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是没有死,一些意外让他逃离了那里,从那之后他知道他已经不能再回去了,只要他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所要面对的就是无休止的追杀,他被迫留在了荒山野岭当中,不敢离开半步,昔日的明家小少爷狼狈得像个乞丐,从起初的不甘恐惧到最后只是日复一日的麻木活着。

直到有一天,大雪覆盖林间,他蜷缩着身子自饥寒交迫中醒来,见到了守在自己身旁的高大男子。

“你是谁?”明倾问过这话,随之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男子听着明倾的话,拧起了眉头,眉心有一道极深的皱褶,他摇头道:“不是。”

明倾又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他的腰间水囊上,枯瘦如柴的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唇,试探着问道:“可以给我一口水喝吗?”

男子挑起眉峰,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水囊,拒绝了他的请求:“不行,这是酒。”

“哦。”明倾眼中透出失望之色,但男子很快便又道:“不过我带了些吃的,你要吗?”

明倾眸子瞬时亮了起来,连连点头,男子自怀中掏出一些干粮递到明倾的面前,明倾捧着东西小口的吃着,他吃得很慢,却像是怎么都吃不饱,他吃了很久,男子便在旁边耐心等了很久,直到明倾将东西吃完,怯生生的打量那男子,男子才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面上是略带苦涩的笑意:“跟我走吧。”

明倾抬起头看他,月光在那人脸上投下了一半的阴影,将他的轮廓凿得很深,那时候的明倾没有犹豫,点头道:“好。”

没有问他究竟是何人,也没有问他究竟要去哪里。

直到后来明倾才知道,那男子叫做叶善,是天罡盟盟主,是整个中原正道的首领。

叶善悄悄收留了他,并将他带到了一处山庄之中躲藏,那处山庄叫做北砚庄。

明倾成了叶善的弟子。

在北砚庄里,他知道了这座山庄的主人是个叫做荀周的男子,但他并非北砚庄真正的主人,它真正的主人其实是叶善。

荀周没有见过明倾,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叶善为明倾想了个新的身份,他从此有了新的名字,叫做宿七。

北砚庄就在天罡盟的山脚下不远,自山庄不远有一处密道可以直通天罡盟,叶善便会从这条密道前来北砚庄,时常教明倾修炼之法,明倾再也不需要四处躲藏,他可以在山庄内四处走动,只除了一个地方。

那就是北砚庄的中央,那里有一排极高的墙,墙后是一座漆黑的阁楼,荀周每每总会自墙外看那处阁楼,却从未进入其中。

少年的明倾曾经问过荀周,那楼里究竟有着什么,但荀周的答案却是不知,只有叶善知道楼中究竟有什么。

明倾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踏足那座阁楼,直到某天中原正道数十人前来拜访北砚庄,而这些人中,便包括了明家的人。担心被人认出身份,明倾仓促之下四处躲藏,却没想到不经意间便进入了那座阁楼当中。

他在阁楼里见到了一个人。

或者说那不算是一个人,而是一抹漂浮虚无的黑影。

“你是谁?”幽暗的阁楼之中,明倾紧盯着那抹黑影,他被困在这逼仄的所在,就好像当下的自己。

黑影也在看他,明倾在一片深幽中看到了它的眼睛,那两处泛着赤红的光芒应当就是它的眼睛,他听见那黑影道:“我是魔。”

它的声音同样虚无,它似乎并非自任何一处传来,那声音就出现在他的心底。

那时候的明倾生出了恐惧的感觉,他想要离开那处,但外面是中原正道,他进退不得,最终只能僵在原地。

他听见心底的那个声音又道:“你在怕什么?”

明倾僵立原地没有开口。

那道声音继续道:“怕我,还是更怕外面那些家伙?”

明倾指尖已经落在门上,只要用力便能够推开那扇门离开这个所在。但那道声音却让他不得不停下了动作,其实离开与留下,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分别。

他突然静了下来,他转身看向那道黑影,喃喃问道:“你不能离开这里,是吗?”

黑影冷笑一声:“你也不能。”

明倾没有去理会这句话,不过那黑影很快便说出了下一句话:“你想走出去吗?”

“我不能出去。”明倾摇头,两人的对话已经让他没有了先前那般的恐慌,他垂眸低声道,“如果让人知道是师父救了我,把我藏在这里,师父会被我连累的,我必须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

“你可以走出去。”属于黑影的声音自心底里传来,他像是带着某种诱惑力,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只要你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你就可以从这里走出去,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你,你就是这天地主宰。”

明倾黑沉的眸子直直看着那道黑影,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不可能的……”

“你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这种力量。”黑影的声音里多了一层笑意,那种诱惑仿佛一根绳子牵引着明倾往前走去,它道,“只要你将身体交给我,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明倾怔怔看着那道黑影,那些话对于他来说太过沉重晦涩,他没有办法在立即之间明白它的含义,他茫然的与那道黑影对视,直到远处阁楼外面传来荀周唤他的声音。

三门七派的人已经离开了,荀周在四处寻他了。

明倾几乎是立即推门逃离了那里,接下来的许多年里,都没有再进入过那座阁楼,他总是远远躲避着它,让自己不去回忆那阁楼中曾经有过的对话。

直到后来,叶善去世,天罡盟乃至整个正道乱作一团,而那将所有一切抛下的老盟主叶善,选择了让他成为新的盟主。

他做不到,知道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即便这样想到。

但那时候的他已经明白,有些事情他不能不去做。

时隔多年,他再次踏入那座阁楼当中,那道黑影依然在房间的角落里等待着,一如多年前那般,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明倾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惊惧的少年,他显得温和而冷静,他对那黑影轻声道:“现在,可以给我你说的力量吗?”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从此之后他成为了天罡盟盟主宿七,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事情浮出水面,他也渐渐知晓与自己共生的魔类真正的身份,知晓它正在将他带入深渊之中,他别无选择,他必须要走下去,直到一切再也控制不住。

然后他会终结了它。

十年前他为阻止魔门与正道交手,选择与阁楼中的魔君彻底二而为一。

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去压制魔君的意识,然后动身去寻魔晶,只因为要彻底让魔君消失,只能让他与自己彻底合为一体,那需要他找回魔君曾经散落的力量。

找回魔晶的力量之后,他已经无法再彻底控制这具身体,所以他在那之前,故意流露了破绽。

他让自己受了伤,他将这个消息故意流露给了中原正道。只为了能够在最后一刻,有人来结束这一切。

现在,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候。

·

魔殿的数十级的台阶之下,是战斗中的魔兵与中原群雄,但他们的视线如今都定在自魔殿中走出的那人身上。

那一袭黑衣的人临风而立,居高临下看着下方的人群,目中似有无数种情绪纷杂而过,最后他将视线定在了远处。

人群的后方那处,天罡盟盟主秦翰带领三名堂主与数十名弟子正往此处赶来,而在他的身后,三门七派各派掌门长老,各方世家家主,整个中原的至强者,整个中原势力的首脑,今日尽数集结于此,他们的目的,只为取他性命。

真的要结束了。

只可惜最后没能见到那个人。

明倾牵起唇角,竟在此刻浅浅笑了起来,笑意泛着温和,几许惋惜。

“你在想什么?”属于魔君的声音在心底里问道。

明倾回应道:“在想一个人。”

魔君漠然道:“无趣。”

明倾笑意未敛,日月星辰的光芒皆映在了眼眸里,“我这一生,只剩下这些东西可以想了。”

只有想到她,才能感受到这世间春阳夏花的美好。

风声在撩动魔殿四周的旗帜窸窣地响,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往这处而来,又是一阵沉默之后,魔君再次道:“这具身体,现在属于我了。”

明倾轻轻应道:“嗯。”

眸底里的光芒渐渐消散,一点赤红自瞳中缓缓扩散,渐渐占据漆黑的眸。明倾面上的笑意终于渐渐散去,化作了俯视苍生的冷漠。

“这群家伙想要你死,你却想要为他们死,你真是个笑话。”魔君道。

意识不住流失之间,明倾毫不在意的轻笑道:“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他们。”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些执念。”

为了他所坚持的道。

这句话明倾没有说完。

他闭上双眸,舍了半生萧索眷恋。

再度睁眼,那双冰冷赤红的眼眸当中,已再无人世情绪。

第71章

宴夏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魔门的, 在沧南山上那番猜想让她几乎无法再保持冷静,而当她来到魔门的时候, 一切已经变得无法控制。

魔门之内喊杀不断,自魔宫之外便能够见到赤红烈焰冲天而起, 金色阵法笼罩四周,剑光与火光混乱交织,一切都在向着宴夏心中所想的最坏方向而去。

宴夏冲进魔门之后, 几乎是一眼便撞见了天罡盟堂主端木羽。

就在不久之前, 端木羽还在劝说她动用五道力量与天罡盟一同对抗魔门,当时的宴夏并未答应,但如今她却出现在了此处。

端木羽眉峰微蹙,语气略有不满:“五道宗主为何来此?”

宴夏没有去回应这句话,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分辨对方的身份, 只是仓促问道:“明倾在哪里?”

端木羽见了宴夏的模样不禁一怔,至今十年来还极少有人见到五道宗主如此紧张的样子,他顿了一瞬才道:“魔君?盟主他们如今正在以剑阵对付魔君, 宴宗主若不打算相助中原,便不必再多问了。”

言下之意, 是指宴夏假意关切。

宴夏的心思全都落在了明倾的身上,还未及再度发问,魔门内中再度传来一阵轰然巨响,紧接着是一道炽烈火光闪烁而出,无数兵刃纷纷扬起而又落下,只听得铿然之声乍然响动不停, 竟是剑阵遭破的动静。

端木羽面色霎时一变,神情凝重往那处看去道:“结束了。”

这一声“结束”,几乎让宴夏心脏骤停。

她茫然推开端木羽往魔宫内中冲去,魔宫内的人们因为方才的那般动静皆已经停止了交手,尽数抬头怔怔望着高高台阶之上魔殿大门处的那道身影。

那道身影对于宴夏来说再熟悉不过。

高台之上,时间似乎已经静止,三门七派以及天罡盟统共百名至强之人皆在那处,数十座剑阵,数十座法阵,犹如遮天蔽日的网将中央那人笼罩其中。然而此时大阵皆破,刀剑碎裂,开阵之人大半皆已受伤,不少人倒呕血到底,还有人以剑支着身子,半跪在地皆向着中央之人。

中原百名强者对上重伤的魔君,竟是狼狈至此。

而人群正中,魔君负手而立,神色冷淡扫过在场众人,赤红眸底掠过一缕可称为暴戾的情绪。

场中接触那视线的人都情不自禁的回避,唯有宴夏,目光始终定在他的身上。

魔君的一袭黑袍之上,早已经濡湿一片。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就在他的足下,早有血泊淌落,本就重伤的身体在强撑着破开这数十道大阵之后,早该已经到达了极限,纵然是魔君,如今终究也只是血肉之躯。

所有人都僵硬的看着中央的魔君,所有人都知道他此时应该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却没人敢上前试探,魔君纵然行至此时,锋芒依然足以震慑任何人。

人们更愿意相信,只要这般僵持下去,那看似永远无人可以战胜的魔君,总会倒下。

宴夏朝着高台上走了过去。

她自人群中穿行而过,僵立的人们并未察觉她的身份,甚至来不及将她看清,她已经匆匆与人群擦肩而过,往那高台之上而去。

台阶是被血水覆盖的,宴夏裙裾擦过地上犹自殷红的鲜血却浑然不知,只是向着眼底那道身影匆匆往前。人们见得她的动作,不觉微微惊讶,甚至有人自后方惊呼了一声,极静之下唯一有动静的宴夏便显得极为惹眼,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冲到了魔君的面前。

因为着急,或者担忧,她的脚步甚至有些踉跄,一张脸苍白着,褪尽了该有的血色。

“明倾公子。”宴夏声音喑哑,定定注视着面前的人,轻轻唤出这个名字。

但这一声轻唤没有得到该有的回应。

魔君冷然看着她,无动于衷的神色与看任何苍生没有区别。

不过一眼,宴夏已绝望的明白了一切。

她还记得小爹曾说过,真正的魔君究竟是什么模样,她还记得他说,在魔君的眼中,一切生灵皆如同草芥。

此时的她在对方的眼中,便是这般。

宴夏突然觉得自己一路赶来攒在体内的那些气力都失去了,她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再往前一步,却被那陌生而漠然的视线看得生怯。

鲜血溅落的声音让宴夏回过了神来,她低头看去,不知是新添的伤处还是旧伤崩裂,鲜血沿着魔君垂落的手臂不住淌落而下,白皙如瓷的手映着鲜血的颜色格外刺眼。

魔君注意到了宴夏的视线,目中添了一丝不悦。

“让开。”魔君冷冽的声音传入耳中,纵然拥有着与明倾相同的样貌,却让宴夏找不出任何熟悉的影子。

宴夏没有来得及回应,身后却传来天罡盟主秦翰的声音:“宴宗主,小心那魔头。”

有人让她小心,但她却丝毫不认为自己应该当心什么,相反她更担心的是眼前的人。

宴夏自怔然间回过神来,心疼的看着那人不住淌血的伤处,再度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受伤了。”她想要靠近那人,却被他视线阻止,她只得咬唇待在原地,轻声道:“你伤得很重,不要再打了……你会死的。”

魔君蹙眉冷笑,终于出声,只是声音却比宴夏所想的还要虚弱沙哑:“我是不会死的。”

这句话在此时听来,却更像是在逞强。

魔君出声之后,终于禁不住轻咳出声,他抬手捂在唇畔,鲜血霎时便自指缝涌出,点点滴滴洒落于衣襟之上。

魔君断断续续的咳着,越来越多的鲜血止不住的呛出,原本无法被打败的人终于在这一刻摇晃着身子倒了下来。

宴夏始终伴在他的身边,几乎在他倒下的一瞬,便上前将人紧紧拥住。只是她慌乱之间没能够支撑住对方的身子,却反与魔君一道跌坐于地,看着对方越来越苍白虚弱的模样,宴夏眼角微微酸涩,抬臂小心的抱住那人。

眼见魔君倒下,四周所有紧张戒备的人至此终于都大舒了一口气,他们耗费了这么多心力,做出如此牺牲,才总算换来这一刻,纵然强大如同魔君,这一刻终于也倒下了。

不少人支着剑站了起来,朝着这方逼近几步。

宴夏恍若未觉,眼中只有身旁的人。魔君终于失去了强撑着的力气,无力靠在宴夏肩头,只是他依然紧盯着的人群,视线如同往日淡漠。

直至此时此刻,纵然狼狈致斯,他依然是不可侵犯的王者。

“这群蝼蚁没有资格杀我。”魔君寒声道。

宴夏倾听着他的话,不言不语。

魔君又道:“若非明倾设计,今日这群人都将死在这里。”

听见明倾的名字自魔君口中说出,宴夏终于再次僵住,事实她早已清楚,但总有一些事情,让人无法去相信。

她沉默片刻,垂眸道:“不要再说了。”

她能够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在流失,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不论是魔君还是明倾,她……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这一切不会结束的。”沉默间,宴夏听到那人在自己耳畔低声道。

宴夏骤然抬眸,正撞见魔君一双血红的眸子。

那双眸子里没有垂死的挣扎,反带着残忍的笑意,下一刻,那人已扬声道:“你们认为我会死?”

他的声音不大,却能清晰无比的落在场间所有人的耳中,他很快笑了起来,笑声低沉仿若魔咒,他睁眸看着面前所有人,缓缓道:“灾祸永不会结束,我……永远都不会死!”

昔日最强大的存在,如今濒死之下所说之话,依然让人心头一惊,人们惊惧的往那人望去,阳光之下,血泊之间,那道身影似乎被阳光所穿透,渐渐变得不再清晰。

靠在身上的身躯突然变得如羽毛一般轻盈,宴夏心中忽震,连忙抬手,然而触手之间,却不过是虚无。

宴夏眼眶微红,她这一刻不像是五道宗主,却像是昔日南河镇里的小姑娘,那日干爹干娘消失不见,她也是这般跌坐在一片废墟之间,神情绝望而无助。

那时候她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扑倒在明倾的怀中放肆的哭。

但现在都没有了。

阳光透过那人的身躯倾洒在地面,将血色染得更加鲜红,魔君那袭黑衣的颜色已经变得极浅,所有他的存在都在变得毫不真实起来,宴夏仓促的挽留,却甚至握不住他一片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