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忽然笑了。

冯牧早又板起脸,“你来找我,有事吗?”

“有。”

她好像很纠结似的,“那…那你进来说。”

他在沙发上坐下,“我解释一下老K的事。”

“她都告诉我了。”冯牧早搬个椅子坐在他对面,两人像谈判似的。她鄙夷地说,“我知道她是我妈,而且还当黄文雄的情.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后悔抛下我跟我爸!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去JD化工采访之后。”他把老K请求自己阻止她调查的事说了一遍。

亲妈的良心发现没能打动冯牧早,她发现自己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也就是说,你本来没打算回威市,已经要去帝都上任了,因为她拜托你,才勉为其难到威市来。”

原来他已经不打算跟她再见了。

“好了,通过你的解释,事情的始末我一清二楚。现在你可以走了。”她打着官腔,直接下逐客令。

单鹰起身,右手轻轻搭在手杖把手上,兀自沉默一会儿,“你真的不能原谅我?”

“什么?”

“你病危时,我却没等你醒来的事,你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他知道她不能,但是还想再挣扎一下。

“那我也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

“我爱你。”

冯牧早双眼一瞪,眼底急速湿润起来,心里有一百只猫在抓挠,几乎喘不上气,只能紧紧握拳稳住自己。

“你如果真的爱我,就不会走。无论那时,还是现在。”她咬牙道,“你决定去帝都。”

“你没有留我。”他走到门口,“只要你开口,我…”

“走吧!威市小庙容不下大佛!”她狠心道。

“…”

冯牧早深呼吸着,克制着自己的眼泪。

他忽然把她拉进怀里,深深地望着她。她躲闪着他的目光,最后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和决绝,终于抬头与他对视。

她沉溺进他的目光里,压抑许久的残情悉数浮上心头。她痛苦地闭上眼,他以吻安慰,而她没能狠心推拒。

这一吻里,有数不清的爱恨。她的,和他的。

第59章 爱的后遗症(四)

“别心软,真的。”焦糖恨铁不成钢,苦口婆心劝冯牧早,“他以前万般好,现在一身迷,都抵消不了他在你病重的时候跑掉这件事。我以前误会他去找前女友而臭骂他,是我不对,但他可以同甘不能共苦这种脾性,太让我瞧不起。人能不生病吗?假设你八十来岁病倒了,他拍屁股走人,留你一人在医院,你后悔都来不及!”

“那时我不还有儿女孙子么?”冯牧早撑着下巴,把冰淇淋往焦糖跟前推了推,示意她多吃点。

她“哈”地怪叫一声,“我说冯牧早,你疯了吗?还想着帮他生孩子?!他都打算去帝都再创事业新高峰了,你居然还那么傻气?”

“我不是要表达这个意思!”冯牧早白她一眼。

“我真替严总不值,说真的,他比那个什么单鹰好多了。有钱,工作忙是忙了点,应酬也多,至少不必出生入死的,对你好,肯定不会在你生病的时候丢下你。”

这话焦糖不知道跟她说几遍了,她耳朵都快长茧。

“你跟单鹰不可能在一起的。”焦糖正色道,“趁早收心,别他撩你一下你就又巴巴地贴上去。你长大了,不是非他不可。”

冯牧早无奈地点点头,许是当记者当出了职业习惯,什么迷没有破解,就一直梗在那儿,好似脸上的青春痘,总想抠掉。

她带着微渺的希望,又打了几次王铁柱的电话,可每次都提示关机。

一天晚上,她赶稿到深夜才回家,看到单鹰发了个消息过来:“我明晚九点的飞机。”

明晚九点的飞机,那又怎么样呢?她想起焦糖前几天说的那句“你长大了,不是非他不可”。她键入“一路顺风”,然后把“顺风”二字删掉,换成“平安”回过去。

她不会叫他留下,因为他最初来威市不是因为她,也不会去送他,因为相送只不过多一段不欢而散的记忆罢了。

一觉醒来,她发现今天恰是爸爸的生日。真讽刺啊,爸爸去世的那天,单鹰也走了,爸爸生日这天,单鹰再次要走。她去超市买了糯米粉和干桂花,在家搓了一上午汤圆,中午自己随便煮一碗囫囵吃下,下午又细心煮一碗,放了红糖和干桂花,就像冯奕国以前煮给她吃的那样,打包好,买一束花,坐车去很远很远的墓园。

出了清明前后,墓园都安安静静的。冯牧早捧着花往上走,想到可能已经出国的牛晓枫、今晚就要去帝都的单鹰,觉得自己比前几年还孤独。

爸妈也好、单鹰也好,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为她留一留呢?

“爸,我又来看你啦。你知道前阵子我见着谁了么?”她盘腿坐在墓前,一边摆祭品一边叨叨着说最近的事,“…我是以单鹰的身份跟她见面的,她一点也不想见我,也不知道真是因为狠心,还是因为害怕。单鹰今晚也要走了,他说得很好听,意思是我叫他留下他就留下,可我过不去那坎儿。说实话,当晚躺在里头的人是他,打死我也不会走,就算他变成植物人,我也不会不要他。可他那时一下子就放弃我了,就像我妈当时一样。我不能原谅他,不能。”

叨叨很久,她也累了,收拾东西正要走,就听远远有人在叫“王铁柱你这老不死的!等我一下!”。她一激灵,心跳得飞快,有种走狗屎运的预感。手伸进包里一翻,准确抽出一支记者必备的小录音笔,熟练地开机、调试并把它藏在墓碑后面,自己远远跑开躲起来。

冯牧早躲了半小时,听见脚步声远去,才蹑手蹑脚出来。

回去的车上,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包,好像里头有一百万现金似的,连旁边的大妈都忍不住提醒她:“姑娘,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出门还是别揣那么多钱比较好。”

她苦笑。

叫王铁柱的人很多,也不知是不是她梦中和电话中的那位,只等回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听一听。

眼看快到家附近,偏偏这时她接到线索,“GR高速入口附近发生严重车祸,多人伤亡!梁晶晶、冯牧早你俩马上到位!”

冯牧早只得转车,马上赶往事发地。

她最怕跑这种事故现场,画面引人强烈不适不说,看到赶来的家属悲痛欲绝的样子,她经常忍不住哭着采访。这采访跑下来,她感觉自己身心也遭到重创,虚脱着回家,习惯性地忽略掉晚餐。

拿出录音笔,她戴上耳机,打起十二分精神,屏息仔细听着,比高考时英语听力还认真几分。

只听那个被叫做“王铁柱”的老头说:“李老二,我叫你不要来,你非要跟,一会儿累死了可直接埋喽。”

李老二尽管气喘吁吁,还是回嘴道:“要死也是你先死,别忘了,你比我还大一岁呢。”

“你放屁,到了我们这种年纪,还在乎大一岁小一岁?”

冯牧早听了二十分钟,两老头都在争论“是不是谁年纪大谁就先死”这个话题,无聊透顶。她按暂停,摘下耳机,看了眼时钟,6点半,单鹰应该要去机场了。

她继续往下听,王铁柱说:“还别说,咱们这两个老东西倒是长命百岁,老冯,啧啧,五十来岁就走了,真是可惜可惜。冯牧早这个小丫头碌碌无为,运气却不错,前有老冯,后有单鹰,一个个的拼命救她,要不是他们,她死两次了都。”

冯牧早一听,心想果然有猛料,干脆把音量调至最大,同时祈祷千万不要在这时灵魂互换。

但事与愿违,她刚刚祈祷完,就嗖一下换到单鹰身体里。

“我抄!!!”她忍不住大骂一声,一拳狠狠砸在眼前的茶几上,痛得嗷嗷叫。单鹰换过去,发现她在听录音,一定删得1KB都不剩!

她环视一圈,发现这里并不是他几年前住的套房,而是一套小公寓。她又急又气,在单鹰家客厅来回踱步,不知自己现在要替他出门还是赖着不走。就在这时,门铃一响。她心烦意乱,顾不得其他,上去就把门打开。

梦中经常出现的俩老头站在门口,可不就是王铁柱和李老二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单鹰一定没想到,冯牧早换过来后,又跟疯狂科学家来了个面对面。

他俩像是跟单鹰很熟似的,大摇大摆进来,自己到冰箱那儿掏出饮料水果一堆,开派对一样。

冯牧早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努力维持单鹰的形态,把他俩让进家门。她清清嗓,为了防止一会儿换回去,所以得抓紧时间套话。

“你俩怎么这么晚才来?”

“哦,我们去看看老冯,叙叙旧。”李老二剥着柚子皮,说,“你呀,辛辛苦苦跑过来,毛都没捞着一根,跟老冯一样是个死心眼,大脑芯片的事,我看你也是一辈子不会让冯牧早知道。”

冯牧早假装淡定,坐在一侧沙发上,“我很想让她知道,只不过,想不出要怎么开口。”

“有什么好想的!”李老二哈哈大笑,“直接跟那丫头说,你我曾经都死过一次,现在脑子就靠个芯片维持,老子我为了救你,把自己的先进芯片换给你,自己装了个破芯片!”

这个真相比冯牧早想象得要难理解得多,虽然互换灵魂已经够玄幻,可她脑洞还没开到那种程度。要不是看两个怪老头都跟单鹰很熟,她一定以为自己遇见神经病。她想了又想,不知怎么接话,怕他们发现破绽。

还好这两个老头子顾着又吃又喝,没注意看她的表情。

“冯牧早因为她抢救的时候我走掉的事,一直不原谅我。我即使按你们说的跟她解释,她会相信?”

“你管她信不信,她死了两次,一次他爸爸花光所有积蓄救的,一次你救的,不信也得信。”王铁柱一边吃香蕉一边说,嘴里塞得满满,“你本来好好的,救了她,第二天变成个植物人,还不让我们告诉你爸妈。亏得我一辈子没结婚,不然生出你这种儿子,气都给气死。”

李老二总算剥好柚子,又被酸得直皱眉,本来就遍布皱纹的脸挤成一团,“什么叫‘植物人’?你身为科学家,说话不严谨,那叫——‘类植物人’。当年要不是你答应老冯要删去冯牧早康复过程的记忆,她就能记得自己出过车祸。”

冯牧早有些明白过来,他们的意思是爸爸、单鹰都知道什么芯片的事,但合伙瞒着她。而且,单鹰还把高级的芯片换给她,自己变成类植物人。

我的老天爷!

她想尖叫。

这就是单鹰执意隐瞒的真相,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用这么惨烈的代价换回她的生命,花了三年多,仅仅重新恢复走路的能力。

“那芯片…”她刚开口又赶紧打住,单鹰会用一枚旧芯片,意味着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三枚能够起死回生的芯片。进而想到,他们一再的灵魂互换,可能也是芯片的作用。

两个科学家吃得满桌子狼藉,又把冰箱里所有的饮料全部搜刮走,大摇大摆地离开。

门一关,冯牧早靠在门后,眼泪哗啦一下流出来。爸爸走后,她再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她看看钟,抽泣着奔出门去。

她要去找单鹰,求他留下来。

狂奔出楼道,她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别说钱了,手机、钥匙统统没带。

关键时刻掉链子!

懊恼时,身子晃一晃,她又回到自己身体里,抓起录音笔一看,果然被单鹰删得一干二净。

她抓起手机,给单鹰狂打电话,打了三个他都没接,她才想起单鹰在他家楼下而手机在家里的事。不过这样一来,他就不可能去机场了。她摇摇头,哭笑不得。

她跑到楼下,坐车横跨大半个威市,赶往单鹰家。

楼下没人。

他去哪儿了?冯牧早一腔的话要说,却找不到他。

他没手机、没钥匙也没带一分钱,能去哪儿呢?反正,飞机他是赶不上了,也好。

她坐在花圃边上干等着,简直望眼欲穿,老半天也不见他的身影。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来电。

“喂?”

“是我。”

“单鹰!”她像发现通缉犯的警察一样大叫一声,“你在哪里!哪来的手机!”

“问你邻居借的。开门。”

“我…我现在在你家门口!!”她再次哭笑不得,一会儿后,又赶紧说:“你不要去帝都!千万别去!不准改签!还有…你就在那儿等我,我…我马上回去!”

他当然得等你,计程车还没付钱呢。

第60章 爱的后遗症(五)

她再次横跨大半个威市到小区门口时都9点了,一下车,她就像百米冲刺一般冲回家,上楼时更是三步并作两步。来不及开楼道灯,扑上去就抱住门口那高高的身影:“单鹰!你——”

“你谁啊!!”被她抱住那人发出惊骇的声音。

她赶紧放手,顺带按一下灯开关,发觉自己刚才抱的是个高高的陌生男人。单鹰从上一级露台上慢慢走下来,“钱,找她要。”

冯牧早愣愣地付了车费,看向单鹰。

昏黄的灯光下,他瘦削英挺,依旧印象中她爱的模样,而她终于可以卸下所有冷硬的伪装,像以前一样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心扉。

爸妈相继以不同方式离她而去,只剩单鹰,用全世界最特别的方式陪伴着她。

“你不要走,行吗?”她满心羞愧,却还是上前拉住他的手。

他用力回握,“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留我。”

她扑上去抱住他。

“你都知道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冯牧早哭了,一个劲儿点头,又一个劲儿摇头,“换回来,单鹰…我们把那个什么芯片换回来,我用旧的,你用新的。好不好!”

“不好。”

“单鹰!”

“幼稚。”他安慰性地拍抚着她的背部,哄孩子似的。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很后悔很自责!”冯牧早坚持道,“你跟那两个科学家说一说,我们再换一换。”

单鹰早就料定她会这样,所以一直不肯告诉她实情。他伸出手,转移着话题,“借我你的手机,我把飞机票退了。”

冯牧早眨眨眼,“飞机都飞走了,你还能退票?”

“明天的飞机。”他用一种看弱智的表情看她。

“不是今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