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牵着周茉刚走出两步,就与一个从洗手间方向走来的年轻男人撞上。年轻男人看了一眼贺冲,再看向周茉,目光有些复杂。

这目光过于意味深长,不像是普通的男同学看普通的女同学。贺冲心里有个猜想,上下打量:“林珩?”

林珩表示疑惑:“我认识你?”

贺冲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沉声一笑:“以后你就认识了。”

外面热气腾腾,蒸得人瞬间出了一身汗。贺冲把周茉塞到副驾驶座上,抬腕看了看时间:“是不是快到你的门禁时间了?”

周茉伸手扳着空调吹风口的方向,闷声说:“我不想回去。”她瞥眼看他,“你是来找我的?”

“是啊。”贺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剩下的一小截烟屁股按到灭烟器里,升上车窗,“我以前还只是怀疑,现在可以肯定了,你这人的脑子真的有点问题。”

周茉瞪他。

“既然不高兴,那还待着干什么?你要走谁能拦得住你。”

“谁说我不高兴了?”

“你照照镜子,问问‘高兴’这两个字认不认识你。”说着,他还真把前方的后视镜扳了扳,朝向周茉。周茉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贺冲笑道:“一个男人而已,不值得你这样。”

“林珩……”

“管他是好是坏,反正不值得你这样。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值得你这样。”

“那你……”

“哎哎,”贺冲扬眉一笑,“可别打哥的主意。哥这样的,当然是个例外。”

周茉白他一眼。

贺冲的背往后靠,双臂交叉枕在脑后:“不想回家,那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

贺冲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替周茉规划起来。过了片刻,他忽地朝她伸出手:“手机。”

周茉不明所以,但还是递给了他。手机屏幕锁着,贺冲也懒得问密码,直接把她的手抓过来,大拇指摁上“HOME”键。他从通话记录里翻出“叶茵茵”,拨出去:“周茉在我手里,出饭店右转停车位,车牌号是……”

周茉拿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没等多久,叶茵茵就过来敲窗了。贺冲降下车窗,笑道:“你帮忙打个掩护呗。”

叶茵茵跑得气喘吁吁,手叉着腰把呼吸喘匀:“神经病啊!我以为……”

“她这种成色的,我绑架了能赚几个钱?说不定还得倒贴伙食费。知道周茉父母的电话吧?打一个。”

叶茵茵还没完全解除戒备:“你到底是什么人?”

“酒吧打杂的啊。韩渔不是你的投资人爸爸吗?他能给你担保。周茉出了事,你就到酒吧门口拉横幅。”

叶茵茵看向周茉:“茉茉……”

周茉低声说:“我今天不想回家,茵茵你帮个忙吧。”

话说到这个分上,叶茵茵也不好再质疑什么。她撒谎跟周茉当然不是一个段位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等等。”贺冲掏出自己早八百年就该淘汰的直板机,“送佛送到西,你再录两句话,以防万一。”

叶茵茵:“你考虑得可真周到。”

录完,叶茵茵仍有些不放心,又追问两人准备做什么去。

贺冲笑了一声:“这就不方便回答了吧?”

叶茵茵瞅着周茉,跟老母鸡瞅着鸡窝里脆弱的鸡蛋一样:“茉茉很单纯的,你不要……”

“她已经成年了,自己能做决定。”贺冲看她一眼,神情陡然严肃了几分,“帮我个忙,下回你再碰到那个姓林的,别废话,直接揍,还得往脸上揍。揍一次,我给你一千。”

“不好吧。”

“没事,揍完了让他去找韩渔要医药费,账记在我头上。”他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给车子点火,笑道,“我叫贺冲,贺兰山的贺,令狐冲的冲。”

车沿着滨江公路一直往西行,江上泊着几艘船,灯影碎在水中。周茉猛地打开了车窗,手肘撑住车窗往外看,头发乱飞着往脸上扑。

风是热的,一下就把车厢里的冷气给吹散了,贺冲“啧”了一声:“费我的油钱。”可他却没让她关窗,一切由她。

半小时后,吉普车拐进一条小道,七弯八绕以后停了下来。周茉解开安全带,探出头去。是一个门面,灯箱招牌上是龙飞凤舞的“江湖道”三个字。

贺冲熄了火拔钥匙,绕去另一侧拉开车门。待周茉下来,他关门锁车,向着店里喊了一声:“老王!”

半晌,人影一晃,一个人打开门走了出来。周茉只瞟一眼,吓得一缩脖子。

贺冲似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别怕,老王就块头看着吓人。”

周茉小声说:“他是做什么的?”

“你不是猜到了吗?”

周茉没和这样的人接触过,多少有些发怵,忍不住往贺冲身边凑,悄声问:“你连黑道上的人都认识啊?”

贺冲笑了:“没办法,生活所迫啊。”

两分钟后,周茉看着满屋子的拳击器材,冲贺冲翻了一个白眼。什么“黑道”,这儿就是一家普通的拳馆。

“大块头”叫王松,是拳馆的老板,跟贺冲认识多年。

贺冲靠墙站着,点了支烟,吩咐道:“王老板,给这位大小姐弄套设备。”

周茉从王松手里接过东西,却不知道怎么使,茫然地朝贺冲投去一眼。

贺冲起身走到周茉跟前,一副不情不愿懒洋洋的架势,就这几步,好像把他半辈子的精力都给消耗光了。

王松:“别把烟灰落在我的地板上。”

贺冲:“这不有周小姐吗,她会帮你擦的。”

周茉高声抗议:“我才不擦!”

贺冲已经走到她跟前,闷声一笑,“对,我们不但不擦,连钱都不给。”

王松:“老子听到了。”

贺冲拿过护手绷带,把她的手臂抓过来,从手腕到手掌,再到手指,一圈一圈缠下去:“动动手指,紧吗?”

“还好。”

两只手都替她缠好了,再把拳击手套给她戴上。周茉举着两只红色的硕大的拳击手套,样子怪傻的。贺冲笑出声,把头盔往她脑袋上一扣。

周茉退后半步:“我不会打。”

贺冲屈尊走去一旁的垃圾桶,摁灭了烟,走到拳击台前,掀起护栏的绳子:“上来。”

上了拳击台,两人相对而立。周茉举起两只手,打量贺冲:“你不戴头盔?”

“对付你还用戴头盔?我一只手就够了。”贺冲戴上手套,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手架势,“来吧。”

“我不会。”

“瞎打呗,怎么高兴怎么来。”

周茉垂眸站着,她的影子就像只温驯的小动物,栖在她的脚下。片刻,她忽然低喝一声,举起拳头就朝着贺冲冲去。

贺冲笑了一声,低声说:“傻样。”在周茉冲到自己跟前之时,他收起了本就只是摆设的招架姿势,让她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身上。

周茉连日郁积的情绪层层翻涌,似乎就在等这一个出口。拳头砸上去落到实处,她心里的苦闷破闸而出。

不遗余力,一拳,再接一拳。

贺冲毫不还手,纯粹的人形沙袋。几十击下去,他只被周茉揍得后退了四五步,反倒是周茉,累得气喘吁吁。

周茉停下来,汗津津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清澈,连悲伤都是分明的。她喘着气,猛地咬紧牙关,在贺冲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之中,直冲向前,最后重重地一击。

贺冲应声倒下,却在最后关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两人一块儿躺在了拳击台上。

贺冲没看她,摘下手套,一把扯下她的头盔,把她的脑袋使劲往自己胸口一按。他仰头看着顶上,觉得天花板上的灯光挺亮的,好像有温度。忽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渗透了胸口的布料,他皮肤一热,像被火光燎了一下。

贺冲笑了一声,始终没转头:“我说你啊,劲还挺大的。”

周茉去淋浴间洗澡,贺冲又点了一支烟,到门口坐下,不再祸害王松的木地板。

王松:“泡妞泡到我这儿来了。”

贺冲笑说:“别瞎说,这是我大侄女。”

“扯淡。”王松瞅他一眼,“你妈那件事解决了吗?”

贺冲吐出个烟圈:“不正在解决嘛。这小姑娘就是顾家姐弟的大侄女,只要我把她降服了,以后她就是我的内应了。”

王松压根儿不理他这通胡说:“还是不松口?”

“有钱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呗。我又不急,我妈肯定也不急。她这种人,什么委屈受不了。”

王松不以为意:“死了还坑你一遭。”

贺冲笑道:“拿六千万的不动产来坑我?那我宁愿她多坑我几回。”他转过头,见侧门打开,周茉出来了,就站起身道,“还有事,下回再来。”

“贺冲,”王松叫住他,“钱我什么时候还你?”

“先留着呗,你的情况也就刚好一点。”

“算你入股?”

“入什么股,”贺冲笑道,“天天分你的钱,你乐意?”

王松:“我乐意。”

贺冲被噎住:“再说吧。”

周茉戴头盔之前扎起的头发还没放下,洗澡的时候又随意绕了个髻,零零散散落下一些。她刚洗过的脸上沾着水滴,显得很干净。

贺冲的目光在她脸上触了触,没往细看:“爽了?”

周茉轻声说:“谢谢。”

贺冲领着她从侧门出去,路上偶尔过去一辆车,稀稀拉拉几间店铺,灯光洒在路上。他看见有家小超市还开着门,忽地说:“你等等。”

半晌,贺冲握着一个甜筒出来,塞到周茉手里:“你们小孩儿就喜欢吃这个。”

周茉默不作声地拆开外面的包装纸,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再一口咬下去。她发泄了一通,哭过,又洗了澡,再吃点冰的,简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连带着觉得贺冲那张吊儿郎当的脸都分外顺眼。

她说:“谢谢。”是真心实意的。

她低头看去,水泥地上的两道影子离得很近,好像再近一步,它们就要重叠在一起一样。

贺冲准备领着她回到正门停车的地方,刚迈开脚步,忽听身后的周茉轻声说:“其实,我不高兴不是为了林珩……”

贺冲立马停下脚步,回身看她:“那是为什么?”

“有一个比赛,分量很重,老师推荐我参加,可是我拒绝了……”

“后悔了?奖金很多?”

“和奖金没有关系……”周茉咬了一大口甜筒,冻得浑身一个哆嗦,“贺冲,你怕过什么吗?”

贺冲没立刻回答,忍不住低头注视着她。之前总觉得她是养在温室里的玫瑰,虽然带点儿刺,可那刺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让他很难去跟她较真。

但此时此刻,周茉似乎在释放自己的信任,试图向他展露在花与刺之外,她更为深刻的内心。

贺冲斟酌片刻,慎重地回答:“怕过。”

“怕过什么?”她仰头看他,眼里水光微漾,像是流淌着春天解冻的河流,清澈,又有些清冷。

贺冲顿了顿:“如果我说我怕死,你是不是觉得挺俗的?”

周茉摇头。

“那你呢,你怕什么?”

贺冲没听到回答,却见周茉别过了目光,小口小口地咬着冰激凌。

“小姑娘,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却不告诉我,这不公平吧?”

“可我没答应要告诉你啊。”周茉微扬下巴,目光里盈满狡黠的笑意。

贺冲看着她,张口要说话。

周茉忙道:“不告诉你也不至于骂人吧?”

贺冲一拍脑袋:“我把我的两个肱骨之臣给忘了。”

周茉笑了:“那快走!”她抬脚踢飞路面上的一颗石子,迈步向前走。

贺冲快了两步赶上去,大掌按着她的头顶往旁边一扭:“错了,这边。”

林星河和严天宇这两个“肱骨之臣”已经醉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贺冲及时赶回来,这会儿可能已经被几个“女妖精”给带回了盘丝洞。

贺冲还是很讲民主自由的,对着醉醺醺的两人说道:“你们要是不想跟我回去呢,这会儿就站起来做个‘托马斯回旋踢’。要是想跟我回去呢,就什么也别说。”

林星河和严天宇像死猪一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