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找人接手吗?

“你能想到的事,贺冲当然也能想到。可那是好多家的订单,一般人根本接手不了。

周茉沉默了。

“老贺正在想办法,”韩渔叹了口气,“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谈话结束,韩渔最后说道:“贺冲性格硬,他豁出去的时候,连命都能不要。可一旦心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送走了韩渔,周茉回到酒室。她靠窗站着,反复回想韩准说过的话,心绪难平。

临近下课时,她拿定了主意,径直去了办公室找姜叶。

韩渔受叶茵茵之托,带着周茉的速写本,去雁南镇找贺冲。

林星河在学校做论文预答辩,车场只有贺冲一个人在。此时他穿了件毛衣,钻到了车底下,正在把拆得只剩下空壳的车的零件一点一点安装回去。

韩渔跷着腿在对面板凳上坐下:”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修车?”

“那不然我跳楼去?”

韩渔揶揄的话反倒说不出口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

“你先出来,我有东西给你,不对,周茉有东西给你。”

贺冲一愣,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从车底下爬了出来,摘了手套,去水池那儿洗了手,顺道用冷水抹了一把脸。

韩渔从袋子里拿出速写本递给他:“这是周茉委托茵茵转交给你的。”

贺冲接过速写本,韩渔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说道:“我先走了,看你还没跳楼我就放心了。

送走了韩渔,贺冲到工作台前坐下,翻开了速写本。

他一页一页往后看,前面画的都是神色各异的陌生人,偶尔画了几张叶茵茵,到后面,出现了那两张他曾见过的速写。

继续往后看,贺冲愣了,他停顿了一瞬,“唰唰”往后翻,速写本上画的是他,还是他,仍旧是他……连续多页,都是他。而页脚的落款日期,就是两人没见面的这些天。

他多年子然一身,活得蛮横而强硬,可此时此刻,竟心软如棉。

最后一页,周茉用铅笔写了斗大的两个字:等我!

段永昼登门拜访的时候,天正飘着小雨。雨雾中树木枝叶青翠,抽了新芽,他站在路旁,人迷地看了许久,方才前去敲门。

唐书兰对段永昼的来访格外重视,吩咐保姆把屋里屋外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还带着周荣去置办了一身新行头,生怕某个地方有疏漏,让自己心目中这位完美的未来姑爷败兴而归。

她将段永昼迎进屋,拿出上好的茶叶,沏了一杯热茶,让他坐下,自己上楼去喊周茉。

退门进去,周茉正坐在书桌前看书,身上穿的倒是自己替她买的新衣服,但脸上千干净净的,一点妆也没化,整个人素净质朴,即使拿着放大镜看,也找不出一丁点儿的女人味。

唐书兰只觉得恨铁不成钢,但段永星人已经到了,总不能让周莱临时化妆耽误时间。

唐书兰把周茉领下楼,笑着说:”永昼,周莱今天就拜托给你了。她这人不大方,容易露怯,你多担待。你们好好玩,我今天还得去公司一趟,就不多耽误你们时间了。

段永昼领首,微笑道:“您放心,我一定在晚上九点之前将周荣送回这儿。

道别之后,段永昼和周茉一同离开了。

车一驶出别墅区的范围,周茉便把车窗打开,深呼吸了几口,如久困笼中的鸟,终于体验到了久违的自由。

前两天,周茉委托她的导师姜叶联系上了段永昼。段永昼去了一趟学校,和周荣碰头聊了两句,两人初步达成了共识。段永昼提议找个时间接她出门,两人再详细地聊一聊。

唐书兰对段永昼无比信任,对他带周茉去参加艺术家酒会的邀请简直求之不得。

酒会就在段永星的画席举办,人不算多,但来者都气质卓然,谈吐不俗。

由段永昼引荐,周茉与好几个此前便仰幕已久的著名画家搭上了话,颇觉得不虚此行。

段永昼同几个宾客聊了些生意上的事,转头却找不到周茉了。他逛一圈,在正对大门的墙壁前面发现了她——她正站在一幅油画前面,看着它怔怔出神。

段永昼走了过去:“这幅画的作者你认识?”

“我七岁的时候参加过一个绘画比赛,得了第二名。那次比赛的第一名,就是这个人……周茉笑了一声,”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她的名字了。”

段永昼沉默了片刻:“只要你愿意,你的画也能挂在这里。”

周茉伸手,隔着空气,虚虚地去触摸那些充满灵气的笔触,她心中虽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平静。她害怕画画,可又注定要与画画共度此生。

周茉淡淡地笑了笑。

段永昼说:"那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你和我签约,我和贺冲的服装厂合作。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在这个领域的成就达到顶峰。”

周茉郑重地点了点头。

段家主营的业务恰好是化妆品和时装,能在现在这个情势之下力挽狂澜的,再也没有比段永昼更合适的人了。而要摆脱家里的控制,自由选择未来的道路,和段永昼签约是她不得不走的一条路。

——虽然有些晚,但她总算是出发了。

此后一段时间,贺冲在雁南镇和珞城两地来回跑,为了赛车改装方案和服装厂的事心力交瘁。林星河也是如此,除了赛车改装方案,他还有学校的毕业论文需要操心,一人连轴转,整个人的神经绷到了极限。

下午这两人在车场讨论技术问题,正说着话,贺冲就看见林星河的眼皮直打架,拿在手里的铅笔骨碌碌滚落到了桌上。

贺冲没喊醒他给他盖了件外套,走出门,坐在台阶上点了一支烟,不知不觉陷人了沉思。

这种时候,他无端想到了此前严天宇的建议——开个工作室说不定真不是什么坏主意,尤其是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林星河有高深的理论知识,但仅仅依靠二人之力,绝非长久之计。

而他是随性惯了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真把工作室开起来,以后就得对更多人负责。

片刻后,他又自嘲地一笑,得罪了孙祁,以后还能不能在这一行混都要另说。

他猛抽了一口烟,想完工作的事,就不可避免地开始想周茉。自那天在周家见过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直接收到周荣的任何消息了,所有消息全是由叶茵茵代传的。据说周茉每天准时上课下课,被周家看管得很严,一直不大有精神。贺冲屡次想去学校和周家找人,但又怕自己的莽撞行为会害得周茉的处境更加艰难。他不明白周茉“等我”那两个字的确切意思,他想反正此时自己一筹莫展,不如相信自己的小姑娘已另有打算……

放在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贺冲起身进屋,林星河被吵醒了,揉眼嘟囔:“冲哥,我睡着了?”

贺冲把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你上楼去睡吧,在这儿睡容易感冒。”

“没事,”林星河打了个呵欠,拿起铅笔,“我再看看。”

贺冲接通电话:“喂,您好。

“贺冲吗?

贺冲一任,觉得对方的声音和那股子略带微慢的语调有些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请问您是?

“我是周思培。

货冲的心住下一沉,心想该来的交锋终于还是来了。

你傍晚有空吗?我有件事想跟你当面谈谈。周思培的语气并不像是询问,而是通知。“

和周思培约定好时间地点,贺冲穿上外套,把林星河从工作台前拎了起来:“我去趟市里,顺便送你回学校休息。

“冲哥,我还能……”

“还能什么啊?你看你困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上车后,林星河不停打呵欠,没一会儿便靠着车窗睡着了。

到了市中心,贺冲先把林星河送到了西城交大,然后自已去约定的地方与周思培碰头。

那地方是家高档咖啡厅,人不多,一进门,贺冲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周思培。他正悠闲地翻着杂志,喝着咖啡。

贺冲径直走过去,打了声招呼。周思培平淡地应了一声,把财经杂志合上,喊来了服务员。贺冲没什么心思喝东西,扫了一眼菜单,随意地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周思培今天当然不是约贺冲出来喝咖啡的,他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

贺冲以为周思培是要跟他聊一聊周茉的事,预想的对话没有发生,他不由得愣了。

“周家与孙家有往来,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贺冲大概明白了周思培的来意,笑了笑,反问道:”条件是让出别墅和墓地?”

“并且以后永远不许跟我女儿来往,”周思培补充道,“显然你自己也清楚我的意思,我也就不得拐弯抹角了,你最好考虑考虑。”

“周先生,我若想借你们周家的东风,早就主动联系你了。

周思培蹙眉:“冥顽不灵。”

贺冲的神情很平淡:“我这人是有名的不识好歹。条件我早就说过了,只要顾家松口,六千万我拱手奉上。”

你最好掂量一下孙家在西城的影响力和你自己的能力,你这是在以卵击石。”

贺冲笑了笑,并不打算与周思培多做争辩。有人一生坦途搅弄风云,有人命途多外进舛进退维艰,但后者即便轻贱如蝼蚁,也有不能舍弃的坚持。

“周先生,退一万步说,别墅和墓地我都可以不要,但周茉我决不会放弃。

周思培冷哼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似不欲再与贺冲多谈,拿上账单,拂袖而去。

服装厂的境况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糟。

这是三年来,贺冲第一次认真审视服装的整个厂区。

天下着雨,那暗淡的云自天际一直堆到远处树林的顶上。每到春天,雨总是无止无休,像个被伤透了心的十六岁女孩,一场接一场地哭,把一点点忧郁渲染得声势浩大。

贺冲没打伞,沿着厂房外围缓慢地走,他身上的风衣被雨淋湿了,湿答答地往下垂。他手里捏着一支烟,一口都没抽,任由它一路扑簌簌地落着烟灰。

他还记得三年前夙兴夜寐、到处奔忙的日子,他把当时承接汽车改装设计方案一整年攒下的钱全都砸进了服装厂,当服装厂的机器第一次运转起来的时候,他跟舅舅喝了一夜的酒,喝得酩酊大醉。

三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安稳,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执意从军的愣头青,也不再是那个快意生死的赛车手了。他变得与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只希望舅舅和一飞能够过上好日子。在今年,他这个庸常的愿望之中又多了一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二十九岁热血耗尽之时,还会再次体验穷途末路的滋味。

雨雾之中出现了一个人,是从屋里出来的贺一飞。他也没撑伞,冲贺冲大喊:“哥!吃饭了!

贺冲应了一声,蹲在墙根,把烟抽完,慢慢地往回走。

属里饭菜已经端上桌了,小桌子上还放了一瓶白清。

贺正奎催贺冲把湿衣服换了,自己往杯中斟酒,酒香四溢,他自己没忍住先咂了一小口,叹道:“不错!”

三人围着煤炭炉子坐下,边喝酒边吃菜。

酒过三巡,三人喝得晕晕乎乎的,开始往外倒掏心窝的话。

先说话的是贺正奎:“服装厂倒闭就倒闭了,咱们勤劳致富,另找个事儿做,一样能活得下去。我知道你是想让舅舅过上好日子,但你千万别钻牛角尖。

贺一飞附和:“我有手有脚的,做什么都饿不着。

贺冲笑了笑:“麻烦是我引来的,肯定得让我来解决。你们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

贺正奎道:“你有什么办法,把我妹妹留给你的别墅抵押了就是你的办法。

贺冲提起酒瓶,给自己的酒杯斟满,他晃了晃杯子,喝了一口,笑着说:“逝者已矣,生者事大,我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保全应该保全的人。”

贺正奎伸手盖住他的杯子:“贺冲,你听舅舅的话,那两套别墅你别动。真动了,以后顾家怕是要找你一辈子麻烦。咱们也不是不能过苦日子的人,再说现在就算把厂子关了,还能比以前更差吗?你得罪了那什么'西城四少’也没关系,西城混不下去,还有南城和东城!

贺一飞也连声附和:“没错,哥,那别墅就是个烫手山芋,你可千万别动。

贺冲心意已决。

他想成全贺宓的遗愿,想保全舅舅的厂子,想自己的事业能蒸蒸日上,还想与周茉修成正果。

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美满的事,人注定得牺牲一些,才能成全其他。

三人都喝醉了,倒头便睡。

睡到半夜,贺冲被渴醒了。他起来喝水,推开窗看了看,发现雨已经停了,便披上衣服,下楼打开了门。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云里钻出来了,白生生的一道,像是拿白粉笔画出来的一道印子。只是月光有些冷,像霜一样。贺冲点燃了一支烟,站在楼前,久久地望着月亮。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几次万箭攒心的境地。外人都认为他离经叛道,是在以卵击石,可他最初的动机,仅仅是想成全已逝之人最后的心愿,这有错吗?

明天应该是个晴天了,他想着,该抽个时间去挑块好的墓地了。

贺冲在月光下站了很久,抽完了半包烟,方才回到房里睡下。

第二天清晨,贺冲是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摇醒的。他睁开眼,发现贺一飞的脸近在眼前,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贺一飞把手机递给他:“你的电话一直在响,赶紧接吧。”

贺冲往屏幕上看了一眼,电话是林星河打来的。

贺冲接通电话,一个“喂”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林星河激动地说:“冲哥,我做出来了!”

贺冲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急忙问:“你在哪儿?我马上来找你。”

贺冲挂了电话才发现时间刚过五点,天还没亮,他穿上衣服,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开上车去和林星河碰头。

贺冲把车开得飞快,卡着限定的最高时速,一路疾驰,抵达了西城。

林星河蹲在离他家不远的巷子口,手里抱着一卷图纸,看见贺冲的车出现,他立马跳起来挥了挥手。

贺冲急匆匆跳下车,从林星河手中接过图纸,展开来看了看:“全都验证过了?没问题?”

“绝对没问题。”

“好。”贺冲把照纸在了起来,“你是不是又一晚上没有睡?赶紧先去休息,我拿着图纸去找孙祁。

林星河这段时间睡眠严重不足,眼袋重得都认不出了。他疲意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笑容:“事情就拜托给你了,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