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本是敷衍胖头的,谁知那老丈听了,失望摇了摇头,捻着胡子叹道:“算了算了,君子不夺人所爱。”拿过公蛎手中的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蛎急得跺脚,欲要叫他回来,又想起毕岸,回头一看,毕岸已经走至胖头跟前,正在挑拣所谓的“筋骨九天回转丸”。

公蛎唯恐他找自己算账,忙蹲下身来,装作捡地下的铜板,心里打定主意,若是他来询问,便打死也不承认。不过偷眼一看,他腰间已经换了另外质地优良的玉佩,虎头龙身,线条流畅,看起来同螭吻珮出自一个工匠之手。

毕岸拈起一颗药丸嗅了嗅,慢条斯理道:“山楂五成,三七三成,还有两成是炒熟的豆面。”

公蛎不敢吱声,胖头却学着公蛎的样子,十分殷勤地夸赞道:“公子鼻子真灵,就这么一闻就把我们的配方闻出来啦。你要不要来几丸尝一尝?味道很不错呢。”

公蛎卖力地抠着落入青砖缝里的一文钱,心里却恨不得扑过去将胖头的嘴巴给缝上。毕岸瞄了公蛎一眼,冷冷一哼,大步流星甩袖而去,身形十分潇洒。

公蛎这才直起身,盯着毕岸伟岸的身影满脸艳羡之色,不住吞咽口水。

胖子啃着手指甲,傻笑道:“嘻嘻,老大喜欢男人。”

公蛎见老丈已经走得不见,不禁失望,将铜板甩在胖子的脸上,正色道:“胡说什么呢,老子可是个堂堂正正男子汉,从不搞那些龙阳之好。”

胖头抠着鼻孔道:“那你为什么脸红,低着头不敢看他?还对着他的背影流口水?”

公蛎哑然失笑,伸手去撕他的胖脸:“哟,你不傻嘛,懂得还挺多的。”

胖头抖抖肚子,得意地道:“我可是什么都知道。”

公蛎又想起容貌一事,有些闷闷不乐。从怀里摸出一面小铜镜,对着镜子东照西照,细心地把一撮耷拉下来的头发抿上去,问道:“胖头,你老实说,我和刚才那人比,谁更英俊?”

胖头也将脑袋凑过来,对着镜子做出一个自以为最甜美的笑脸,小声道:“当然是那男子……”公蛎飞快收了镜子,气急败坏道:“我怎么了?男人家,长得好有什么用?有才华才是真的呢!像我这样,又聪明又能干,又懂风情,这才叫气质好呢!”

胖头无辜地瞪着一双小眼睛:“人家气质更好……”

公蛎扑上去对着胖头又踢又打:“你还学会犟嘴了是吧?”

(四)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洒在洛水水面上,映得整个水面犹如一块闪光的银缎。

胖头正狼吞虎咽地啃着手里的烧饼,公蛎半坐半卧在河畔的草丛里,百无聊赖地丢着石子儿,一下一下地去打桐树上刚结的桐铃儿。

天色渐暗,晚霞只剩下远处的一抹残红。公蛎一手摩挲着螭吻珮,突然道:“胖头,你有什么打算?”

胖头将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巴,含糊道:“先游个泳,然后睡觉。”

公蛎将石子儿朝胖头丢去:“我说的是将来!将来!”

胖头满意地打了个饱嗝,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赚点钱,先去找妹妹,再讨个老婆,生一堆娃儿。”

胖头真名叫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刚进城那会儿,公蛎手头还有些闲钱,有一日刚吃完饭又忍不住买了只轩辕楼的烧鸡,只啃了鸡腿便吃不下了,走到南市见一个胖子蹲在地上晒太阳,就丢了过去,胖子也不嫌弃,一来二去,两人便认识了。

胖头父母早亡,唯一的妹妹也在幼年时送了人,家徒四壁,只有一身蛮力,以在市场里给人搬运装卸度日。他脑子不大灵光,以公蛎的话说,是个“只长肥膘不长心眼”的货,一根筋,不知怎么就认定了公蛎,死活跟着他混,任他打骂都不走,偏偏饭量又大得惊人,害得公蛎平白无故多养了一个饭桶,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严重拮据。

公蛎鄙夷地哼了一声:“没出息。”

胖头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摆出一个武打的架势,肚皮的赘肉一颤一颤:“除暴安良,行侠仗义!”

公蛎嗤之以鼻,从怀里拿出小铜镜,对着镜子做出各种冷峻魅惑的表情:“知道潘安掷果盈车的典故吗?”

胖头摇摇头。公蛎拖长声音吟诵道:“安仁至美,妙龄随车,吾之终生所求也!”

胖头哪里听得懂这些拽文掉袋的话,怔怔的毫无反应。公蛎故作深沉,一字一顿道:“我的梦想,是媲美潘安!”

胖头将地上掉的烧饼屑捡起丢进嘴巴里:“不能糟蹋粮食——潘安是谁啊?”

公蛎道:“天下第一美男子!”

胖头哦了一声,傻傻地道:“象今天见的那个一样?”

公蛎满心嫉妒,道:“不,比那个还要美,美到男的女的见了都喜欢。”

胖头皱眉想了一会儿,估计很难想象这个“男女都喜欢”的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茫然道:“没见过。”

公蛎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胖头忙安慰道:“其实老大,你长的也不错,比我好看多了。”

公蛎心情舒坦了些,不屑道:“呸,同你比……”

胖头啃着手指甲,溜溜地看着公蛎的脸,小声道:“不过要赶上那个潘什么安,估计比较难。”

公蛎气急,给了胖头一拳:“咦,你个死胖子,一身肥膘,还敢嫌弃我难看?”

胖头抖了抖自己肥硕的肚子,嘟囔道:“胖是一阵子,丑是一辈子。再说了,父母生我是这样,我就得这样,我对自己长相又没有不满,我也不想长得超过那个什么安。”

公蛎揪住胖头的前襟:“你再说一遍?”

胖头的肥脸上显出讨好的表情:“老大我们明天怎么办?”

公蛎顿时泄了气,烦躁道:“明天再说!坑蒙拐骗,吃喝嫖赌,什么都行!”

若是不用考虑其他,每日里混个肚子溜圆,四处闲逛,这种生活也算惬意。可是正如胖头偶尔摸着锃亮的脑门故作深沉时所讲,“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除了公蛎对容貌的强烈渴望,如今面临的最为重要的问题是:住宿。

公蛎本来不愿意同胖头走得太近,说实话,他不怎么瞧得起胖头。但是胖头对他却是掏心掏肺,非要拖着他住他家里,说可以省下一大笔住店的钱。

胖头家是两间土坯房,前些日的一场暴雨,将其中一间的房顶冲塌,只剩下一间,门梁子又坏了。

那个大门早朽掉了半边,形同虚设,可是没了门,总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家。因此胖头每天回去,一看到门梁子便唉声叹气,后悔今天不该多吃一个烧饼,又少存了几文修房子的钱,那张苦瓜脸,公蛎看着就烦。

今日也同样,还未走到巷子口,胖头的脸已经皱得像个蔫了的倭瓜。公蛎哄他道:“这事我惦记着呢,等赚了大钱……”心里暗自嘀咕,要不要找个当铺当掉这块螭吻珮或者卖掉那颗捡来的血珍珠,应付一段时日。

胖头忽然欣喜若狂,猛朝公蛎拍了一掌:“老大你真好!”

公蛎抬头一看,原来门梁子已经修好了,不仅门梁子,下面还换了两个新门槛,朽掉的半边门也被换上了新门板。

胖头兴奋地将门推开关上,关上又推开:“这个匠人的手艺不错,一点声音都没有。”

公蛎瞠目道:“我没请匠人来。谁会这么好心?”

胖头只顾高兴,根本没听公蛎的话,吊在门梁上打起了秋千。

不过修房子的事情解决了,公蛎也很开心,连连提醒胖头:“快下来!你那个体重,小心把新修好的门梁再给掰下来!”

天色不早,两人折腾了一天,简单洗漱,倒头便睡。

但公蛎睡得极不踏实,心绪不宁,烦躁多梦,连一向鼾声震天的胖头,也辗转反侧,胡乱盘腾,好几次差点将公蛎踹下床来。

午夜时分,公蛎终于沉沉睡去,却做了噩梦。

七个带着鬼脸面具的白衣人,顺着门梁子一跃而下,绕着公蛎和胖头跳起了舞。公蛎先还饶有兴趣地看着,但随着白衣人的舞蹈越来越急,犹如一个白色铁桶一般将两个人围得水泄不通,渐渐感觉呼吸紧迫,身体僵直。

公蛎张嘴欲叫,却说不出话来,依稀看到胖头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微张,一脸傻相。

公蛎清楚地感觉到是在做梦,却无法醒过来。

胖头翻起了白眼。正当公蛎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白衣人停了下来,公蛎心头一松,大口大口地喘气,但四肢仍被紧紧压住,动弹不得。

带头的白衣人俯身凑近公蛎。他带着厚厚的面具,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但公蛎分明觉得他在诡笑。

他慢慢伸出手来。公蛎惊恐地发现,他的手是红色的,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长着血红色的苔藓,中间夹杂着毛发一样的菌丝微微抖动,依稀可看到下面发黑的皮肉,恶心而恐怖。

公蛎的心一阵阵收缩,忙闭上眼睛给自己打气:这是做梦,很快就醒了。但是看到白衣人又黑又长的指甲朝自己胸口插来,还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公蛎才醒了过来,一看胖头,四脚八叉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公蛎头昏脑涨,踹了一脚胖头:“喂,太阳照到屁股了!”

胖头一骨碌爬起来,愣了片刻,朝自己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这才拍着胸脯道:“昨晚吓死我了,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鬼压床!”

公蛎哼哼道:“定是昨天太累了。我也做噩梦了。”

胖头呆坐了一会儿,忽然伸手道:“老大,给我看看你祖传的玉佩。我昨晚梦到上面的龙会喷火呢”

公蛎将他的手打开,道:“胡说!”

胖头模拟着抓人的动作,道:“昨晚鬼压床,我看到那个领头的白鬼用血手抓你,长着这么长的黑指甲……还没碰到你,玉佩上的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呼,喷出一团白光,然后白鬼就着火了,其他那几个白小鬼,就吓得都跳上门梁子飘走啦……”

胖头连比划带说,详细描述了一遍。他的所谓鬼压床,同公蛎的噩梦一模一样,不过多了公蛎晕过去之后的情景。

温润细腻的螭吻珮,握在手里很是舒服。公蛎心中一动,觉得这种感觉好生熟悉,好像它就是自己的东西一般。

胖头又是害怕又是兴奋,颠三倒四道:“嘿嘿,昨晚太刺激了。我翻着白眼装死,骗过了那些鬼……玉佩上的无角龙喷火,把白鬼点着啦,不过火一点都不热……我猛扑过去,一下子把他压死了,哈哈……今晚他们要是再来,我就捉一只,看看鬼在白天是什么样子……”

公蛎的脸色变了。

胖头刚睡过的地面上,压着半个白纸人和一些燃烧过的灰烬。

——这块螭吻珮,看来同自己有缘,还是留着吧。倒是那颗血珍珠,要好好盘算一下,如何带来更大收益。?

血珍珠

(一)

这日辰时,天气极好。南市码头,新到的货物装卸完毕,三三两两的搬运脚夫四散着坐在岸边的空地或车杆上休息。

忽然一阵打斗哭叫之声,一个衣着华丽的清瘦小子哭嚎着窜出,满面血污,左臂衣袖被扯脱,鞋子也只剩了一只,口里叫着:“救命啊!”在人缝中四处奔突躲避。后来见路旁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拉过上面的篷布胡乱抹了一把脸,撅着屁股钻了进去。正候在车前辕处的一个外地货商张阿财,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不满道:“哎哎哎,我新换的篷布……”

话音未落,一矮一胖两个少年提着棍棒从旁边巷子中冲了出来,嘴里吆喝道:“人呢,人呢?”

周围瞬间有些安静。那些常年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脚夫都认得这二人:胖的那个诨名胖头,矮的那个人称小矬子,是南市有名的小混混,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整日里无所事事,吃喝嫖赌、打架骗人,又爱作弄人,虽说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但着实难缠,整个儿泼皮无赖,官差也拿他们没个法子。

小矬子上蹿下跳,尖声叫道:“你们谁看到了?刚才那个有钱人家的小子,躲哪儿了?”胖头瓮声瓮气道:“对,躲哪儿了?”

众人继续干活,没有接他的话茬儿。一个年长的脚夫在码头做工多年,有些资历,忍不住高声问道:“谁又惹了你们了?”

小矬子一边四处寻找,一边恶狠狠道:“一个小子,赌钱输了,竟然赖账。”气恼地用木棍敲打停靠的马车,却刚好便是那少年藏身之地。旁边的张阿财眼睛溜溜地看向篷布,思量着要不要告密讨好下这两个混混。

胖头看起来一脸傻相,大声道:“对,他明明有钱,手里好大一颗血珍珠……”小矬子身手麻利,飞快扑过去朝着胖头猛推搡了一把,满脸怒色。胖头自知失言,生生将“珠”字咽了下去。

年长的脚夫未听清,反问道:“什么?”但旁边的张阿财却听得一清二楚,扶着马车的手一阵收紧,拉得篷布哗啦啦响。

恰在此时,微光一闪,张阿财不由伸长了脖子。篷布的缝隙中,他分明看到,那小子细皮嫩肉的手掌心托着一颗拇指大的血红色珍珠,在昏暗中发出柔和的光晕。张阿财愣了一愣,正要细看,血珍珠却收了回去,一张滴溜溜的小眼睛透过篷布缝隙,可怜巴巴地冲着张阿财眨眼。

张阿财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我刚看到一个人影跑到那边船上去的啦!”朝远处码头边停靠的几艘小船一指。

胖头和小矬子飞快朝着小船的方向跑了过去。恰好一艘大船到港,领头的脚夫招呼众人卸货,原本围着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只剩下刚才的张阿财和远处闭眼休息的青年男子。

张阿财看着二人走远,小声道:“出来吧,他们走了。”

篷布悉悉索索一阵响,一个干瘦的小脸探出头来,竟然是公蛎。他满脸感激道:“多谢您救命之恩。”口音却同张阿财有几分相像。

张阿财偷偷看他紧握的右手,满脸堆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公蛎吭吭哧哧地下了车。他眼窝青紫,额头肿胀,鼻子还在流血,样子极其狼狈,长相虽不起眼,但衣着打扮相当华丽:一袭蓝色华文锦长袍,领口袖口镶绣银丝流云纹滚边,虽然有几处被撕破,但做工精细、质地优良,一看就是家境富裕的。

张阿财有些心痒,忍不住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公蛎跳了起来,将右手放在胸前,一脸警惕道:“没什么。”一瘸一拐地走了。

张阿财嘿嘿干笑道:“走好,走好。”公蛎走了十几步,自己折身回来了,蹲在张阿财面前长吁短叹,一脸哭相。

张阿财心中恼火,兀自整理车上的货物,不去理他。公蛎踌躇良久,道:“您知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当铺?”

张阿财头也不回,道:“不知道!”他本是头一次来洛阳,确实不知道。

公蛎似乎没察觉到他的不悦,哭丧着脸道:“这可怎么办呢。”将紧握的右手伸出又收回,迟疑不决。张阿财恼道:“行开!莫挡着我干活!”

公蛎为难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伸了过来:“您经验足,给看看这颗血珍珠,当多少才算合适?”不等张阿财说话,带着哭腔儿道:“如今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如何回家?回家了也要被我阿爹打死的……就剩下这么一颗祖传的珠子了……”说着捶胸顿足,涕泪横流。

张阿财本不想看,却忍不住回头。只见这颗珠子光洁圆润,发出血一样的殷红光芒,实乃人间绝品,不由得眼睛直了。

公蛎急切道:“您看这个值多少钱?……我如今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当了它去,要往常……打死我也舍不得!”

张阿财以前是做小生意的,这是第一次与同乡来倒腾大生意,生性胆小却总想发大财,并曾经跟人做过一段珠宝生意,对宝物鉴定颇有些心得,见到如此宝贝,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拿了珠子对着阳光映照个不停:“这个值钱!值钱!……总要几百两!”

话音未落,只听那边一无所获的胖头咋咋呼呼地喝骂道:“他一个外地人,身无分文能去哪儿?”小矬子远远回应道:“当铺!我们去守着当铺!”

公蛎大急,劈手夺过珠子钻入车底瑟瑟发抖,道:“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张阿财的眼睛随着珠子乱转,心中艳羡异常。这次来洛阳,比起以前的生意也算是小发了一笔,但和同乡们相比,可差的远了,要是这个珠子……

胖头和小矬子跑远了,公蛎从车底钻出来,挠头了半晌,哀求道:“要不……阿叔你能否……”张阿财心中一紧,不由捂住了荷包,却听他继续道:“您能否帮我跑趟当铺?”

张阿财板起脸道:“我没空。”公蛎哭丧着脸,道:“听口音我和您老家不太远,我替我阿爹阿娘谢谢您。您帮我去趟当铺,我愿意给您五两银子做酬劳,从当价中支付。”

张阿财大喜,张嘴便想同意,想起同乡的告诫,又迟疑着摇头。两人正在推搡间,忽儿跳出一个肥头大耳的老丈来,插嘴道:“我去我去!”伸手去抓公蛎手中的珠子,“你给我三两就行!”

正是那天要买公蛎螭吻珮的老丈。

老丈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朝公蛎一挤眼睛。

公蛎已经打定主意,螭吻珮要自己佩戴,所以装作不认识老丈,纵身往后一跳,愤愤道:“我凭什么信你?你要拿了我的珠子逃了,我找谁要去?”

老丈倒也配合,双手在身上乱摸了一通,揪出一个荷包摇晃着:“我把我身上的钱给你做抵押行不行?”荷包叮当作响,显然里面不少银钱。

公蛎故作戒备,扭头对已经看呆了的张阿财道:“同乡阿叔,我看你是好人,不如你替我跑一趟,换了银两我给你十两跑腿费,行不行?”

老丈瞪大了眼睛:“你这小郎君好固执!”眼里却流露出揶揄之色。公蛎拉过张阿财走到一边,不去理他。老丈甚是恼怒,斜眼看着张阿财,却对公蛎道:“哼,小心你小子被骗,他去当铺,只怕一转眼就溜了!”

这摆明了是要配合公蛎,激将张阿财。

张阿财果然涨红了脸,跳起来叫道:“我怎么会骗人?”郑重地接过珠子,交待公蛎躲好,便要去找当铺。老丈却不依,远远站着,撇嘴道:“空口白牙,说得轻巧!”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抖着荷包。

公蛎心下疑惑万分,不知道老丈为何要帮自己骗人,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故意显出踌躇之意。张阿财向来要面子,气恼之极,从怀里拿出一包银两来,掂量了几下,摆出一副十分大气的样子递给瘦子:“拿着!”说罢傲然看了老丈一眼,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荷包,一步一回头地去了。

公蛎感激涕零:“多谢同乡阿叔!我在这里等您,您早去早回!”嘴里说着,看也不看老丈一眼,蹑手蹑脚从钻入车下,一溜烟儿地跑了。

公蛎一边低头疾跑,一边掂量着手中的荷包,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儿,突然脖子一紧,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瞬间头晕目眩,手脚乱舞,荷包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还好那人很快松开了手。公蛎瘫在地上,揉着脖子破口大骂:“谁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惹老子……”一句话未了,看到毕岸冷若冰霜的脸,顿时戛然而止。

毕岸将一个红色鹅卵石投掷在公蛎怀中,俯身去捡起地上的荷包,公蛎飞扑上去叫道:“我的我的!”突然看到张阿财从木船后面躲躲闪闪地走了出来,顿时改口道:“这是我同乡阿叔的!”毕岸一个轻巧转身,身姿极为潇洒地将荷包斜斜抛出,刚好落入张阿财怀中。

公蛎委委屈屈叫道:“阿叔这是不信任我?荷包还你吧,我们两不相欠!”

眼见快要到手的五两银子就这样没了,张阿财心疼不已。刚才他拿了公蛎的珠子,没走多远,便被毕岸拦下,声称他上当了,这个所谓的血珍珠不过是一颗小石子,一文不值。张阿财哪里肯信,认为毕岸不过是想自己去赚取跑腿费,不过他见毕岸眼神犀利,身材伟岸,身上还带着长剑,自己身在异乡他处不敢用强,只好跟了毕岸来找公蛎。

张阿财讪讪笑着,朝公蛎连打了几个躬,又恨恨地啐了毕岸几口,抱着荷包飞快逃开。

毕岸抱着双臂,冷然看着公蛎。公蛎兀自嘴硬:“我就是同他开个玩笑,跑这地儿拉个屎便回去,要你多管闲事?”猛然惊喜道:“胖头来了?”趁毕岸回头之际,撒丫便跑。

公蛎本是打算“惹不起总躲得起”,没料想这个毕岸竟然诡魅一般如影随形,两人猫捉老鼠一般绕着洛阳城跑了大半日,公蛎始终不能摆脱,其间甚至想一头扎进洛水,也被毕岸扯着尾巴不能得逞。

傍晚时分,公蛎终于跑不动了,俯在新中桥的栏杆上。喘着粗气道:“钱已经还给那个傻子了,你到底想怎么着?”

毕岸双唇紧闭,落日的余晖在他脸上形成一个异常英俊的侧面。公蛎怒道:“哑巴啊你?”

毕岸伸出手来,道:“拿来。”公蛎以为他发现自己偷了螭吻珮,心突突跳了几下,但却装傻道:“什么东西?”

恰巧一群身姿曼妙的女眷从桥上走过,公蛎挺了挺胸脯,摆出一个最为冷峻的表情。几个年轻女子见毕岸相貌英俊,都放慢了脚步浅笑低语,掩面偷看,却对旁边的公蛎熟视无睹。公蛎妒恨不已,高声叫道:“你欺人太甚!我不活了!”高高跃起一头扎进洛水,很快便给湍急的水流淹没。

不仅周围的女子,连毕岸都吃了一惊,众人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却无人敢下水搭救。毕岸微微一笑,道:“我兄弟水性甚好,同我闹着玩儿呢。大家不用担心。”说罢略一抱拳,翩然而去,留下那几个花痴女子,如被灌了迷魂汤一般呆在原地。

(二)

公蛎从不远处的水面冒出头来,在心底破口大骂。

公蛎混在洛阳已经一年,刚开始出手阔绰,很快便拮据起来。他一个静心清修的小水蛇,本来就没什么财物,不过用些平日里存的精致贝壳、珍珠之类的换些银钱。刚来洛阳什么都倍感新鲜,肆意出入青楼酒肆,很快便将家当花得所剩无几。他原打算花完这些银钱便重新回洛水修行,可是玩得心已经散了,哪里还收得回去?不过十天半月,便觉得洛水又无趣又烦闷,还是洛阳,哪怕流浪街头看人来人往也好玩。

常人百姓提起得道的非人,总是又惊惧又羡慕,仿佛他们无所不能一般。实不知这是个极大的谬误。就以小水蛇公蛎来讲,来了洛阳,还不是要同凡夫俗子一样想办法解决温饱?公蛎先去一家小饭馆做了几天跑堂,因为偷吃客人点的菜肴被辞退了;之后去码头扛了半天货物,实在吃不了那个苦头,自己不干了;想要做生意,又没个手艺或者本钱;想要考个功名……算了,这个就不提了,公蛎虽然认定自己是读书人,但不过是吟诵几句打油诗的本事。前几日,他走投无路之时,甚至伙同那些街头无赖卖假药——堂堂一个得道的灵蛇,竟然沦落到利用身体可随意扭曲之便售卖大力丸,这要是传到洛水,岂不被其他水族笑掉大牙?

最邪乎的是,公蛎住到胖头家里,莫名其妙同胖头做了一个同样的噩梦。之后几天,只要晚上住在那间房屋里,两人便会做同样的梦,只是白衣人变成了六个,围着他们载歌载舞,没有再做出害人的举动,所以也无法验证螭吻珮到底是不是像胖头所说的具有灵气。不过公蛎并不傻,显然有人在胖头的房子里施了法术,地上的半个纸人和纸灰就是明证。所以,当公蛎看到几天下来,两个人的精神头大减,当机立断带着胖头在城中坑蒙拐骗,死活不再回胖头家里住,关于白衣人的梦果然一次也没再做过。

但公蛎总想不明白,他和胖头一无所有,也不曾与人结怨,谁会找他的晦气呢?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得罪过并偷了他螭吻珮的毕岸。但是,不知为何,公蛎心里却认定毕岸不是这种阴暗的小人——瞧瞧,这就是人长得美的效果,人们会理所当然给予更多的善意猜想。

自己要长得如毕岸一般完美,该有多好啊。

在北市混了几日,将仅有的积蓄也花了个精光,公蛎十分沮丧。

如今已经六月,艳阳高照,暑气逼人。公蛎百无聊赖,顺着滨水天街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脑袋肚子一起痛了起来,忙蹲下身,恰在那一瞬间,一块巴掌大的砖头从路边的屋顶飞下,擦着他的头顶落地跌成碎块,若不是正好蹲下,只怕刚好砸个脑袋开花。

所幸痛感很快消失,公蛎跳起脚来破口大骂,也不见有人应声。

真是喝口水都塞牙!正在怨天尤人,顾影自怜,忽见胖头气喘吁吁地跑来:“老大,你怎么一声不响来城北了,我找了你好久。”

血珍珠未卖出,附身一事也没个着落,公蛎正心中烦闷,一看到这个傻胖子,更加不耐烦:“你找我干什么?走开走开,我还有事呢。”扭身便走。

胖头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乐滋滋跟在后面。公蛎走了老远,回头仍见他跟着,吼道:“你这人怎么像个狗皮膏药,滚!”

胖头吸了吸鼻涕,揉着肥大的肚子道:“我饿了。”

一阵饭菜的香味飘来,公蛎的肚子也咕咕响了起来。他顿时恼羞成怒,“关我屁事,我是你爹啊?”

胖头眨巴着眼睛,抠着大拇指傻笑起来。公蛎耐着性子道:“你跟着我也没用,我如今身无分文,没钱买东西给你吃。”

胖头根本听不出公蛎话里的逐客之意,一见他不生气了,也开心起来,大肥脸笑得像朵花儿一样,吧嗒着嘴巴:“我饿了。”

公蛎恶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爆栗,吼道:“滚!”胖头捂着脑袋,小声道:“我说饿了,又没说要吃东西。”

公蛎懒得理他,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用回头也知道,胖头仍然不远不近地跟着。

公蛎烦得要死,正想要快步甩开他,却瞬间被一阵浓郁的肉香吸引,再也拔不动脚。原来前面一家卖卤肉的铺子,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红亮的肉块翻滚着,伙计正用一个肉叉子将烂熟的卤肉捞出来放在旁边的大盆子里。

公蛎捏了捏荷包里那颗血珍珠,还是觉得舍不得。眼珠一转,摆手叫胖头过来,示意道:“想办法给我弄一块卤肉,若弄来了就跟着我。”胖头欢天喜地的表情瞬间凝滞,公蛎马上翻脸:“弄不来就赶紧滚!走走走!”

胖头舔了嘴唇,从嗓子眼挤出一个字:“好!”一挺胸,一运气,冲到肉盆子前抓了最大的两块扭头就跑。

这不开窍的死胖子竟然大白天的公然去抢,真是蠢到家了。公蛎低声骂着,忙找地方躲了起来。

此时将近午时,街上人来人往,人流如织,只听伙计高声叫道:“抢东西了!”众人一阵骚动,临近商铺的掌柜、伙计等都拿着火棍、木条追了出来,围的围堵的堵,先还见胖头在人群中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后来便只听到打骂棍棒之声了。

公蛎趁机摆脱了胖头,却又不知道做什么了,信步走到立行坊,正在想象卤肉入口即化的感觉,忽然一个鼻青脸肿满身血污的人从旁边小巷子里跳到公蛎面前,接着一个肉叉子带着呼啸声而来,准准儿地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竟然是胖头,身上油渍、血渍、泥土等,五颜六色的,肩头上那个油亮的小肉叉颤巍巍抖动着,看起来十分滑稽。公蛎退了一步,厌恶地打量着他:“你没死啊?”

胖头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鼻血,嘿嘿笑道:“给!”将一直紧握着的右手伸开,手心里,是一块被挤压变形的卤肉,脏兮兮的。

公蛎嫌弃地皱了一下眉。胖头讨好道:“其他的都被打掉地上,踩没啦。就剩下这么多。”每说一句话,肩上的小肉叉子就抖动一下。

公蛎看得心焦,上去一把将肉叉拔了下来,疼得胖头一咧嘴。公蛎用肉叉敲胖头的脑袋:“我要你去抢了吗?我说要你去抢了吗?大白天的,你找死呢?偷或骗,什么叫偷?你这个脑袋,就是为了看着像个人才长在脖子上的是吧?”

胖头一边歪着头躲避,一边嘿嘿傻笑。公蛎没了办法,扯下胖头的外衣,挑比较干净的地方撕下一个长布条,将他肩膀胡乱包扎了下,不耐烦道:“去去,赶紧洗个脸,我还有正事。”

胖头喜笑颜开,去旁边一家店铺讨了水洗脸。公蛎板着脸在一旁等着,寻思着胖头终归是个累赘,还是要想个法子甩掉他,忽见毕岸步履匆匆,快步走过,引得街边几个女子纷纷侧目。

公蛎又心痒了。在人群中一眼能被发现,博得女子们艳羡的目光,这正是公蛎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目标啊。不行,附身一事,不能轻易放弃。

想到此处,公蛎朝胖头一摆手:“我们俩跟着那个男的,别让他发现了,等到没人的地方,你帮我控制住他。”

“他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