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态度诚恳,有理有据,几个姑娘都没了声音。

陈方舟:“咱们店靠近市中心,人流量大,老板让我负责这个店,已经让很多人不满意了,我再越俎代庖地捅点篓子,和谁交代得过去?”

说着,陈老板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伸手拍拍江晓媛的肩膀:“你啊,有点歪才,现在陈哥说话不算数,等哥将来攒够了启动资金,自己出去单干,造型设计的职位专门给你留着,好不好?”

江晓媛心里的失望快从嗓子眼里溢出来了,一时没吭声。

陈方舟那三十年的房贷还不知道要还到猴年马月去,今生今世恐怕是没有单干的条件了。

“走走走,都早点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班呢。”陈方舟一挥手,把一群下班后聚众不回家的员工都遣散了。

剩下的莉莉小心翼翼地伸手拽了拽江晓媛的衣角:“哎,没事吧?”

江晓媛摇摇头,沉默地帮别人把化妆品收拾好,准备回自己的小狗窝。

“其实也没什么,”她想,“不行就不行呗,等过一年半载,我把头发造型的手艺学通了,可以找一个专门做造型的地方工作。”

影楼,杂志,服装公司……去哪里不行?

她反正也没想过一直待在美发店里,总归会离开这里的。只不过出师不利,被陈老板拒绝的那一刻,江晓媛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

她那么用力地把自己扒拉了半天,总算从自己身上找到了一点亮点,这野路子的手艺几乎就是她仅有的才华,却还是不被人承认。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怀才不遇”的滋味。

莉莉在原地犹豫了一会,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来:“晓媛!”

江晓媛勉强挤出一个比较平静的表情,停下来等她。

莉莉这姑娘没什么心眼,随着这段时间跟江晓媛关系变好,还有点崇拜“见多识广”的江晓媛,她搜肠刮肚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努力地想出了一句安慰:“咱们这毕竟是美发店,你有这个手艺,将来可以去做专业的地方当个化妆师,我听人说,做到高级化妆师以后超级有钱的。”

江晓媛提起精神,打算洗耳恭听这个“超级有钱”是一个什么概念。

莉莉手舞足蹈地说:“一个月能拿一万多呢!”

江晓媛:“……”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作品”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一时间无言以对,莉莉的安慰如此诚挚,却把江晓媛说得更心塞了——陈老板的拒绝告诉她,她仅有的才华并不能打动别人,而莉莉的补刀告诉她,这一份“才华”即便被发扬光大,可能还是没什么前途。

对于其他行业来说,可能只是个毕业生起薪的收入水平,居然已经是这个行业的顶尖了。

面对这样渺茫的前途,江晓媛门还没入,已经又有点绝望了。

她曾经幻想过自己一出手立刻惊艳四座,然后走上一条人人膜拜、呼风唤雨的道路,等真的实施起来,才发现别说是呼风唤雨,仅仅“活出点人样”来这五个字,就已经那么难了。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江晓媛裤兜里的手机就震了,她拿出来一看,果然又是一条来自空号的短信“是否启程”,这病毒还挺会见缝插针。

江晓媛忍不住抛弃了她的教养,骂道:“娘的。”

然后她愤怒地把手机电池拆了下来。

自从江晓媛说“回去考虑”之后,就没有再联系过祁连。

祁连不想让自己像那病毒明光一样每时每刻骚扰人家,也就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她,谁知一转眼过了十多天,江晓媛还是一声没吭,反而在美发店发工资日的第二天,往他账户上打了一千块钱——是那五千块欠款的第二期还款。

她按月还钱,这里面表达的意思很明确——江晓媛这是拒绝了他提供的一切。

祁连有点意外,因为回想起来,他每次见到江晓媛,她都有本事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像一只刚刚开始流浪的家猫,还没发展出自己的生存能力,依然保持着不合时宜的高傲。

祁连了解这种涉世未深的高傲,它像是没有磨练过的刀刃,看起来可能很锋利,实际大概一掰就断了。像江晓媛这样的公主病青年,刚开始总是觉得自己的自尊心比天大,但这多半不是因为她多么铁骨铮铮,而是她还不知道保持这份自尊需要吃多大的苦,无知者无畏而已。

他买给江晓媛的那套衣服虽然品味有点吓人,但从侧面表达了他对江晓媛的看法。

事实也证明了祁连多半是对的——那天傍晚如果不是他一时不放心,恰好赶去看了一眼,说不定她已经意志不坚定地回了短信,如了那病毒的意。

那么这家猫到底是怎么想的?祁连突然有些好奇起来。

下班后祁连直接开车去了陈老板的美发店,一进门,他正好看见江晓媛正在给一个烫头发的客人上卷——她可能还是没习惯烫发药水的气味,有点过敏,眼圈被熏得红红的,像个兔子,但是居然依然做得一丝不苟。

祁连没有贸然上前打扰,倒是前台发现了他。

值班的前台接待员问:“先生您预约过吗?”

祁连:“找下方舟,让他顺便给我修个头发。”

陈方舟一听说祁连来,直接撂下其他客人,亲自给他洗了头,把他带到了一个比较清静的角落里,摘下他的眼镜放在一边,祁连*的头发下露出他那副有些锋利的五官。

陈方舟端详着他的脸:“来个韩式纹理烫怎么样?”

祁连:“滚蛋。”

陈方舟:“那陈奕迅头?哦!对了,今年又开始流行复古的改良式大背头,男神标配,你发际线长得不错,撸上去肯定显得特别小清新,怎么样,试试?”

“小清新”充满杀气地看了他一眼:“照原样剪短,敢乱碰我的头,剁了你的爪子。”

陈方舟:“……”

他把手往裤兜里一插:“剪短啊?八十块,我给你叫个实习技师来,二十分钟之后搞定——你家亲戚的那个妹妹刚开始上手剪头发,就适合拿你这种没难度的练手。”

祁连坐着没动:“你再多废话一个字——”

陈方舟怂的比光速还快:“……好的,我给你照原样剪短。”

他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委委屈屈地上前,在祁连的脑袋上抓了几把,漫不经心地捻起发梢观察了片刻,露出一个铲屎的表情,勉为其难地开始动手修。

祁连:“她怎么样?”

“谁?”陈方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耸了个肩,“可能有点郁闷吧?”

祁连微微皱皱眉:“郁闷什么?”

陈方舟没有立刻回答,十指上下翻飞,无影手似的利索地修掉了祁连半边头发的发梢,行云流水,甚至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简直能归入艺术范畴了。

一口气修完半边,他才挪了挪脚步,有几分漫不经心地说:“刚开始来的时候不适应,又是学东西又是熟悉人,没时间多想,现在多少稳定下来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了呗——你想啊祁少爷,她一个年轻轻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后半辈子有多长,一眼看见了自己前途的终点,她心里什么滋味?”

祁连皱了皱眉。

陈方舟:“其实大家都一样,朝不保夕奋斗的看不见自己的出路在哪,是郁闷,像我们这种暂时有事做,相对比较稳当的也郁闷,我们每天看着周围的人,感觉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又着急又不甘心,当然会难受啦,过了那段时期就好了——你这妹妹像属于郁闷完还瞎想的,前两天她还撺掇我在店里专门开拓一个搭理造型妆面的业务,啧!”

祁连:“她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陈方舟:“她手上确实有点门道,不过有门道在我面前使没用,在店里增加业务这事我说了又不算。”

祁连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突兀地开口说:“你给她加吧,没关系。”

陈方舟呆滞:“……啊?”

“我说你想办法给她加上这个业务吧,”祁连淡定地说,“回头我想办法给你们老板说。”

陈方舟:“你……你怎么说?”

“就说我妈到你们店里来,正好有事,顺便让你们这的小女孩给她画了个妆,回去觉得不错,下次还来,还顺便要多介绍几个客人。”祁连面不改色地即兴编了一段,“你们老板是奸商,今天听完,明天他就得抓心挠肝地惦记着开新业务收钱……哦,对了,要真那样,你别跟别人说是我说的。”

陈方舟把剪子磨得“咯吱”作响,好半晌,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最讨厌有钱人了。”

三天后,就在江晓媛以为此路不通,正痛苦地重新思考自己未来的出路时,总店下来一个通知,让各个分店以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为契机,充分做好前期宣传工作,派专人回总店培训,展开后续妆容造型打理业务,过年前要开试点。

接到培训通知的时候,江晓媛简直不敢相信,她这是要时来运转的节奏吗?

第29章

江晓媛指着自己:“我?没听错吧店长,你是说培训让我去?”

陈方舟白了她一眼:“不然还我去啊?我一个堂堂店长,日理万机的……”

江晓媛没听他后面那句王婆卖瓜,她整个人仿佛被五百万大奖劈在了原地,整个人咕嘟咕嘟地冒了好一会泡,才费力地把自己的脑子从沸腾状态里拎出来,一口气浸在了凉水里,这才勉强恢复了正常思考能力。

江晓媛:“等一下,让我一个实习技师去,其他人没意见吗?”

陈方舟大感欣慰,她总算是知道考虑其他人的意见了,哪怕考虑得不对,至少也能算是个良好的开端。

“放心吧,”陈方舟说,“除了你这种二缺,这种培训第一期没人愿意去的,说是拓展业务,将来干不干得成还得看呢,万一黄了,现在去了也是白耽误一个月的绩效工资。”

江晓媛话没听完,整个人已经高兴晕了,她七扭八歪地在店里溜达出一串诡谲的轨迹,最后以撞上了一台加热器告终,实在有点找不着北了。

把陈老板心疼得呲牙咧嘴的,抱着他的宝贝加热器长吁短叹,恨不能以身代之。

陈方舟:“不就一个没人愿意去的培训么,你至于吗?至于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我家小宝贝儿……”

江晓媛顾不上和加热器争风吃醋,她一边捂着撞疼的地方,一边激动地冲陈方舟说:“你不懂,万事开头难,现在我就算是开了个顺利的好头,将来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中国……啊不,世界时尚造型设计领域的最前沿,你信不信?”

陈方舟吊着眼看了她一会,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呸。”

呸完,他发愁得压了压帽檐,感觉这个姑娘的妄想症好像越发严重了。

总部请了个化妆学校的专业老师来,对各店派来的学员开展了一个短期培训。

以前在江晓媛眼里,化妆师学校就是个技校,既没有审美又没有品味,能教出什么玩意来?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作为学员,跟着一帮假睫毛贴三层,喜欢把眼睛贴得荆棘丛生的学员们坐在教室里从零开始。

江晓媛始终记得陈老板那句无心的教导——不知道从哪开始的时候,就从零开始。

她是个野路子大师,在无数次买药吃药的时尚领域摸索得比任何人都远,水平乍一看确实能惊艳四座,但短时间惊艳完,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在长期里继续提高——毕竟,她已经没有看上什么买什么、胡乱尝试的财力了。

化妆课老师从基础理论开始,头天没教他们操作,给了一堆枯燥的理论要求记住,什么“粉底霜是由什么构成的”,什么叫“三庭五眼”、“三点一线”,老师水平有限,口音浓重,讲课跟念经一样,参加培训班的学员大部分是来学习如何剪切嫁接假睫毛的,始料未及地被这堆理论狂轰乱炸一番,纷纷给砸得眼冒金星,开课不到半个小时,睡倒了一片。

江晓媛成了唯一一个竖着进去、也竖着出来的学员,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不但如此,第二天,她还是唯一一个把“化妆知识小册子”全篇背下来的。

培训到第三天,老师还在磨磨蹭蹭地教各种非常基础的手法和是个人都会的日常妆,已经开始有人偷偷逃课了,培训班管理很松,老师拿钱办事,看见人跑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越发助长了这种行为。

一个礼拜过去,来坚持上课的人已经不足刚开始的一半了。

永远战斗在逃课第一线的江晓媛却每天早来晚走,还回家自习,成了混迹在一大群学渣中的学霸。

有时候她自己也想——要是把这件事说给几年前的自己听,自己会相信吗?

从出生开始就遗漏没有被收录进她字典的“刻苦”二字,终于姗姗来迟地加入了她生活的旋律,把这一手光怪陆离的小调往未知的方向牵引了过去。

对于离开学校很多年的人来说,在教室里坐着不动听老师讲课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但是当她的精神有支柱的时候,一切痛苦与困难都不在话下。

江晓媛的学习劲头吓人,到最后,连照本宣科的化妆指导老师都注意到了她。

指导老师姓蒋,自称叫“Sam”,是个男的——干这一行的汉子数量上没有姑娘多,但都十分长情,因为他们一定是出于特别真的真爱,才肯冒着被人戳脊梁骨说娘娘腔的风险全情投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