甩我?”

贺川没答,他扣住蒋逊下巴,伏下头亲了下去。

☆、第70章

蒋逊没迎合也没抗拒,任由他吻,看着他的眼神极为平淡。贺川看了她一眼,发出一声轻叹,唇还贴着她,托住她的后脑勺,小指无意中勾到了一根红绳,渐渐的,他另一只手贴住了她的胸口。

天气转暖,她穿着秋衣,胸口中心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硬物,是一个圈,中间镂空,直径比大拇指大。

突然就像露珠滴落在伞面上那一刻,“叮咚叮咚”,敲打在两颗心头,云散日出,万物复苏。

蒋逊闭上眼,踮起了脚。她的胸口,他的手心,在这刻稳稳贴合。

 

杂货店的门还没关上,风呼呼地往里吹,蒋逊把门关好,从一个纸箱里翻出两块新毛巾,问:“你什么都没带吧?”

“嗯,没来得及。”

蒋逊又拿出只牙刷,说:“我带你上楼。”

贺川问她:“今晚还要守夜?”

“嗯。”

贺川说:“再拿张凳子。”

蒋逊顿了会儿,把毛巾牙刷都搁到了柜台上,去杂物间翻出一把椅子,给贺川搬了过来,又顺手把另一边的小毯子拎了拎,盘腿坐上去,指指新椅子说:“坐。”

贺川坐她边上,扫了圈空荡荡的店铺,问:“东西都没了?”

“嗯,让石林帮我搬走了,要不然放不下。”

“我看你外面贴了招租,招到了没?”

“哪这么快啊。”蒋逊说,“你还是上楼去吧,还能睡上几个小时,待会儿就天亮了。”

贺川没理。

一张椅子,一张毛毯,空荡荡的店铺,昏黄的灯光,寂静清冷。昨晚他打电话,这边安安静静,这女人跟他说:“不是我一个,还有人陪着。”

贺川看了眼地上那道影子,问:“昨天你也守了一夜?”

“嗯。”

“就这么干坐着?”

“不是,玩手机了。”

贺川瞟了眼盖着布的遗体,问:“不怕?”

“怕什么啊。”蒋逊笑着,“也不是第一次了。”

过了会儿,贺川问她:“磕头了吗?”

“磕了。”蒋逊看向那边,“人死灯灭,就这么老老实实送他走吧。”

贺川突然站了起来,蒋逊仰头说:“厕所在楼上。”

贺川没找厕所,他把搁在遗体脚前的跪垫拉出来一些,扶住膝盖,双膝跪地,一气磕下三个头,磕完起身,把火盆拿过来,问:“打火机呢?”

“……柜台上。”

贺川拿了支打火机,又跪了下来,从麻袋里拿出元宝,点着了扔进火盆里,盆里火势渐旺,他一声不响地往里面扔元宝。

烧了一会儿,他才抬头看向蒋逊,隔着火光,那女人正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双眼水润。贺川收回视线,又扔进几只元宝,这才站了起来,走到了蒋逊跟前。

他揉了下她的头顶,蒋逊轻轻掸了掸他的膝盖。

两张椅子拼到了一起,蒋逊靠着他,把小毯子往两人身上裹了裹,一直坐到了五点半,她胳膊肘撞了撞贺川:“起来了。”

“人来了?”

蒋逊说:“快了。先上去洗洗。”

洗手间在楼上,两人刷了个牙,洗了把脸,再草草吃了点东西,殡仪馆的车子就到了。

石林也一道来了,站门口说:“蒋逊,好了吗?拿上照片……贺先生?”

贺川跟石林握了下手:“石老板,辛苦你走一趟。”

石林愣了会儿,才笑道:“没事,我是蒋逊长辈,应该的。”

车子往明霞镇去,四五十分钟车程,过桥时放了几个炮仗,到达那里正值早饭点。

卓文等在殡仪馆门口,见到车子来了,他上前几步,贺川下车见到他,不由朝蒋逊看了一眼。蒋逊没料到:“你怎么来了?”

卓文说:“我今天不走,送老人家一程。”他看向贺川,朝他点了点头,贺川回了他一下。

石林在一旁跟蒋逊说:“昨天晚上卓文来了丽人饭店。”

蒋逊了解了,几人一起进了殡仪馆。

蒋家一个亲戚都没来,送行的人只有他们几个,东西基本都是石林帮忙准备的,蒋逊领头,绕着棺木走一圈,另外几个人跟在她后面。

走完了,遗体送去火化,等待的时间有点长,等到了墓地,已经将近中午。步行上山,阶梯狭窄,明霞镇墓地前几年新建,一排排的墓碑离得很近,过道几乎只容一人通过,同一排上的墓碑也紧紧相邻。

没处可站,那三个男人几乎踩着边上那些墓碑。

蒋逊放下祭品,烧元宝纸钱,烧完了,那几个人轮流祭拜,石林先,卓文后,轮到贺川,石林说:“我跟卓文先下去,刚才车没停好。”

蒋逊点点头。

贺川等那两个人走远了,才蹲地上烧纸钱,瞟了眼墓碑上那张照片。上面的老头跟他上回见到的一个样,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他问:“你妈在哪儿?”

蒋逊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蒋逊母亲葬在另一边,走了两分钟才到。照片上的女人五十多岁,长发瓜子脸,岁月给她刻下许多皱纹,但她依旧是个漂亮的女人,蒋逊遗传她。

贺川给她磕头,仍旧一气磕三个。蒋逊静静看着,等他站起来了,她弯下腰,又一次给他掸了掸膝盖上的灰。

掸完起身,贺川搂着她肩膀,问:“要不要跟你妈说说话?”

蒋逊点点头,看向墓碑上的照片,说:“妈,他是贺川。”

 

忙了一整个上午,所有人都饿了,石林带他们去山上吃午饭。员工都凑了过来,石林指着那个广东人,笑着跟贺川说:“还记不记得他?那回你在这里吃年夜饭,他还跟人合唱了首歌,才一个月,这两个人就要结婚了!”

贺川笑道:“恭喜!”

大家围一桌吃饭,卓文没一起来。饭桌上欢声笑语,仿佛那广东人明天就要结婚,各个都打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