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通了祁连的电话,十分钟以后,蒋博挂电话穿外套,匆匆要出门,临走又转回来,在江晓媛的方案定稿上做了几个简单修改,在旁边留了个龙飞凤舞的便条:“已阅,差强人意,可以凑合做。”

江晓媛一觉睡到了下午,脑子里还被大块大块的色块糊着,连滚带爬地下了楼,迎面被蒋老师的留言打击得体无完肤。

一宿没合眼,就得了个“差强人意”,想必还是擦着及格线的边勉强通过的。

不过她很快放平了心态——过了总比再被打回去一次强,从蒋老师这个事儿妈手上及格可不容易。

江晓媛对工作室的困境和大赛的种种潜规则一无所知,专心致志地扑在自己小小的工作室里,打了鸡血似的联络客户,精益求精地一边工作一边准备作品。

预选赛很快开始了,每个报名的人被要求到现场参加一个几分钟的面试,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好几天的蒋老师好像终于想起了这茬,特意跑回来,对江晓媛的穿衣着装品头论足一番,挑了她一箩筐的毛病。

江晓媛烦得不行:“你有完没完?像我这种有身材有脸蛋的漂亮大姑娘,穿个麻袋片出去都能引领世上新潮流,懂吗?”

蒋博:“……”

他再一次认识到了“脸大的真谛”,好好开了回眼。

蒋博:“……快滚吧,求你了。”

江晓媛诧异地问:“你不去吗?”

她既不想坐公交车也舍不得打车,本来打算得好好的,跟着蒋老师蹭车去,不料他居然没有同行的意思。

蒋博反问:“我干什么去?”

江晓媛:“等等……你不会告诉我,你压根没报名吧?”

“我当然没报名,”蒋博一转身,衣服下摆在空中画了一道潇洒的弧线,他仰面坐在工作室的转椅上,怡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丢给江晓媛一个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表情,“所谓‘造型师大赛’,就是专门操练你们这些造型师——而不是造型师老板的,懂吗?下次别问这种蠢问题了,乖,宝贝,快去吧,胆敢被刷下去,你就自己在楼下找根皮筋吊死,不用回来了。”

江晓媛:“……”

“对了,”蒋博把笔尖在手里转了一圈,“等你回来,我要告诉你一个大消息,到时候你得坐稳了,千万别吓着。”

第56章

直到江晓媛坐进预选赛的备考大厅里,依然是蒙圈状态。

听蒋博的意思,难道他以后都不准备亲自操刀了?

难道他打算专注搞外联、找客户,全心全意地当老板,只关心商业运作,不干造型师了?

一般人这样做,江晓媛可以理解,可那是吹毛求疵的蒋老师啊!

蒋老师为人寡淡孤僻,对家庭生活全无热情,唯一的真爱就是造型师事业,区区一个“小老板”,就能让他放弃真爱吗?

何况当这个老板一点意思也没有,手里小兵只有江晓媛一个,非但不服管教,还整天和他吵架。

就在她陷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里无法自拔的时候,江晓媛的号码被点到了。

“35号,35号江晓媛,35号没来吗?”

江晓媛连忙站起来:“来了,在!”

叫号的工作人员挑剔地扫了她一眼,不满地说:“预选赛还走神,你不是诚心想参加吧?还不进来!”

没进门先碰个钉子,真是出师不利,江晓媛预感这回的面试恐怕好不了,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点紧张。

听说地区预选赛要分三轮,这回的面试才只是第一轮,要刷掉四分之三的选手,接着是笔试,再刷掉剩下的一半,最后进入第三轮,选手才会被要求现场限时做一个造型,决出五个优胜者,呈至全国大赛。

预选赛的面试地点是一间大阶梯教室,讲台上有电脑和投影仪,选手的VCR和参赛作品都在那里播放,偌大的一个教室里,只有四个评委,个个顶着一张萎靡不振的脸。

江晓媛目光一扫,只见这四个评委,一个在玩手机,一个在发呆,一个无所事事地张开嘴,对着她打了个大哈欠,还有一个在专心致志地织毛衣!

江晓媛:“……”

她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忽然就松懈了,感觉对着这么四个人紧张有点掉价。

按着程序,她先播了自己的VCR,才放了不到两分钟,几个评委就交头接耳地小声聊起天来,四双眼睛没有一双放在大屏幕上。

接着应该有江晓媛讲解她的造型方案环节。

江晓媛正准备就她的方案构想展开一段精心准备的长篇大论,不料她刚站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织毛衣的那位就打断了她:“咱们时间有限,选手中间这些都不用说了,直接让我们看最终效果吧。”

江晓媛:“……”

“看效果就看效果,震死你们,准备膜拜吧,凡人们!”她想着,一把将进度条拖到底,满心凶狠地展示了她整个造型的最终效果。

“这个就是最终效果——正面、背面、侧面还有细节图,请诸位老师点评。”江晓媛故作淡定地说。

可是她期待中惊艳四座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那“四座”中的其中两座都只是不咸不淡地瞟了一眼,无动于衷地继续织毛衣玩手机,另外两座稍微专业了一点,反响平平地交头接耳了片刻。

其中一个对江晓媛说:“好了,你可以关上了,依照程序,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

娘的,别说欣赏了,连句点评也没有。

江晓媛心里几乎被失落淹满了。评委却一点也不顾及她的想法,无动于衷地继续推进着程序。

评委:“谈谈你为什么想当个造型师。”

江晓媛勉强定了定神:“我从小就……”

评委冷酷地打断她:“选手注意时间,回答请尽可能简短。”

江晓媛:“……喜欢造型师行业。”

评委:“没了?”

江晓媛点点头,心想:“你不是让我简短的么?”

对着这个乏善可陈的答案,评委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例行公事地接着问:“请选手尽可能简短地向我们介绍你最成功的作品。”

江晓媛:“我到目前为止最成功的作品刚才展示给您看了。”

说完,她觉得自己的语气里可能带出一点怨气来,不太好,于是又找补了一句:“未来还有更好的,希望还能有机会给各位老师展示。”

织毛衣的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接过了话茬:“有自信就好,相信有那么一天——谈谈你未来的职业规划吧,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造型师?”

江晓媛沉默了片刻,一瞬间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热爱过油画,热爱过雕塑,热爱过摄影,热爱了半天也没爱出什么名堂来,反而在花钱败家上造诣颇深。

她很想说“我要为艺术而献身”,可惜艺术不一定看得上她的身。

她也很想说“我要让我的名字铭刻在造型师的历史上,要打造亚洲最好的造型工作室”,可是听起来又有点像胡吹的陈词滥调,想必来参加比赛的,十个有九个已经不知天高地厚地这么吹过了。

可能是她停顿的时间有点久,最开始问话的评委抬手看了一眼表,开口对门口的工作人员说:“叫下一个选手进来吧。”

“我想把我看得见的美都留住。”江晓媛忽然说。

评委看了她一眼,江晓媛丝毫不退缩地与她对视:“我想成为顶尖的造型师,但是也许差那么一点能力、也许差那么一点运气,最后结果也由不得我,我想打造亚洲最好的工作室,但是市场不见得承认我的努力,我只能是每次都尽全力,每次都把我所有的最好的东西呈现出来,不见得特别能打动别人,但是至少能打动自己。”

织毛衣的评委在穿针引线的百忙之中开口说了句人话:“你的作品不错,我今天面试了几十个人,就对你这个印象最深。”

这是本次失败的面试全过程中,江晓媛听到的唯一一句有点熨帖的话,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感动,那位忙着数针脚,已经轻描淡写地将她的材料扔到一边,不理会她了。

门口的工作人员说:“好,你可以走了,叫下一位。”

江晓媛把感谢老师的话咽了回去,默默收拾了自己的U盘走出去。

从她站的地方到门口,大约有七八步的距离,她每走一步,就告诫自己一次“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这样连续说了七八遍,她那颗意难平的心终于被活生生地压制了下去。

江晓媛一走出门,就有后续的选手跑过来问:“怎么样怎么样?”

而她一愣之后,也无师自通地露出了一个玩世不恭的微笑,回答说:“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面试水得滴汤,只是随便走个过场,还是赶紧找人内定个通过名额吧。”

有谣言说,“认真的男人/女人最迷人”,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每天吊儿郎当、一副游戏人间的样子呢?

如果不是自黑有瘾,那大概就是因为在面对一些事的时候,认真的人太容易尴尬了。

为了不尴尬,大家只好默契地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希望装着装着就能刀枪不入了。

就在江晓媛离开面试大厅,顺着楼道往外走去的时候,她的脚步突然停了一下——她在靠近报道处的地方看见了一个熟人。

范女士正和一个带着预选赛组委会袖章的人站在门口,熟稔地谈笑风生。

江晓媛本就悬空的心忽悠一下踩空了,重重地落到肚子里,砸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滚起来。

范女士仿佛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一偏头就看见了走廊那一头的江晓媛,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主动打了招呼:“哟,小姑娘,原来是你代表你们工作室来参加比赛啊?”

江晓媛还没有修炼出天高海深的城府,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

范女士就对旁边组委会的人说:“看看,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了不起,这么年轻就代表工作室参加比赛了,她家老板真是放心——怎么样,江小姐,你有信心吗?”

江晓媛很想游刃有余地笑一下,但她笑不出。

范女士春风满面地说:“预选赛报名的人真多,竞争是很激烈的,不过没关系的,重在参与嘛,参加一次也能学到不少东西,是不是?”

江晓媛当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耳畔一时嗡嗡作响,她再也无法待下去了,逃也似的离开了承办预选赛的学校大楼,一口气跑出了几百米远,感觉范女士那毒蛇一样的视线依然黏糊糊地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江晓媛一把将她精心准备的纸质材料都塞进了路边的垃圾箱,又在U盘也跟着掉下去的一瞬间回过神来,慌忙试图伸手挽救。

可惜她天生没有体育细胞,不负众望地捞了个空。

她在深秋的寒风凛冽中,欲哭无泪地同垃圾箱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还是咬咬牙,脱下外套,挽起袖子,把垃圾箱放倒,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谢天谢地,幸好垃圾刚刚被收过,袋子里还算干净。

江晓媛从路边寻摸了两根长长的树枝,像用火筷子一样笨拙地伸进去,失败了十来次后,把U盘成功夹了出来。

她隔着一张餐巾纸,把U盘包好塞进兜里,心里恍然大悟了蒋博为什么没有参加比赛。

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了结果,知道范筱筱肯定打好了招呼,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崭露头角的。只是他大概没想到,范筱筱为了把他们赶尽杀绝,居然亲自莅临初试现场,就为了不让她当漏网之鱼。

江晓媛想起工作室一降再降的价目表,后知后觉地发现,蒋老师原来不显山不露水地承担了那么大的压力。

一瞬间,沮丧与愧疚交织成了一道巨大的洪流,冲得她坐立难安,恨不能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这时,一辆眼熟的车忽然贴着路边停下,车窗落下,祁连探出头来:“我来这边办点事,正好听人说今天你们比赛面试,怎么样?”

江晓媛:“……”

这种分外倒霉的时候,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中无疑就有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