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贤心里闪过一丝心疼。苏青兰心蕙质,柔柔弱弱,认识至今从来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今天这么一吼,不知道她得伤心成什么样子。可是转脸看到五十多岁的老母亲佝偻着身子哭得肝肠寸断,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喝道:“听到了没?我让你跪下,给娘道歉,并要保证以后要做个贤良媳妇!”

两颗晶莹的泪珠从苏青的眼里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没做错。”声音小但极其坚决。

俊贤惊愕地退了一步,道:“你……你再说一遍?”

苏青垂下眼睛,背部挺得僵直。王婆的呜咽声瞬间化为嚎啕。

俊贤瞪视着苏青,心里一面哀求道:“青儿你就认个错,让老娘消消气,我回房间给你跪下行不行?”一面又想:“同娘闹别扭这事看起来不大,却不能惯着,免得以后无法收场。”

王婆一见苏青倔强的样子,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说:“儿子你千万别这样,是我命不好……为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吵架……我还不如死了呢……”一句话未了,嗓子眼里挤出“呃——呃——”的声音,白眼一翻便没了声息。

门外的胖头紧张道:“晕死过去了!我们要不要进去帮忙?”

公蛎悠闲地咬着一根狗尾巴草,道:“放心,那个婆婆是装的,真晕过去可不是这个动静。”

俊贤吓得脸都白了,扑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唤,一见苏青仍矗在原地木然不动,彻底怒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王婆悠悠转醒,斜靠在儿子怀里,半闭着眼睛。俊贤长吁了一口气,惊喜道:“娘,你感觉好点没?”

王婆挣扎着坐起来,虚弱道:“儿啊,让你担心了。青儿还小,你别难为她,你赶紧看书去。”

俊贤将王婆扶好,细心地在她腰后塞了一个垫子,转脸对着苏青,脸色极其难看。

苏青仍然垂着脖颈,一动不动,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

俊贤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一顿脚,甩袖而去。而身后一直佯装虚弱的王婆,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苏青呆了片刻,放下锅铲,倒了一杯茶过来,默默放在王婆身旁的高凳上,道:“娘,我去做饭了。”

王婆表情冷淡,吩咐道:“给贤儿那碗碗底铺两个鸡蛋,他正用功,费脑子。另外,贤儿马上要考试了,你没事少去他眼前晃悠。从今晚起,你搬到我的房间来睡。”苏青一怔,低头道:“是。我先去做饭。”摇摇摆摆去了,消瘦的身影显得极其单薄无助。

王婆斜睨着她的背影,小声冷笑道:“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能白白毁在你手里?”

公蛎偷窥了这大半日,大概了解这一家三口的想法,无非便是王婆一心要儿子出人头地,唯恐苏青耽误了他的学业,所以对苏青有些不满,而苏青和俊贤感情深厚,两情相悦,只是同婆婆之间有些生分隔阂,但说来说去,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并无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一阵炊烟飘来,夹杂着饭菜的香味,胖头的肚子咕咕直响。公蛎拍衣站起,想取了衣服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忽见对面官道上来了一个人,白衣飘飘,器宇轩昂,正是毕岸。

公蛎心里顿时别扭起来。看来苏媚不相信自己,竟然还另外派了毕岸来。胖头却很高兴,张嘴欲叫,被公蛎捂住了嘴巴:“你傻呀,让他看到我们偷了钱出来闲逛?等他走了我们再去。”

胖头迷惑不解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两个掌柜都来这家小铺子打听?”

毕岸简单施了一礼,道:“请问婆婆,苏青在吗?”边问边朝后面的院子张望。

王婆没有站起来迎接,而是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是谁?你找苏青有何事?”

毕岸彬彬有礼道:“我是苏青的一位故人,今日路过,特来探望。”

王婆断然道:“她有事走开了,不在!”低头继续绣花,刚绣了一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她的婆婆。请问你怎么称呼?”

她突然转变态度让毕岸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道:“我是……她的旧时好友。”

“旧时好友?”王婆咯咯笑了出声:“好,好,旧时好友。”言语之中带着说不出的阴阳怪气,连胖头都听出来了。

毕岸充耳不闻,沉声道:“我等她回来。”随便拉过一个凳子坐下了。

王婆阴沉着脸道:“我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小门小户,本来地方就不大,公子若是没有活计要做,还请给个方便移步他处。”

毕岸头也不回,刺啦一声将外衣衣袖扯出半尺长的一道口子来,脱了丢在案板上,并拍出一个小银锭,道:“缝补。”

这件月白色祥云纹镶边袍服为上等素色蜀锦制成,纹路精细优美,质地缜密,穿在身上垂顺飘逸,甚是引人瞩目,一直为公蛎垂涎。他曾去永祥绸庄打听过,同款衣服要八两银子一件,原本盘算着待明日约苏媚喝茶时借用下,见毕岸眼也不眨便撕破了,心疼不已。

王婆很想大发雷霆,将这个可能觊觎儿媳相貌的家伙赶出去,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常年做这种小本生意,讲求的是和气生财,刚才不过是情绪起伏太大,尚未平复,说话冲了些;最为关键的是,一个小银锭,足够儿子买一麻袋的书了。

王婆挤出一丝笑容,道:“客官你先坐着,我这就给你缝补去。”

毕岸淡淡道:“不用,我的衣服,只让苏青来补。”

果然同苏青有私情!王婆心里暗暗冷笑,甚至顾不上想儿子难不难过,只觉得有一种猜测被验证后的快意。

王婆道:“我去看看她忙完了没。”慢吞吞起身回了院里,未去灶房,却转身去了俊贤的小书房。

(五)

未见苏青出来,倒是王俊贤板着脸来到了前面绣庄,王婆紧张地跟在后面。

俊贤绕着毕岸走了一圈,冷冷道:“请问你是哪位?”

毕岸淡淡道:“来你家补个衣服,都要递个名帖的么?”

王婆急得跺脚,小声道:“小祖宗,你这个脾气,怎么一点就着?”陪笑道:“客官你先坐着,苏青马上就来。”连拖带拽将王俊贤拉回了后院。

公蛎幸灾乐祸,偷笑道:“哈哈,毕岸闯祸了!那个迂腐的王秀才,肯定猜忌苏青!”

俊贤站在院中,叫道:“苏青,有人找你!”说完扭脸回了房间,王婆手脚麻利地上前,将门从外面闩上。苏青从厨房探出头来,见婆婆面带冷笑站在院中,拘谨道:“又来新活计了?”

王婆哼了一声。苏青不再多问,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绣庄,朝毕岸的背影微微施了一礼,拿起衣服看了看,面带微笑道:“客官不如先回去,这个口子大些,要绣个图案压一压才好。明日再来取吧。”

毕岸转过了头。

苏青吓了一跳,道:“哥哥,你……你怎么来了?”一直躲在后门门帘处的王婆愣了一下,满面狐疑,蹑手蹑脚躲在了门帘子后面。公蛎和胖头更是惊讶。

苏青惊喜道:“你……你不生气了?”

毕岸点点头,显然不愿多说,眼神落在苏青身上。苏青的腰里还系着围裙,头发上挂着刚才烧火的碎木屑和草灰,右臂的衣袖上有一块明显的油渍,而左手手背上有一个指甲大的烫伤,想是刚才做饭时热油溅上的。

苏青慌忙将围裙摘下,顺势盖住手背上的烫印,上前给毕岸倒了一杯茶,大声笑道:“你怎么也来洛阳了?”

毕岸道:“我有事,顺便来看看你。”走到一间鱼戏莲叶的绣品前,道:“你绣的?”这是一幅帷帐,淡青色水纱,上面绣着几尾栩栩如生的鲤鱼,在莲叶间追逐嬉戏,其中一条还吐起了泡泡,天真烂漫,童趣盎然。

苏青点点头,撒娇道:“怎么样?我的手艺精进不少吧?哥哥你喜欢什么图案,我专门绣一副给你。”

毕岸道:“我不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样?”

苏青躲避着毕岸的眼神,笑道:“我好的很呢。”

毕岸道:“你瘦了很多。是生活不如意?”

苏青如同没听到一般,兴致勃勃拉着他走到一幅鱼跃龙门图前,得意洋洋道:“你看这幅,绣的不错吧?”

毕岸道:“很不错。”

苏青撒着娇抱怨道:“哥哥你就不能多夸几句,每次说话都这么着,好无趣。”

毕岸颔首道:“画面生动,针法娴熟,好一幅简单快乐的鱼戏图。”他着重在简单快乐中加重了语气,好像有什么暗示。

苏青似乎没有听出,咯咯地笑了起来,扬起下巴,骄傲道:“我可是着附近最好的绣娘。你看看,十几里外的村庄都有人专门送来给我绣呢。”

苏青自从看见毕岸便叽叽喳喳大说大笑,话也多了起来,人也看起来调皮轻松了很多。但公蛎总觉得有一种虚张声势的故意,仿佛掩饰什么。

毕岸随意瞟了一眼她的手,道:“还扎到手吗?”

苏青伸出食指给毕岸看:“只要是绣花,没有不扎到手的。你看看,我的手指头,光绣这个就被扎了十几下呢。”她的撒娇自然随意,消瘦的脸颊透出一抹红色,眼神焕发光彩,显然以前同毕岸十分相熟。

毕岸嘴角微微露出笑意:“那就不绣好了。”

苏青撅起嘴巴:“那怎么行?半途而废可不是我的性格。”

毕岸冷不丁问道:“你家相公呢?怎么不出来一见?”

苏青似乎有些紧张,略微偏头看了一下,含糊道:“他不在。”接着叫道:“不早啦,我下午还有事呢。我这里可没得饭吃,哥哥你先回去,你住在哪里?改天我去城里看你。”

毕岸猛然转身,郑重道:“青儿,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过的怎么样?”

苏青甜甜笑道:“我过得好着呢。天天儿无非是做做针线读读书,其他的什么也不用想。你赶紧办你的正事去。”又顿足道:“我说过,不许你们打扰我的生活。”她一副小儿女的娇嗔模样,比苏媚更显出一份邻家女孩般的可爱来。

毕岸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担心别人欺负你。”说着朝一直远远躲在院门后面的王婆一瞥。

苏青夸张地一挥手,对着空气做出劈斩的动作,眨着眼道:“你还不知道我?我可是以一敌五的小魔女苏青,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轮到他们欺负我?”一边说一边嘻嘻笑个不停。

毕岸看着她的眼睛,无奈道:“青儿,我同从前一样,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若是觉得不好,我马上便带你走。”

苏青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抓过还未缝补的衣服搭在他肩上,推他出门:“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走吧走吧,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相公宠我,婆婆疼我,我幸福的很呐。”

毕岸不再多言,道:“你若撑不下去便去敦厚坊忘尘阁找我。”转身走了。

看着毕岸的背影在官道上消失不见,苏青收起了笑脸,眼圈一红滴下泪来,斜靠在一棵小树上发呆。

俊贤突然从绣庄冲了出来,一言不发拖着她的手臂回了绣庄,指着苏青似要质问那人是谁,但一看苏青泪眼婆娑,又心软了,压住气道:“大中午的,别在日头下站着。”

王婆拢着手,不阴不阳笑道:“刚才那人说是你旧日好友,大老远的专门来看你,怎么不留人家吃个饭?”

苏青看到俊贤狐疑的目光,忙道:“哦,他是我……一个远房哥哥。”

俊贤将信将疑,心里十分不痛快,却不便发作,问道:“我以前怎么不曾听你讲起过?”

苏青道:“小时候在一起玩过,后来他家搬去了长安,便失去了联系,所以未曾向相公提及。”

俊贤看苏青的样子不像是撒谎,愣了片刻,摆出一副懊悔的样子,道:“你不早说!我刚才失礼了。我去看看走远没,好歹让他吃个饭。”说着便要往外追。

苏青似要制止,又闭口不言,脸上漾起一丝笑意。王婆却一把拉住了儿子,道:“这位公子一看便是富家子弟,我们粗茶淡饭,怎么留人吃饭?你别费那个力气。”

俊贤懊恼道:“也是。”垂头丧气退了回来。王婆掂量着毕岸留下的小银锭,斜着眼道:“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一出手便是一两银子。”接着叹道:“可惜了,我们家里穷,让苏青也跟着受苦了。”

苏青忙道:“没有。”

王婆自顾自道:“唉,要是苏青当初嫁了别人,每日里绫罗绸缎,吃香喝辣,说不定还有一堆丫鬟仆女伺候着。可嫁了我们王家,只好跟着吃糠咽菜、辛苦劳碌啰。”

苏青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看手指。俊贤拉王婆的衣袖不让她继续说,小声抱怨道:“娘,你说这些做什么?”

王婆笑眯眯道:“傻孩子,我是替苏青不值呢。你看看,”她抓起苏青葱段一样的手指,一脸疼惜道:“这才多久,食指上都是针扎的印子了。过不上三年五年,只怕手都和我的手差不多了。”

她突然将两只布满青筋厚茧、关节变形的双手伸到苏青面前,倒把苏青吓了一跳。

苏青微微笑道:“无妨。”

王婆收回了手,转口道:“你自然是无妨了。一条小鱼儿都要绣上三五日,慢吞吞的,不会像我这么大意。”说完亲亲热热挽上儿子的胳膊,回家吃饭了。

吃完中饭,苏青去洗碗,王婆跟着王俊贤来到书房,拿出扫把一边打扫,一边装出不在意的语气道:“儿子,今年来的那人,我看着有点蹊跷,怎么大老远的会突然来看望苏青呢?”

整个中午饭都吃得极其郁闷的王俊贤没好气道:“娘,你不要胡思乱想,那人不过就是顺路看看而已。”

王婆睁大眼睛:“我没说什么呀?”

王俊贤埋怨道:“你干嘛将我的门闩上?我去见一见也是好的。”

王婆偷偷瞄着苏青的动静,小声道:“你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我还不是担心你同人打架吃亏?你没看他带着剑呢。”

王俊贤心中愈加烦闷,嘟囔道:“要真是青儿的亲戚,我堂堂一个秀才,岂不是失礼得很?”

王婆不屑道:“有什么失礼?说是人家亲戚,不正经上门拜访,偏要偷偷摸摸装作来送活计,看那样子,不知道是谁家的花花公子呢。说不定是见你媳妇漂亮,故意来撩骚的。”

这词十分刺耳,俊贤急道:“娘!没根据的话怎么能乱说?这要叫青儿听到,她还怎么做人?”

王婆冷笑道:“哟,我还说不得了?你以为你媳妇是什么规矩人?”

俊贤脸上现出六神无主的神气,哀求道:“娘你别这么说她……”停顿了一下,又忍不住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王婆将房门掩上,悄声道:“儿子,我跟你说了,你可别生气,留点心就行。刚才你没在跟前,我可在门后听着呢。你媳妇一见了那位公子,有说有笑的,娇滴滴的样子,比在你跟前还浪呢!”王婆将刚才毕岸和苏青会面的情形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末了看着俊贤的脸小心翼翼道:“你说这个人……会不会同苏青关系不一般?”

俊贤呆呆地听着,表情又是气恼又是颓丧,半晌方才勉强道:“亲戚么,这么久没见,自然话多一些。”

王婆看着儿子难过,心疼之余还有些小得意,但并不表现出来,而是极其真挚道:“也是。唉,娘老了,有些难免有些糊涂,你可不要告诉苏青,免得她心里埋怨。”说完拍拍衣襟作势要走,又漫不经心加了一句:“若真是她的老相好也算正常。她一个女孩子家,自小无父无母,哪里有人管教她?你认识她之前居无定所,衣着华丽,出手阔绰,谁知道干什么营生呢,你还不许人家有个芳心暗许的好友?”

这句话正中俊贤的心病,他的脸色霎时之间难看至极,愣了片刻,发泄一般将手中的书狠狠甩在地上。王婆飞快地将书捡起,低声喝骂道:“亏你还是堂堂的秀才呢,她不守妇道,大不了休了再娶,三邻五村的好女子随便你挑!气恼什么?”

王俊贤痛苦地闭上眼睛,抱头道:“不要!我只要苏青一个人!她要是……我就去跳河!”

王婆的脸霎时间变得血色全无,眼神凌厉,嘴角抽动,原本眉目和善的脸显出几分狰狞。不过很快平静下来,轻轻拍打俊贤的背部,满目慈爱道:“傻儿子,还有娘呢。放心,苏青有娘替你盯着呢,你安心考你的功名。”

俊贤心思烦乱,下意识道:“不会,她最爱我……”

王婆有些后悔,默默地叹了口气,哄道:“是的是的,你想想看,苏青来我们家一年多,哪里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俊贤像个孩子似的抽着鼻子,破涕为笑,道:“是。”

苏青收拾完毕,来到书房,见俊贤和王婆脸色有异,道:“怎么了?”

王婆亲昵道:“没事,你赶紧坐下歇歇。”朝俊贤丢了一个眼色,摇着蒲扇走开了。

俊贤板着脸,随便拿起一本书翻将起来,气氛有些奇怪。

终究是心不静,书一点也没看进去。晚饭后,俊贤见蜡烛即将燃尽,便放下了书,一言不发走到院里洗漱,正思量着待过会儿就寝时从何问起,只见苏青搬了她的枕头铺盖正往上房走。

俊贤忍不住了,道:“你做什么?”

王婆在上房猛烈地咳嗽起来。苏青怔了一下,低声道:“我搬去婆婆房里睡。”

一想到可能是苏青心虚,不敢面对自己,俊贤不由更加难受,瞪视着她正要说话,只听王婆高声叫道:“青儿,不早了,快来睡吧!”苏青应了一声,低头快步走了。

俊贤组织了一晚上的语言就这么落了空,心中闷得要死,上前一步拉住苏青,低声道:“干嘛要到娘的房里睡?”

未等苏青答话,王婆摇着蒲扇出现在上房门口,嗔怪道:“媳妇还不是为你考虑?如今天热,你又要读书备考,独自一个人清静些。再说了,青儿见我这几日不舒服,又不想影响你读书分神,和我住方便照顾我。”上前接过被褥,拉了苏青进房睡了。

王俊贤见母亲处处维护苏青,苏青却面无表情,并不示好,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七)

公蛎顺利得以进入流云飞渡的后院正堂,见识了各种制作胭脂水粉的工具,品鉴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并享用了一次她亲手调制的香茶,将王家的所见所闻、各人的言行表情详详细细描述了一遍。苏媚听了苏青的家事,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路是自己选的,只要她觉得幸福就好”,并毫夸赞公蛎“办事得力、聪明能干”,激动得他几乎找不到北。但对于毕岸找过苏青一事,公蛎一句话也没有透露。他好不容易争得头功,可不能让毕岸抢了先。

又过了三五日,下了一场洒湿地皮的小雨,天气更加闷热,浑身黏糊糊的,还不如艳阳高照大汗淋漓来得痛快。当铺的生意依然不死不活,几乎没有什么收益。汪三财一天要叹个十几次气,山羊胡子一吹一吹的,看得公蛎心烦,便寻个由头讨要了些钱财,重新出了城。

不知不觉又溜达到了苏青家的绣庄附近。公蛎寻思,再探寻点关于苏青的讯息,显得对苏媚的事情格外上心,下次说不定便可进入她的闺房一观。

拿定主意,自己溜到绣庄旁的梧桐树后,变回原形盘绕在梧桐树茂密的枝干上,刚好将绣庄及至后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苏青不在,只有王婆一人在做针线。公蛎等得无聊,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城门关闭。当然,要想回城还是有办法的,不过公蛎懒得折腾,溜下树干,隐约听到苏青的说话声,便偷偷潜到院子里。

快到上房门口,闻到空气中残余的饭菜香味,公蛎转身进了灶房。

灶房里余热仍在,更加闷热。砧板上剩下半个烧饼,公蛎毫无食欲,转了一圈,见灶台最里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瓷罐,用一块小石板压着,隐隐发出香味,推开石板一看,里面有一块腌肉。

公蛎大喜,一口将腌肉吞了下去,将石板恢复原样,这才心满意足地然后顺着山墙根儿盘绕到上房的窗台上。

王婆不在,房间里点了一支小蜡烛,苏青正在缝制一件衣服,俊贤拿了一本书在读,遇上晦涩难懂的便同苏青探讨一番,或有精彩的句子邀苏青共读,偶尔相视一笑,一副乐融融的幸福美满景象。

公蛎不禁心生羡慕,慢慢滑下窗棂,离开了王家。

既然来到了城外,又是夜间,公蛎自然肆意妄为,先在路边泥塘里打了一阵儿滚,又跳到溪水中捉了几条小鱼,戏弄了一群正挤在一起睡觉的傻母鸡,只觉得四肢舒坦、浑身通泰,懒得化成人身去找客栈,又回到下午睡觉的梧桐树上。

公蛎正吊挂在枝桠上荡秋千,忽见王婆领着一个人回来了,鬼鬼祟祟的走到门口,交代了那人几句,自己回家绕了一圈,又出来,同那人在门口窃窃私语。

但这点声音可瞒不过公蛎。

王婆恭恭敬敬道:“道长,这就是我家了。”

来人是个中年胖道士,肥厚的下巴上稀稀拉拉留着些小胡子,一脸的不耐烦,道:“斩妖除魔,最好是正午时分,如今乌漆麻黑的,效果要大打折扣。”

王婆忙赔笑道:“道长您小点声。这事儿,我不想惊动儿子。不过今晚不用动手,您只要帮我确认一下便可。”

道士皱眉道:“确认何事?”

王婆看看左右,仿佛唯恐黑暗之中躲着什么怪物一般,待确定周围无人,这才吞吞吐吐说道:“我怀疑,我家媳妇是个妖怪。您给瞧瞧,可有妖气?”

道士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快说来听听,我最喜欢听这些故事。”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捋着胡子装腔作势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把来龙去脉讲清楚,我好一下探实妖怪的底细。”

王婆忙不迭地点头,有条有理地讲了起来。

王婆年轻守寡,同儿子王俊贤相依为命,依靠这个小小绣庄勉强度日。俊贤自小儿听话懂事,读书用功,十七岁那年便中了秀才,王婆更加严加管教,对上门提亲的一概拒绝,只盼望着儿子能皇榜高中、光宗耀祖,到时风风光光娶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不料去年上元节灯会,王俊贤不知怎么认识了苏青,被迷得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非她不娶。王婆无奈,只好同意苏青进门。

凭良心说,苏青这个媳妇还是不错的,心灵手巧,性子温顺。但王婆只要想起儿子的前途,便气不打一处来,处处看她不顺眼。越觉得她不顺眼,越是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就这么盯着盯着,渐渐发现她有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

道士听得烦了,催促道:“你倒说说,到底是什么举动?”

王婆迟疑了片刻,自言自语道:“要说也没什么。媳妇在这边无亲无故,有时一个人孤单了些……”

道士恼道:“那你还叫我来做什么?”打了个哈欠扭头便要走。

王婆一把拉住,恳求道:“道长等等,我这就讲。”斟酌了一会儿,说道:“她来我们家一年多了,来路不明,无亲无故,将我儿子迷得颠三倒四。三个多月前的一日,我实在看不惯她在儿子面前的那个骚样儿,趁着儿子不在,骂了她几句。”

王婆虽不待见苏青,处处找她的晦气,但她对儿子同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儿子喜欢,自己哪怕再讨厌媳妇也要忍着。同时,长期的寡居生活,也让她深知生活的智慧:要休掉媳妇,只能让儿子死心;如何让儿子死心,王婆采取的是不经意的渗透。当儿子的面,她对苏青和颜悦色、疼爱有加,但背地里对她言语冷淡而周全有礼,让苏青心情不爽又说不得。而且,她从不提出要儿子打骂老婆这种无理要求,对苏青做的不到的地方,她会挑到合适的时机借题发挥,既让儿子对苏青产生不满,又会臣服于为娘的大度。

王婆趁着俊贤不在家恶语相加,看到苏青闷闷不乐,心里又有些小后悔。

当时正值三月初头,最适合踏青游玩,恰巧第二天乡里组织青年才俊赛诗会友,俊贤也在被邀之列。苏青竟然不听王婆劝阻,换了最漂亮的衣服陪同前往,一直到傍晚才回。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俊贤又吐又闹,折腾了足足半宿,害的王婆要亲自收拾,自然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将苏青又加了一条不守妇道、懒惰贪酒的大罪。

半夜间,王婆不放心儿子,起床查看。趁着月光,也未点蜡烛,走到床前摸索着给儿子盖上被子,却发现苏青不在房中。

王婆本就怀疑苏青来路不明,如今更加憎恶。换了衣服,悄悄外出寻找,刚出大门,便看到苏青站在门口的池塘边,正在同一个人说话,但那个人却是个女子。

两人声音甚低,王婆只能听个大概。那个女子劝苏青,与其在这里挨苦受气,还不如回去,摆脱了这些俗事,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王婆疑心大起,更加怀疑苏青嫁入王家之前的身份,本盼望着她能说出一些露骨或者后悔的话来,自己好借机去儿子面前煽风点火,不料苏青却斩钉截铁道,她心意已决,做一个俗世人妻挺好,说完便回去了。

王婆跟在身后,看着苏青进了房,便躲在窗下。苏青先是坐在床边默默垂泪,接着翻箱倒柜,从柜子底翻出一件衣服来。

想来这些话在她心里压抑已久,王婆絮絮叨叨,恨不得把全部细节都描述得滴水不漏。道士急了,催道:“施主说重点就好。”

王婆点头道:“马上就是重点……她从柜子下取出一件华丽的衣服来,又是摩挲又是流泪,还自言自语吟诵一些奇奇怪怪的诗句,我一句也听不懂。正要走开,却见她将衣服披在了身上。”

王婆的眼睛闪着奇怪的光,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继续道:“她穿上那件衣服,浑身上下突然闪出一道霞光,刺得我忙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见了。”

“我儿俊贤还躺在床上酣睡,她刚才擦泪的手绢儿还在,房间的门也没开,但人就这么活生生地消失了。”王婆激动道:“道长你说说,她不是妖怪是什么?”

道士捻着胡须含糊道:“这个么……”

王婆继续道:“我没敢告诉儿子,怕吓着他。你知道三月的夜里还是很冷的,我蹲在窗外,足有一炷香功夫,实在捱不下去了,便回了房,第二天一大早,见她好好的在房里,脸上没事人一样。嘿嘿,她还以为能瞒过我呢。过了几天,我借整理之名把她的那件衣服翻找出来,本想剪了,但看着还值一些钱,便找个由头送去城里当了。”

道长打了个哈欠道:“是有些蹊跷。”

王婆兀自絮叨道:“唉,三天前,一个男子来看望她,我怀疑她同那个男子不清白。刚好那晚上她搬去了我房里睡。我知道她心里不情愿,偷偷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半夜才睡。我却睡不着。过了子时,我想起夜,经过她的小床,鬼使神差地摸了一把,一伸手竟然摸到光溜溜、冰冷冷的一个东西,身长满了鳞片,可吓死我了……”

公蛎几乎想下去问问王婆,到底是她为了编排苏青而杜撰的还是真有其事。王婆拍着胸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又道:“还有,她平日里几乎不吃什么东西。你说说,俗世凡人,不吃东西,可是要成仙么?”

道士实在没了耐心,拿出罗盘和拂尘,推开王婆,绕着大门疾走了一圈,故作惊慌道:“果然有妖气!”先是胡乱舞了一会儿拂尘,接着闭目掐指,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猛地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本道长算出来了!你的这个媳妇,是位——蛇精!”

公蛎笑得差一点从树上掉下来。

满脸紧张的王婆一拍大腿,惊喜道:“我就说吧,她果然是个妖怪!”好像苏青是个妖怪对她来说是个大喜事一般。接着又略有失望道:“怎么是蛇精,我还以为是个狐狸精呢,把我儿子迷得颠三倒四的。”

道士继续掐着手指,摇头晃脑道:“嗯,据本道掐算,这是一只千年水蛇精,专门寻找有才气的青年男子纠缠。每到夜间,便吸食男子精气,用以修炼。”他斜眼看着兴奋得手舞足蹈的王婆,一脸沉重道:“依本道看,你儿子,只怕有难了。”

王婆的笑僵在了脸上,似要发作又忍住了,勉强道:“会有什么事儿?”

胖道士压低声音,道:“被迷惑之人,三年之内,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