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柱为难地说:“身体和芯片都出了问题…”

“什么意思?”

“初代芯片毕竟装在她脑子里,也会受到情绪的影响,尤其,那么大的情绪波动,耗光了芯片的电量,估计也引发了程序的错乱。”王铁柱说,“我们一接到芯片发出的报警电波就赶来了,照目前这个情况看,她确实危在旦夕。”

“现在该怎么做?”单鹰出奇的冷静,“需要多少钱?”

“事已至此,不是钱的问题。”李老二叹口气,“二代研制出来后,初代芯片就该淘汰了。今天我们来,就是为了…”

李老二和王铁柱对望一眼,说:“见初代芯片活体实验品最后一面,然后,取下芯片回去销毁。”

刚燃起的一丁点儿希望被这句话硬生生剪断,单鹰喉间翻涌起一阵血味腥甜,这感觉,跟当初得知何遇被捕、开启谈判、遇难时一模一样。他忽然沉默下来,目无焦距望着前方地板,瓷砖光洁,但都是苍白的死色。

“单老师出差的第三天,坚持不想他。”

“单鹰…我喜欢你。”

“我才刚回来,你就到楼下等我,冯小姐很热爱我吗?”“把那个‘热’字去掉!”

“单鹰,我爱你,我真的爱死你了!”“真爱死我了?”“嗯!”

抢救室又进去两个年纪稍长的医生,看来冯牧早的情况真的不容乐观。

“初代芯片还不到报废的程度,是吗?”单鹰忽然问。

王铁柱点点头,“离报废期还远着呢,但现在程序错乱,取出来也得重启才能修复。二代芯片已经研发成功,初代还有什么用?”

“那是一条命!”

“这条命十几年前就没了。”李老二认真地说,指了指他,“当然,你也一样。取出芯片之后,你也不算活人。”

“对换。”

王铁柱和李老二都没听清楚,“…什么?”

“我的二代芯片给她。”单鹰坚定地望着两位看上去神神经经的老头,“初代芯片既然还不到报废期,换给我。”

二人目瞪口呆,李老二还上前摸了一下单鹰的额头,确定他脑子没烧坏,“别怪我们没提醒你,二代芯片换给她确实可以救她,但系统不稳定的初代芯片换给你,你就相当于半个死人,懂吗?”

王铁柱进一步解释说,“你会经历跟冯牧早小时候一样的一段恢复过程,先是植物人,不知道多久才能动,长久的肢体不协调,器官功能恢复快慢也不一定…如果我没记错,她7岁换的芯片,直到12岁才能正常走路,儿童的恢复能力快,成人可就不一定了。再说,初代芯片用了那么多年,这次还因为程序错乱重启,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不确定的后果,你能承受?”

单鹰好像没有将他们的话听进去,再次担忧地望了一眼抢救室,里头在争分夺秒,外头的他又何尝不是。

“她换二代芯片后,需要多久的恢复期?”

王铁柱愣了一下,“二代芯片没有恢复期,她身体并没受伤,所以装好之后下地就能行动自如。”

“跟以前一样?”

“当然。”

单鹰默了几秒,“所以,你们觉得我还会有什么顾虑?”

王铁柱、李老二两人面面相觑,看上去并不愿意来一次这样的冒险。

单鹰盯着他们好一会儿,抿了抿唇,微微低下头,“…我求你们。”

他们还是很犹豫,迟迟没有松口。

忽然,抢救室的灯灭了,马少立带着遗憾的神情出来,“我们尽力了。但很遗憾。”

委婉又直白。

“换芯片需要多久!”下一秒,单鹰不由分说再次扯住李老二的领子。

“半小时就够了。”李老二挣扎着说。

“走!”单鹰一手一个拽着他俩,马少立刚要阻止,只听单鹰说,“请给我们半小时与她告别的时间。”

马少立愣了一下,想到冯奕国和冯牧早先后抢救无效去世,家属进去无非就是哭天抢地,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也就放他们去了。

第50章 命运以痛吻我(一)

焦糖几个人睡到第二天一大早才起来, 呆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拉住一个护士问:“冯牧早怎么样了!!”

护士笑着说:“放心吧, 抢救回来了, 现在恢复得很好,转到普通病房去了。”

大家松一口气, 焦糖忍不住眼泪直掉,最后干脆嚎啕大哭, 二毛好不容易才劝住她。二毛环顾一圈, 又问那护士:“昨天很晚才到的那个男的哪儿去了?”

“你说那个高高的帅哥吗?”护士露出几分鄙薄, “我听说,昨天患者差点抢救不回来,你们都睡着了, 马医生就告诉他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进去看了一眼就走了,好像没再过来看过。唉,我们在医院见惯了, 这人啊,不到关键时刻,是看不出心的。”

焦糖听完, 心凉了大半,叹口气,去洗手间抹把脸,又快步赶去普通病房。让她没想到的是, 昨晚濒临死亡的冯牧早现在居然自己坐在病床上,除了双眼红肿和精神萎靡外,看不出其他不健康的地方。二毛早到一步,正劝她吃点儿稀饭。

“阿早!”焦糖扑过去,把她一把搂紧,千言万语都只陷于互相的沉默。

冯牧早从二毛口中听说单鹰来过却又在她生命垂危时不告而别的事,心中只剩下无尽的苍凉。她不死心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发现他已关机。他除了坐飞机,是从来不关机的。她想,或许在他心里,何遇才是值得用一辈子守护的人,否则,他怎么会不惜欺骗她也出国找那个不知是不是何遇的人质。又或许,他终于弄明白自己不喜欢她,在她病危之时,放弃了她。

如果没放弃,又为何她醒来,他都不来看一眼。

不过三两天,冯牧早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冯奕国病逝,被单鹰抛弃,生命中两棵以为长青的大树,顷刻之间全部倒塌,她再找不出比现在更艰难的时刻。

她拥有的,全部没了。

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也都没了。

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牧早一愣,忽然带着点希冀看去,进来的却是许久未出现的严刻儒。他风尘仆仆,发丝些许凌乱,但仍清俊异常,高大的身影进入病房,让本来就不宽敞的房间显得更加拥挤。

冯牧早忽然冷笑,移开目光。

他不会来了。

“严总,你不是在东北出差吗?”焦糖吃惊地说。

“我看了你的朋友圈,临时决定回来看看。”严刻儒看向面若死灰的冯牧早,轻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冯牧早忽然用被子蒙住头,失声痛哭。焦糖刚想上前劝,严刻儒扯一下她的衣角,摇摇头。她抿抿唇,站住了。

马少立带着几个护士和实习医生进来查房,硬是掀开被子,抽了几张纸巾给冯牧早,“奇迹啊,姑娘,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明明抢救失败又活过来的人。你可一定要好好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想想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挺过去,会没事的。”

可惜,冯牧早什么都听不进去,心中只想着——如果昨晚死了该多好。

一系列的身体检查显示冯牧早现在非常健康,留院观察了一晚就获准出院。她不再哭之后,变得沉默寡言,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心头总有一块巨石压着,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报社放了她一周的假,让她处理父亲的丧事。她听同事说,单鹰忽然辞职了,之后再联系不上,也不知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可能就是躲着她吧。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在别的大报纸头版出现,继续当他的首席记者,身边也会继续围绕一批女粉丝。

听说,报社领导联系上单鹰的父母,二老说单鹰并没有失联或者失踪,只有一些必须辞职的私事,请领导们理解。

这么一来,冯牧早的心更加像是被压路机狠狠碾过。

让冯牧早没想到的是,严刻儒也请了一周的假,帮她操办冯奕国的丧事,又或者可以说,父亲的丧事完全由他置办着。很难想象一个大企业的副总居然会为了她和她父亲忙得团团转,在初夏的高温中汗流浃背地挑选一块好墓地,谨慎地选出几个位置让她定夺。

他没有像焦糖和二毛一样孜孜不倦开导她,而是独当一面地帮奕国大排档处理着后续经营的一些问题,比如租金结算、厨师聘请和经营战略。但是,冯奕国去世后,大家士气低落,且其他厨师也做不出原来的味道,原本火爆的生意一落千丈。

奕国大排档终究没开下去,不得不停业了。店面转租给一个做麻辣烫的老板,一些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跟着导航找到了位置,却失望地离开。

冯牧早在痛苦中挣扎了两个多月,才走出“希望赶紧死去”的心理阴影。这两个多月里,她时不时拨打一下单鹰的手机,但从来得到的都是关机的回复,她时刻盼望着再次灵魂互换,想看看单鹰究竟在哪里,问问他为什么这么残忍,可灵魂互换这种异状随着单鹰的不告而别,再没出现过。她夜晚无法入眠,但只要睡着,就会梦到和单鹰在一起时的场景。

她太痛苦了,私密的微博发了一条又一条,每条都像搁浅的鲸鱼,祈求着一丝生机。

@明天早起要放牛:爸爸,我好想你。我从没想过,你会离开我。我一个人,怎么办?我怕死了,真的怕死了,长长的路,我没有可以牵手的人了。

@明天早起要放牛:我知道我很差劲,可你为什么要让我得而复失。你当初不要答应我,不要给我希望,我不会这么难过。我以为你喜欢我。一切都是我以为。

@明天早起要放牛:我摔得真的好惨,我喘不过气,快要疯了。时间能不能倒退?能不能快进?我不想活在现在,真的不想。

要命的是,她丧失了味觉,跟当初的单鹰一样,吃什么都犹如嚼蜡,体重狂掉十几斤,原本的鹅蛋脸变成几分骨感的瓜子脸,以前要收腹才能扣上的牛仔裤,现在穿着还有点大。

艾亚庭如愿成了深度调查部的主编,她则申请调回社会新闻部,拼命跑线索赚稿分。在等待报社招考的日子里,冯牧早靠着冯奕国银行卡里留下的一些钱精打细算地生活着。她发现父亲的所有存款仅10万元,一时有点不解,最后没深想,只以为虽然每天的流水多,但利润可能并不高。

冯牧早的那篇《伪国学培训班揭秘:男人的战场,女人的火坑,“情感大师”的摇钱树》登载后,引起了有关部门高度重视,“拉芙小君”的社交账号被封号,官网被关闭,分散各地的小培训班一个个被取缔。这篇稿子也被每日头条报评定为“当月好稿”,她获得1000块的奖金。

她望着自己在稿子最后写的那段话——“记者提醒,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绝不可能体现在人性的压抑和自强精神的摒弃,女性更应该提高甄别力和判断力,不等不靠,自立自强,不依附权贵,不放弃坚守,用努力和能力实现在社会上的价值”,只觉得万分讽刺。她想,爸爸真的很辛苦,是自己太不中用、太依赖人,帮不了他什么,才让他如此劳累。子欲养而亲不待,她摔得够惨,终于想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立足时,爸爸却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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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兴环每天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看各大网站的新闻,今天,他又急切地看了一遍要闻提要,都没看到关于他们公司的半点消息。他搓搓脸,半躺在总裁椅上。

他以为,单鹰敢在叶望葳面前现身,有关报道很快就会出来,可干等了几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后来才知道,单鹰居然辞职了。他问父母,是不是采取了什么别的手段,比如请了哪个重量级人物给报社施压等,可父母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他打听了很久,最后得知单鹰几个月前从医大附属被人抬走,好像得了什么重病。他又惊又喜,甚至预感单鹰应该不久于人世。最近,他还是没有听说单鹰在哪里供职的消息,心想,没准儿人家已经病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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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冯牧早如愿考上报社正式编制,成为社会新闻部正式记者,终于有了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

焦糖听说后,约她下班出来吃饭庆祝,她过去后才发现严刻儒也在。严刻儒是司马昭之心,冯牧早却假装看不见,焦糖见冯牧早根本没动几下筷子,问:“这家新开的黔菜馆,你吃不惯?”

“不会啊,很好吃。”冯牧早推了推眼镜。

焦糖望着愈加清瘦的好友,眼神黯了黯。严刻儒去买单时,她又说:“严总对你挺好的。”

冯牧早眼底波澜不惊,犹如一潭死水。

“你才22岁,可别为了一个渣男不再接受别的男人啊。”焦糖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劝道,“护士那天说,不碰到点儿事,看不出人心。那个渣男都还没确认你的生死呢,被我狠狠骂了一顿,就马上躲得远远的,还不是怕你万一怎么样了,将来要照顾你啊?严总呢,一听说你出事,直奔机场就回来了,这几个月,忙前忙后的,真的很关心你。”

听人提到单鹰,冯牧早心里还是有点刀剐般的疼。不甘、难过、憎恨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带动着她所有负面情绪一张一张倒下,最后溃不成军。

她深深呼吸几口,克制住悲怆和绝望。

焦糖又说,“他那么挑剔、毒舌的男人在你面前既不损你也从没一丝不耐烦,明知道你放不下前男友,还耐心地等你。早跟你说了,他挺喜欢你。”

“我也早跟你说了,他喜欢的不一定是真的我。”

“不知道你这话到底啥意思…”

“我记者证还没考。”冯牧早刻意岔开话题,不再接她的话茬。

焦糖无奈,撑着下巴望着她清瘦的脸,“…阿早,你变了好多。”

“是吗?”她淡淡一笑,眉心朱砂痣更加艳红。

“其实…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

“习惯就好。”

不过几个月,冯牧早确实觉得自己长大、成熟好多,也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可能是因为她心里有些东西已经死了。

第51章 命运以痛吻我(二)

饭后, 焦糖说最近上映一部巨搞笑的电影,请他们一起去看,冯牧早没有拒绝, 严刻儒自然也奉陪到底。等待电影开场的时候, 冯牧早去了趟洗手间,焦糖轻叹口气, “严总,电影在您看来可能挺弱智的, 多担待, 我想哄她开心。她…唉!冯叔叔去世后, 她变了许多,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一直如此吗?”严刻儒说着,把饮料和爆米花递给她, “时而单纯,时而又冷漠疏离,眼神里带着点形容不出的厉气。”

“哈?”焦糖眨眨眼,不知道为什么冯牧早会给他这样的印象。

这部搞笑口碑很高的电影确实让全场的人都笑翻了, 连严刻儒都时不时露出忍俊不禁的微笑,焦糖看看冯牧早,她面无表情, 好像在看一部严肃的战争纪录片。焦糖伸出手去,握紧了好友的手,她倒像是安慰似的,反捏了捏焦糖的手指, 表示自己没什么事。

她确实没什么大事,只是很难再感到快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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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植坚下车,助理接过公文包,他松松领带,独自走进疗养中心。年近六十,他不可避免地微微发福,但身材依旧挺拔。走进病房,只见妻子徐秋容拿着一支笔,如二十几年前刚做母亲时一样耐心地引导儿子用手握住笔身。

早年儿子大难不死,脑中植入一枚神秘智能芯片,几个月前,他们忽然得知芯片出了点问题,儿子得重新进行复建才能恢复肢体技能。儿子是死而复生的人,夫妻俩一直觉得,只要他还活着,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今天怎么样?”单植坚将手搭在妻子肩上问。

“他按我说的去握笔,但是一直碰不到,可能方向感还是不行。”徐秋容紧紧握住单鹰无力的手,“植坚,他现在跟婴儿一样,我们好像又体验了一遍抚养孩子的过程。”

单植坚望着病床上人偶一样的单鹰,表情中多了几分苦涩。

徐秋容已经退休,天天都在疗养中心陪护单鹰,单植坚工作依旧忙碌,但只要有空也来陪儿子。就像徐秋容说的,夫妻俩又经历了一遍抚养孩子的过程,为单鹰取得的一点小进步而欣喜。比如,儿子今天能握住笔了,能用食指敲击键盘来表达心中所想了,能翻身了,腿能一左一右交替动了…

不知不觉一年多过去,原本只能终日躺在床上的单鹰可以自己坐起身来,虽手脚仍旧不太协调,但也能独自坐在轮椅上去复建。

复建的日子非常艰辛,因为他难以控制自己的动作,皮肉总会被健身器材磨出血痕,摔倒是家常便饭,膝盖、手肘青一块紫一块,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引导复建的工作人员告诉徐秋容,单鹰有次在慢速跑台上滑到,说了一句“原来你以前是这么过来的”。

身为母亲,徐秋容敏感些,她一直觉得,自从单鹰手脚都能动之后,就多了几分心事,每天握着手机,好像总想打电话,可又迟迟没拨出完整的号码。

有时,她看到他在屏幕上打字,消息发出去后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看,却好像从来没得到过回复。每当这时,他都显得特别落寞,机械式的继续做着复建的运动,停下来时,把手搭在仍不能协调运动的双腿上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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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一切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

飞机降落在阳市机场,一身干练职业装的冯牧早从容走下飞机,熟练地将长卷发绾成个髻子盘在脑后,等待取行李时去一旁补了个口红,收好化妆镜出来,行李恰好转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