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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道的争斗还在继续,然而那争斗已经变作了一种厮杀。

这世间已有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战斗,五道弟子纷纷上前,与鬼门众拼死相博,出手之间毫无退路,以血肉之躯抗衡至强之力,然而所有人的脸上皆毫无惧意。

一切只因为那道身影,那道如今依旧在人群之间浴血而战的身影。

五道如今所存的弟子,大部分都已经并非两百年前的那些人了,他们皆是五道弟子的后代,跟随着原来的五道弟子修行,还有的是近十年来才加入五道,他们有的从前跟随着师父牢记五道的过去,有的却甚至根本不清楚从前。

所以也很少有人知晓蝉众,知晓蝉众的首领宴兰庭究竟是何人。

不久之前,宴兰庭回到沧南山,人们只知晓此人是宗主的干爹,只是身体极差,似乎一脚早已踏入了鬼门关,人们照顾他,也尊敬他,却只是因为他是宴宗主的干爹。

今日鬼门攻入五道,五道大部分的战力都已经跟随着宴夏前往北门相助,就连宫间也不在这沧南山上,面对着这样的情境,人们几乎都已经放弃了希望。

他们不可能打得过鬼门的高手,他们不过是修行过几年的弟子,要如何赢过这群早已习惯了刀口舐血的杀手?

所有人都认为,五道今日必将再次覆灭,他们一手所建立起来的五道,必将难以逃过这次的劫难。

但有人站出来了。

站出来的是蝉众,是他们一直以来认为需要旁人照顾的,宴夏的几位干爹干娘,林蔓草,楚寒,叶题,还有——宴兰庭。

他们又看到了希望。

无数人还在战斗,林蔓草拭去唇畔鲜血,反手夺去身侧一名鬼门杀手手中的兵刃,再度出手,朝着那道她注视了数百年的身影而去。

她太熟悉这样的情景了,他们曾经有过千百次的战斗,她无比清楚身后的五道弟子为什么能够毫无保留的战斗。因为宴兰庭,因为那个人就是一座碑,他屹立不倒,便没有人肯倒下。

第88章

但就在两方交战之际, 天际突然升起了另一重变化。

原本阴霾的天色,不知为何突然自云层中透下一缕光晕, 那光晕自人们头顶洒下,很快扩散开来, 变作了一道巨大的光柱。

人们本能的避开那道光柱,五道弟子不解看着那处,鬼门之众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纷纷敬畏的等待着。

林蔓草的神色变得古怪至极。

光柱之旁, 目不能视的叶题自然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他手执断弦方逼开身前敌人,还要再度出手,却忽而感觉一阵冰冷的东西弥漫而来, 他面色微凛, 尚不及反应,便被一道大力牵扯着往后退去。

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就在叶题方自退开之际, 一道剧烈的火光倏然落下,正降落在他方才所在之处, 就在那光芒中心。

那道火光灼然而炽烈,似要将四周一切燃烧殆尽,纵然人们远远相看,似乎依然能够感觉到那能够引燃一切的炽热。

叶题纵然是看不见,这时也已经明白了过来,他微退半步, 戒备着问身旁人道:“发生了什么?”

方才将叶题救下的人正是宴兰庭,他此时浑身早已染便鲜血,却不知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他人的血,他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此时更见苍白,就连执刀之手似乎也透明几欲消失,但他的手很稳,神态也始终冷静,他看着那处光焰的中央,抿唇片刻,终于道:“他来了。”

他所指的人,只有一个。

这场战斗的主导,一切的终结。

只有打败了此人,这场战斗才能算作结束,但这一场结束,需要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

宴兰庭将叶题往身后推去,径自迎着那道光焰而去。

然而就在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身后有人牵扯住了他的衣角。

宴兰庭还未回头,便听见叶题的声音沙哑传来:“大哥,别过去。”

宴兰庭暂且停下了脚步,叶题就在他的身后,咬牙低声又道:“别去。”

就在宴兰庭沉默当下,林蔓草与楚寒亦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旁,楚寒无法开口,林蔓草便替他开口道:“若是总得有人过去,那让我们过去与他一战。”

宴兰庭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这三人,分明已经年纪不小,此时此刻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三个永远不知疲惫的年轻人,他无奈的笑了起来,只是依然无法妥协:“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纵然是他,也是不能,但他可以替五道争取更多的时间。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也好。

就在几人对话之间,光柱的中心,那道炽灼的烈焰终于渐渐消散下来,而随之出现在其中的,是属于鬼门之主的身影。

他应是早已经听清了方才众人的对话,此时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这方,与宴兰庭对视之间,已然负手缓缓走来。

宴兰庭亦随之往那人走去。

斗了无数年的人,今日终要有个了结。

寒风吹袭整座沧南山,山巅的落叶四下飞舞,散乱着零落而下,将要掀起这一幕最后的战斗。

但便在此时,一片树叶落在脚边的瞬间,一道身影骤然浮现,拦在了两人之间,也拦住了宴兰庭的脚步。

人们同时看向这突然出现在战场重要的人。

那人正是五道宗主,宴夏。

宴夏匆匆赶来,面上尚有疲惫之色,就连神情也比之平日憔悴几分,但她此时坚定的拦在宴兰庭的面前,一双眸子明亮湛然,却非是宴兰庭所熟悉的小女儿宴夏,这一刻,她是名动天下的五道宗主。

“既然总有人要过去,那就让我过去。”宴夏声音平静,将宴兰庭护在身后,上前道,“让我来与他一战。”

宴兰庭紧盯着宴夏,宴夏也在这时候回过头来,她与宴兰庭对视,看着宴兰庭满身的血迹,宴夏低声道:“我是你们的女儿,我也是……蝉众。”

宴夏说完这话,再度转身看向鬼门之主,这次眼中只有决然。

她突然记起来一些事情,她想到十年前在南河镇见到蝉众的图纹,那其实并非是她第一次见到那图纹,早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那是在大爹爹的屋子里,她把玩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翻出了一张画卷,图卷上画着年幼的她无法理解的图案。

她悄悄带着图卷找到二娘,询问她那画上的究竟是什么。

那时候二娘盯着那画卷怔怔看了许久,那时候的宴夏也不懂那样的眼神,如今回忆起来,宴夏才明白,那时候二娘所看的,不是那副画卷,而是画卷之后那属于他们的过去。

二娘告诉她,画上的东西,叫做蝉。

“什么是蝉?”那时候的宴夏问。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了,时至今日,宴夏终于记起。

蝉只是一种脆弱的小虫子。

每到夏日它们便会出现,在枝头鸣叫出夏日的味道,等到那一季炎夏结束,便随夏日消失。

“它们去哪了?”宴夏问二娘道。

“死了。”

“那它们……只活了几个月吗?”

夏日鸣蝉,人们总以为蝉生转瞬,但其实不然。

“它们活了很久,它们曾经在将自己埋在土里,几年,十几年,它们一直在等。”

“等一年夏日,破土而出。”

宴夏记得,记得当时二娘的神情,她还记得,十年前在墙上看见蝉众的图纹,她也曾问过小爹,什么是蝉。

小爹说,他们……就是蝉。

蛰伏百年,只等有朝一日,燃尽性命,绽尽风华。

宴夏现下前所未有的冷静,她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她一步步往光柱中央那道身影走去,每一步她似乎都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过去,看到了属于曾经二十四蝉众的魂,她能够活下来,她能够平安长大,能够重建五道,皆是因为那些曾经战死的蝉众。

直到如今,她来到鬼门之主面前,面容肃然,沉声道:“出手吧。”

今日,她就是蝉众第二十五人。

所有人几乎都已经看向了这处,战场上罕见的一片寂然,五道宗主与鬼门之主,几乎不需多想,便都已经知晓了这次战斗的结果。宴夏不过是刚修行十来年的年轻弟子,纵然有宴兰庭相授,又有昔日闻北云血脉传承,但说来到底根基相距太远。纵然连从前的鬼门之主,宴夏亦不是对手,更何况是如今的鬼门之主,早已经吸收了玄界主人修为的至强者。

“你以为你能赢得过我?”鬼门之主一直等待着宴夏上前,他神色冷淡,似有不耐,这种不耐更像是厌倦,厌倦了这些相斗多年的对手,“或者说,五道能够赢得过我?”

没有人认为五道能在这场劫难中苟活下来,更没有人相信宴夏能够胜过鬼门之主。

但宴夏相信,并且深信不疑。

“我赢不了你,但是五道可以。”宴夏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无比。

鬼门之主笑了起来,人们看不清他的笑意,只能够听见那笑声中的寒意,他手中已然现出长剑,他往前一步,淡声道:“那便来试试。”

宴夏所等的便是这句话,她再度展开四象图,掌中念力再吐,就在鬼门之主足下所站之处,一道巨大金色阵法突然自地面现出,巨大阵法将其笼罩其间,竟是要将鬼门之主禁锢于此地之间!

“发生了什么?”宴夏后方不远处,蝉众几人紧盯着宴夏那处,只有叶题看不见如今情形,急急忙忙问道:“宴夏到底怎么样了?”

众人对阵法皆不算精通,唯有宴兰庭轻咳着道:“是天火玄光阵。”

天火玄光阵,乃是五道当中流传已久的阵法,几乎与当初他在南河镇所开启过的赤凤神隐阵一般,需要极其深厚的修为才能够开启,宴夏虽天赋极高,但在宴兰庭看来,也未必能够施展出这道阵法,但现下看来……他仍是太过低估了这个他们自小养大的姑娘。

她已经比他们所想的,还要强大。

但只是这样,依然不够。

宴夏开启阵法,阵中光芒大作,强大的阵法力量缚住鬼门之主手足,金光仿佛有意识的生灵一般,纷纷旋绕在鬼门之主的身侧,竟是成功将其困于其中!

“成功了?”林蔓草担忧的看着那处,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又依然无法彻底放心。

宴兰庭蹙眉道:“没那么容易。”

几乎便在他开口之间,鬼门之主已经抬手扬剑。

剑锋自光芒间横扫而过,所过之处光芒尽散,凛然强大的力量自他举手投足间流露而出,宴夏所布之阵瞬时遭到破坏,地面晃荡不已,原本散发着无尽光明的阵法图案竟也随之黯淡下来,眼见面要破碎消亡!

宴夏一张脸早已经雪白,额间有汗微微渗出,她紧咬下唇,唇角已有鲜血渗出,她强自支撑,却是丝毫不肯后退半步。

长剑划落,鬼门之主缓缓往前,剑锋直指宴夏,四周光阵丝毫无法再禁锢他动作,两人这一场战斗,几乎已在瞬间有了结果。

眼见剑锋逼近宴夏,后方林蔓草紧拽着双拳,当即便要冲上前去。

然而有人却及时拦住了她,林蔓草顿住脚步,转身看向阻拦自己的宴兰庭,目中满是不解与担忧。

宴兰庭依然紧盯着那处,目光看似平静,其中却早已翻涌波澜,他语气丝毫不比林蔓草松懈,却是低声道:“还没有分出胜负。”

林蔓草微微怔住,不解道:“什么?”

“宴夏没那么容易输。”宴兰庭这般说着,语气却是肯定。

林蔓草连忙回头往宴夏看去,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着那处,不论是鬼门之众还是五道弟子,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那两人的战斗,直到他们看见,宴夏失去力气半跪于地,鬼门之主再度抬剑,剑锋落在了宴夏的颈间。

宴夏仰起头,目光紧紧注视着对方,唇畔鲜血落下,染红了半边衣襟。

鬼门之主低头看着宴夏身上所染的鲜血,渐渐冷笑起来,为宴夏的行为做了最后的评判:“不自量力。”

宴夏笑了起来。

不自量力,她从一开始便是这般,永远对抗着比自己强大数倍的敌人,永远却都从未退缩过一步。

她盯着鬼门之主,有些艰难地开口道:“若不是这样不自量力,就没有今日的沧南山了。”

就算是不自量力,有些事情,她也永远不会放弃。

说话之间,宴夏眼神忽变,变得凝重而冷静。

鬼门之主就在她的面前,他清楚的察觉到了宴夏眼神的变化,身为杀手的直觉,他几乎是立即便将长剑往前递出,便要将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蝼蚁杀死在当场,但也就在他动作之间,那闪烁着杀意的剑锋,便在宴夏颈间半寸处停了下来。

“宴夏!”林蔓草一阵担忧,当即忍不住唤出声来。

就连看不见的叶题与开不了口的楚寒也都不禁僵住,唯有宴兰庭看来还算镇定,只是一双眸子沉沉犹如夜色。

那把剑,就停在宴夏的面前,只要再用力一分,便将刺破宴夏的咽喉。但那把剑始终最终没能再往前半分。

因为就在鬼门之主出手的同时,两人足下的阵法光芒再度大耀,无数光晕犹如纠结藤蔓纷纷交缠往他的身上攀去,霎时将他再度困于其中。

鬼门之主语气终于有了些许改变,他紧盯着宴夏,寒声道:“不可能。”

以宴夏的能力,不可能开启如此强大的阵法,应该说,这天下之间,还没有人能够以阵法将他困住,但如今的他,的确被困在了阵法之中。

鬼门之主霎时沉默下来,不过片刻之间,他已经想清了一切。

“是谁?”他道。

宴夏此时已经避开那人的剑锋再度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有些狼狈,甚至苍白得过分,但她站在鬼门之主的面前,便如同昔日的蝉众一般无法被摧毁,她拭去唇畔鲜血,轻笑着道:“我说过,我赢不了你,但五道可以。”她将四象图祭出,原本画着闻北云画像的图上,如今空空如也,只剩下一面与地上那阵法一般的光阵。她将念力再度注于阵法之中,凝重道:“这阵法,并非我一人开启。”

真正开阵的,是两个人。

这天下没有人能够以自身之力开启阵法困住鬼门之主,但若是两个人,若是更多人,他们总能够做到。

就在宴夏说话之间,一道身影倏然自她的身后步出,人们不知他从何而来,也不知他究竟如何出现,他面上带着几分与眼下场合不甚相合的轻挑笑意,就这般站在了沧南山的山巅之上。

五道之中有许多弟子并不认识他,但也有许多人,曾经跟随着他的身影走了很远的路。

在看清那人之际,鬼门之主双瞳微缩,冷冷唤出了那人的名字:“闻北云。”

曾经的五道宗主,闻北云。

也是曾经整个五道最强大的存在。

闻北云笑着挑起眉峰,回应鬼门之主道:“不错,是我。”

不是残魂,不是幻象,而是真正的闻北云。

不久之前在北门之中,宴夏开启复生之阵,魔君再度降临于世,北门封印才终于能够破开。

这一点鬼门之主早已察觉。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复生明倾之后,宴夏还开了第二次阵。

第89章

也在闻北云出现之际, 五道弟子们皆已经走上前来,许多弟子入门不过数年, 甚至未曾学过多少阵法,但是所有人都在努力将力量灌注于那阵法之上, 原本光芒渐趋黯淡的阵法再次闪烁出金光万丈,光芒直冲天际,将中央那人困于光阵之中!

鬼门之主紧盯着闻北云, 直至此时, 终于有了动作。

他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不见丝毫笑意,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他缓缓抬起手来,身侧不住有光芒丝丝缕缕缠绕上他的指尖手腕,似乎想要用尽全力将他缚住, 然而这依然无法阻止他的动作, 他手中的剑随着动作缓缓高举,最后指向了宴夏与闻北云所在的方向。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

四周无数弟子围在阵外, 鬼门之主身处阵中,声音听来空旷无比。

宴夏毫无犹豫道:“我无法将你困住, 但现在呢?”她的身后还有闻北云,还有五道众多弟子,他们同时出手,那么鬼门之主又要如何脱出?

但鬼门之主却再次笑了起来,似乎将宴夏的话当做了一个再无趣不过的笑话。

他笑声落下,身后无数声响传来, 竟是黑压压的人群朝着五道所在之处而来!

几乎是一眼之下,后方的宴兰庭立即认出了那群人的来历:“是玄界。”

不知何时,鬼门之主竟已开启玄界之门,将玄界众人引来!

听得宴兰庭之言,众人亦不禁面色骤变,要对付如今的鬼门之主本已是十分勉强,如今再遇上这般状况,莫说是五道,就连整个中原都难逃灾劫。

究竟该如何是好,究竟要如何应付眼前这一切,宴夏心中不住想着,却是凌乱毫无头绪,五道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方才她还在想只要五道齐心协力便能够对抗鬼门之主,然而如今玄界之众到来,形势霎时逆转,五道弟子纵然再多,又如何对抗这源源不绝的玄界高手?

她定定站在当下,心中知道自己必须立即做出决定。

“你们纵然能困住我,也胜不过这些玄界高手。”鬼门之主的声音再度平静下来,他道,“你又要如何应对?”

两人之间犹如博弈,他们从北门斗到此处,彼此见招拆招,总是有人占尽上风,如今博弈至此,却已经到了决胜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