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就是这个不好找呢。我仗着同老薛一起做过工,在他家里走了个遍,从来没发现他种什么花草。”

公蛎正琢磨着要不要找其他人套套话儿,只见房间的门哐的一声打开了,薛神医阴鸷的眼睛在门后一晃,医童走到公蛎跟前,道:“薛神医有请。”

刚还同公蛎聊得正欢的男子突然翻脸,一把抓住医童的衣领,对公蛎怒目而视:“凭什么?我来的比他来的早多了!”周围排队良久的病人面露不满,但却无人敢出声。

两人正在争吵,薛神医出现在门口,指着公蛎冷冷道:“除了他,都散了吧,今天不看了。”周围一片大哗,都埋怨起那个男子来了。

公蛎暗自得意,忙捂住肚子,装出一幅痛苦的表情,跟着医童进去。

这薛神医干干瘦瘦,眼神冰冷,面相刻薄,还微微有些驼背,穿一件半脏不净的襦衫,头上也未戴帽子,看起来不甚讲究。他看到公蛎进来,自己去医桌前坐下,下巴朝前面条凳一点。

公蛎唯恐穿帮,不敢说话,只好将脸死命皱在一起,看起来好像疼得说不出话。

薛神医问也不问,伸出两跟细长的手指搭在他的左手手腕上,号了一会儿脉,道:“带病人到后面诊疗室。”说完转身进了后院。

医童将外面等候的病患驱赶了出去,带着公蛎来到后面。

后院同前院结构一样,盖得十分不讲究。院子里几个闷声不响的医童,有的在晾晒药材,有的用石臼子捣药。公蛎留意了下,不过是些连翘、白术等寻常药材。

院中石桌前,一个高壮的妇人正在给两个小女孩喂饭,一个十岁左右,瘦骨嶙峋,无精打采;另一个七八岁,正是刘江的女儿妞妞。几日没见,妞妞瘦了一圈,却不见刘江在这里照顾。

桌上摆着两盅人参乌鸡汤,一碟首乌糕,妇人手里还拿着一碟不知名的糕点,哄两个小女孩张嘴。这些糕点虽然带些淡淡的中药味道,但香气扑鼻,十分诱人。

公蛎跟着医童来东边偏厦,刚好听到薛神医在房里道:“把这个千年老参炖了,午后给那两个小女娃儿吃。”一个粗使妇人捧着一个木匣子去了厨房。

医童退下,只剩下公蛎同薛神医两人面对面坐着。公蛎支吾道:“在下近来肚疼……头疼……浑身都疼,不知怎么回事?”

薛神医“唔”了一声,转身从后墙药架的底层取出来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打开推到公蛎面前道:“这个给你。”

一个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约尺半高,眉眼栩栩如生,通体发蓝,呈现一种瑰丽的蔚蓝色,隐约可见其体内流动的血管和脉络,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公蛎激动得语无伦次:“木魁……木魁娃娃!”

木魁算得上仙草之一,果实为人形,但比人参、何首乌等人形果更加逼真,当然也更具灵性。因它只能长在地脉相宜、风水灵动之处,而且整株儿长在地下,所以极为少见,便是最为高超的园艺师,也难以培养成功。

公蛎贪婪地看着这颗已经可分辨脉络脏器的木魁果,激动道:“你从何处得来的?”

薛神医答非所问,慢悠悠道:“据称一颗木魁果足以增加百年功力,历来为修道者所垂涎。我这个果子,可谓价值连城。”

公蛎马上想到,自己无权无势,身无分文,薛神医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送自己这么贵重的果子?顿时冷静了下来,偷眼看着薛神医。

薛神医嘴角动了一下,算是微笑:“这颗果子,我送给你。”

公蛎大喜,伸手将匣子揽入怀中,接着马上松开,小声道:“为什么?”

薛神医木然道:“当然,我肯定不会白送。”

公蛎丧了气,站起身来嘟囔道:“那还说什么?我又没钱。”

薛神医阴冷一笑,道:“我有事相求。你帮我完成了,我便将这颗木魁果送给你。嘿嘿,吃了这颗果子,我包你不仅百病全消,而且儒雅俊秀,风流倜傥,成为洛阳城中第一美男子。”

公蛎本打算严词拒绝的,听了最后一句,心又动了。如今自己低声下气潜在忘尘阁,还不是为了一个英俊的皮囊?要是这个果子有这么神奇,就不用打毕岸的主意了。

公蛎小心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薛神医捻着胡须,半闭着眼睛,慢条斯理道:“听说洛阳城中有家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培养出一种异花,猩红花瓣,中有骷髅,名字叫做枯骨花,十分难得。”

公蛎一眼不眨地看着木魁果,随口道:“您说的那家店铺,是不是叫做流云飞渡?”。

薛神医点头道:“哦哦,原来叫做流云飞渡,好有诗意的名字。这样吧,你帮我弄一些来,这棵木魁果就归你了。

公蛎一听是这个,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好办,我同流云飞渡的老板娘还是有些交情的。”

薛神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真的么,那敢情好。我也不要多,一朵便可。七日之内,你将枯骨花交给我,这颗木魁果便归你了。”

公蛎陪笑道:“不知道神医要这个,有什么用途?”

薛神医将木魁托在手中,道:“不瞒你说,我行医,不过仰仗几种奇异的草药。这个枯骨花可解天下百毒,我培育了好久,总是不行。”他卖弄一般将木魁对着阳光照来照去,故意让公蛎看到木魁果中微微跳动的“心脏”。

他的两手确实是整整齐齐五个手指头,并无多余的。

公蛎垂涎不已,当即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这是造福苍生的大善事,在下当仁不让。”

薛神医阴沉沉的小眼睛露出一丝笑意来,道:“那就好。我这几日要出门,你七日之后晚上亥时前送来即可。”他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公蛎,“这是枯骨花的味道。”。

瓶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丝淡得几乎难以分辨的香味,夹杂着些许腥味,很是奇怪。

公蛎又详细地问了有关枯骨花的形状、习性及保存方法,满口应承了下来。两人正聊着,一个中年胖子端了一鼎肉羹进来,毕恭毕敬道:“师父,肉炖好了。”

公蛎定睛一看,竟然是那晚王婆请来驱邪的假道士。他今日青衣短衫,也是医童打扮。

薛神医点头道:“不错,你先下去吧。”

这鼎肉羹不知道放了什么香料,汤汁浓郁,香味四溢,比定鼎天街那家闻名洛阳的卤肉店都要诱人。公蛎忍不住吞咽口水,眼睛不时地往肉羹上面瞟。

薛神医盛了一碗,慢慢品味着,神态十分享受。公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要告辞,薛神医好像突然想起了公蛎,重新盛了一碗,道:“算了,我好人做到底。这是用十九味药材煨的羊肉,最是祛湿解燥、补充体力。刚好到了饭点,你也吃一碗吧。”

公蛎大喜,连声道谢,呼呼哧哧连汤带肉吃了个底朝天。吃完之后,只觉得精神抖擞、心情舒畅,苏青之事带来的阴霾一扫而光。

公蛎同薛神医告了辞,走出房门,见两个小女孩已经吃完点心,正在树下嬉闹,大点的女孩子有气无力,跑不了几步就喘得厉害。粗壮妇人忙拦住,道:“刚吃了东西,乖乖坐着。”一把将两个孩子按在石凳上。

正在此时,刘江急匆匆了走进来,几步上去抱住妞妞,亲她的小脸,心疼道:“妞妞想爹爹了没?这几日还有没有头疼?”

妞妞咯咯笑着往刘江怀里钻,呢喃着说一些稚声稚气的话。粗壮妇人在旁边看着,突然十分生硬道:“我们这里的规矩,你要是不放心就带走。要是想治病,就不要总来打扰。”

刘江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陪笑道:“妞妞从未离开过我,我心里惦记……”他重新蹲下来,道:“妞妞头疼不疼?今天吃了几碗饭?”

妞妞掰着食指道:“今天不疼了。吃了两块糕,一碗……”她看向妇人。妇人接过来道:“一碗乌鸡人参汤。早上是鱼胶粥,昨天是红花虫草煨鹿肉和灵芝炖鸡。头疼症已经两日未犯了。”

刘江自然感激涕零。连公蛎都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个外表阴冷的薛老五,总还是不负“神医”这个称号的,这么些名贵药材,肯给一个不知名的小女孩使用——但那串翡翠串儿,看来自己是得不到了。

公蛎本想再看一会儿,医童极不耐烦地催促,只好离了医馆,寻思如何去流云飞渡讨些枯骨花去。

(三)

回到忘尘阁已经午后。公蛎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傍晚时分起床,仔细地洗了个澡,换了件天青色府绸襦袍,戴一顶硬翅襥头帽子,见毕岸不在,又将螭吻珮穿上丝络系在腰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自认为虽算不上十分养眼,也算是干净清爽少年公子一个。然后交代胖头不用等自己吃饭,兴致盎然地出了门。

行至流云飞渡门口,见其已经打烊。正要伸手敲门,想了想又拐到柳大的酒馆,赊了一斤杜康酒。

正坐在门前纳凉的李婆婆凑了上来:“去找那个小妖精?”她每次提起苏媚从来不说名字,都是“小妖精”、“小妖精”的叫。

公蛎有几分反感,打了个哈哈,伸手去敲门。李婆婆鄙夷地撇了撇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一脸郑重道:“别说婆婆我没提醒你。这种妖精,还是离远些为妙。要是中了邪,就有你受的了!”

公蛎忍不住道:“李婆婆小声点,小心人家听到。”

李婆婆啧啧有声,看看左右无人,凑近公蛎,神神秘秘道:“我看你今天不在家,还不知道吧。她那个好姐妹,前日被她婆婆杀了的那个,今天早上开棺验尸!”

公蛎吃了一惊:“开棺……验尸?”

李婆婆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这开棺验尸是她做的一样:“你猜怎么着?棺材打开了,里面没人,只有一条大鱼的骨架,肉都腐烂了,如今官府压着不让说呢。我看再有两天,那家婆婆就要被放出来了。哎呦,这王家不知做了什么孽,竟然娶了个成精的鲤鱼。”她拍着大腿,一脸愤慨,“这种妖精,来人间祸害人,幸亏这家婆婆胆识惊人,也算是为民除害。”

公蛎心乱如麻,呆呆地听着。李婆婆指指流云飞渡,满脸夸张的惊惧和戒备之色,小声道:“她的姐妹是妖精,她自然也是个妖精,据我看,她一定是只狐狸精,你可要小心!”

柳大从酒馆探出半个身子来,皱眉道:“李婶也不能这么说,这事儿官府还没下定论了,你从哪里听的传闻?”

公蛎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道:“谢谢婆婆提醒。不过这事蹊跷得很,不是已经定案了吗,苏青是她婆婆用剪刀刺死的,这都半个月了,怎么还要开棺验尸?”

李婆婆摇着扇子,压低声音道:“王家的儿子不是个秀才么,他联合了十几个同窗上书官府,说他媳妇是个妖精,他母亲原本是为民除害,要求官府重新审查此案。官府一看这架势,可不就要开棺验尸嘛。”

这是竟然是王俊贤牵头干的,亏得苏青临死之前还将内丹给了他。公蛎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说着,胖头端着一个簸箕垃圾去往河边。公蛎一眼看到,簸箕最上层放的是苏青那件已如破絮的锦鳞袍,遂一把抓了过来,抱在怀里,失魂落魄道:“这个给我吧。”

李婆婆见堂堂一个当铺掌柜都被她的小道消息唬住了,更加卖力,喋喋不休说一些“夜夜吸王家儿子的脑髓”、“狐媚子、会妖法”等乱七八糟的传闻。

流云飞渡的侧门突然开了,小妖探出头来。李婆婆看到小妖,忙闭了嘴,挤出一丝笑容,讪讪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朝公蛎打眼色。

小妖一看到公蛎,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身子一横将门口堵上了:“你站在我们家门口做什么?”公蛎下意识地朝小妖行了一个礼,唐突地问道:“苏姑娘她……还好吧?”

小妖堵着门,斜眼道:“我家姑娘好不好关你何事?”

公蛎茫然地看着她的脸,却满脑子想的都是苏青和王俊贤。小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公蛎喝道:“你今天傻不啦叽的,到底做什么?”见公蛎像掉了魂儿一样,伸手往外推他。在推搡间,忽见小花快步跑过来道:“姑娘说请进来。”

小妖狐疑地看着公蛎,嘀咕道:“你不是挺能说的吗?今天哑巴了?”

公蛎心烦意乱,手里还抱着那件破锦鳞袍,老老实实跟着小花,对周围的奇花异草视若无物。两人穿过店铺,走过中堂,并未去苏媚的闺房,而是来到房后的园子里。

紫藤花架下,摆着一张贵妃榻,苏媚身着一身鹅黄的柔姿软纱侧卧其上,玉臂横陈,酥胸半露,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一览无遗。

公蛎整了整思绪。或许苏媚尚且不知苏青被人开棺之事,自己还是不要提起为好。他故作镇定上前施了一礼,道:“苏姑娘近来可好?”

苏媚慢慢转过头来,脸颊绯红,双眼迷离,娇滴滴道:“龙公子来啦。请坐。”

公蛎在榻前的竹凳上坐下,将杜康酒递予小花。小花迟疑着,苏媚耸着鼻子道:“好香的酒!小花你斟了酒便退下。”

小花小声道:“姑娘,你喝得不少了,不能再喝了。”苏媚朝公蛎笑道:“你瞧瞧,我的丫头都管着我了。”折身夺过酒壶,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小花满面忧色地退了下去。

苏媚显然已经醉了,一张俏脸如同盛开的牡丹,美不胜收。公蛎一阵心动,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她滑腻的脸蛋,不由自主将脖子伸了出去。苏媚仿佛猜到公蛎想什么,斜睨着他,吃吃笑道:“龙公子,你看我美吗?”一双玉足在他面前轻轻抖动,涂了丹寇的脚趾甲红艳欲滴。

公蛎只觉得口干舌燥,忙不迭道:“美,美,当然美。”他竭力想说出一些形容女子美貌的诗句,但越是紧张越是一句也想不起来。

苏媚嘟起丰满润泽的双唇,娇嗔道:“龙公子定是故意安慰我,才这么说的。否则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

公蛎想起苏青之死,心里咯噔了一下,更加手足无措,摆手道:“不是不是……”

苏媚咯咯笑了起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苏青死啦。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死了。她本来能活千年的。哈哈,这可真是最奇特的死法。”她笑得十分灿烂,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痛。

公蛎不知该如何接腔。小妖从花丛中探出头来,一脸焦急。苏媚娇声叱斥道:“小妖走开!”小妖的脑袋嗖地缩了回去。苏媚眼神朦胧地望向远方,道:“你知道吧,青儿和我探讨过无数种死法,却从没想到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老婆子手里。”

衣服从她的左肩脱落下来,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和半个凝脂一样的肩头。要是往日,公蛎早就耳热心跳,眼睛滴溜溜乱转了,可今日,他却突然没了兴致。

公蛎斟词酌句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也不要太伤心。”

苏媚一眼瞥见公蛎抱在怀里的包裹,撅嘴撒娇道:“拿来!”

公蛎忙藏到身后,支吾道:“一件破衣服……”

苏媚过来抢,整个人都扑在了公蛎的怀中,身上的香味几乎让公蛎不能自持。她打开包裹,将已经失去灵气的衣服捧出来,在脸上摩挲。

公蛎嗫嚅道:“这是苏青的……”

苏媚的眼睛亮晶晶的,却不见泪水滴落下来。她十分麻利地将包裹重新包好,歪着头呵呵地笑:“你瞧,我说对了吧?一开始我就劝她,不要太天真。所谓的情比金坚,终究会被世间的柴米油盐消磨殆尽。而人世间,最难理顺的便是婆媳关系,她却不信……她说只要她一片真心,便是块石头也捂得热……她非要舍弃了所有,一心要陪她的相公白头到老……这个傻瓜,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还把全身的灵气都去掉……”

公蛎已经大致猜到事情的过程了,只能默默地听着苏媚的疯言疯语,内心却极其煎熬。

苏媚看到他的窘迫,笑得花枝乱颤,斟满酒递予公蛎,娇声叹道:“公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男人会真心爱一个女子?”她左手顺势搭在了公蛎的肩上,一双凤眼半睁还闭,睫毛微微抖动,只怕公蛎轻轻一拉,她便要倒到公蛎的怀中去。

公蛎虽然在风月场中混过,却同这种感觉完全不同,顿时浑身僵硬,结结巴巴道:“当然……当然,在下便是一个……用情专一……之人。”

苏媚斜睨着眼儿,娇嗔道:“不知道谁家姑娘有如此福气?”她呼出的气息带着香味扑面而来,让公蛎几乎窒息。苏媚往前凑了凑,脸几乎贴在公蛎的耳朵上,呢喃道:“毕公子,你喜欢我吗?”说着将脸放在公蛎的肩头,双手蛇一般缠住了公蛎的腰。

公蛎梦寐以求的时刻,竟然如此不经意地实现了,但苏媚叫的却是毕岸的名字。若是以往,公蛎早抱着占便宜的心态扑上去了,可是今日,公蛎满怀心事,心乱如麻,竟然全无心情,一时间手足无措,身体僵直。

苏媚却越抱越紧,将整张脸都贴在他的脖颈处,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公蛎呼吸越来越紧促,忍不住要去亲吻苏媚的耳垂,却觉得脖子一阵清凉——苏媚的娇笑声不知何时变成了无声的呜咽,肩头耸动,泪水奔涌,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公蛎听凭她在怀里无助地痛哭,突然生出一份别样的情愫来,这种感觉无关情欲,无关容貌,只让人觉得爱怜和疼惜。

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公蛎叫道:“是我偷吃了那块腌肉!”话说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苏媚直起了腰,长睫毛上依然挂着泪珠,怔怔地看着他。公蛎扬了扬脖子,大声道:“苏青的死,责任在我。”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晚偷吃腌肉及戏弄道士的情况详细讲述了一遍,胸口的一口浊气吐出,感觉说不出的轻松:“对不起,是我害了苏青。你若是难受,要打要骂随你。”他第一次直视着苏媚的眼睛,不带一点色相。

苏媚突然破涕为笑:“别往自己身上贴金了。苏青同她婆婆的关系,早不是一块腌肉的问题。”

公蛎不怎么懂苏媚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泄了气,强绷出来的一脸正气和坦然又恢复了惯常的无所适从和彷徨迷惑。苏媚温柔一笑,轻轻抱住了他,将头放在他的肩头。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一群欢乐的秋虫在合唱。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公蛎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到小妖在后面连追带赶急躁的声音:“毕公子,您等我通报一下……”

苏媚从公蛎的脖弯处抬起头来,向后笑道:“你来了?”她后退了一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神态坦然道:“毕公子请坐。”

毕岸站在公蛎的正后方,表情肃然。公蛎不知是尴尬还是嫉妒,心中说不出的沮丧。

毕岸一言不发,双手抱肩站在那里。小妖跟过来,斟了一杯茶,深深地看了苏媚一眼,又顺势瞪了一眼公蛎,默默离开。

苏媚脸上的泪光犹在,发丝也有些凌乱,但更显出一份梨花带雨的风情。她斟满了酒,刚放在唇边,又伸手递给毕岸,微微笑道:“你也来一杯?”

毕岸摇摇头。苏媚一饮而尽,喃喃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难得今晚毕公子来陪我,今晚的酒也算尽兴。”她似乎忘了公蛎的存在,这让公蛎十分抓狂。

苏媚又斟满一杯。公蛎夺道:“你不能再喝了!”

苏媚像是突然发现了他,讶然道:“龙公子……也在?”公蛎又气又急,皱眉道:“苏姑娘,你喝多了。”

苏媚笑了起来:“我没喝多。你走吧。”公蛎不愿离开,对她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只是退到一边。

苏媚眼睛瞟向毕岸,吃吃笑道:“毕公子,我等了你一晚上啦。你有什么要问的?”

毕岸剑一般的眼神凝视她的眼睛,但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眼睛转向他处:“杀死苏青的王婆,今日未时死在了牢狱里。”

公蛎又大吃一惊:“她死了?”接着幸灾乐祸道:“死了才好!这个老妖婆,要不是她,苏青也不会就这么去了。”

毕岸皱了皱眉,不理会公蛎,继续道:“仵作说她是突发心悸而死。”未等他说完,苏媚飞快道:“不是心悸,是她吃了我的特制花粉。”

公蛎的嘴巴张成了圆形。苏媚轻描淡写道:“县令夫人定了一批香粉,我今日送货,正好遇到府衙的狱卒,我同他有些交情,看他正好要给王婆送饭,便顺手在她的饭菜里下了一点无香无味的花粉。”苏媚抿了一口酒,嫣然笑道:“你也知道,有些花粉的功效,足以杀人于无形。”

公蛎看着她柔美的脸庞,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苏媚轻轻松松道:“我还惦记着明天一大早再去一趟呢,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死了。可惜了,没能亲眼看着她咽气。”

毕岸看着她,缓缓道:“她的行为自有国法处置。你不该杀她。”

苏媚扬起下巴,尖刻道:“我不杀她,苏青就活该由她杀了,还被死后开棺任她母子凌辱,而她却逍遥自在,安度晚年?嘿嘿,这世间,既然老天爷做不到公平,那我由我替天行道好了。”

毕岸不言语,一张英俊的脸如同雕像,在灯光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呈现出一个绝美的侧影。苏媚挑起眉毛,道:“她好歹算是你的故人,你当真如此冷血,看着她白白送命?”

毕岸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声音仍是淡淡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苏媚冷笑道:“她选择的普通人家的平常生活,不是死于非命!亏你还把匡扶正义、维护刑律挂在嘴上。既然最终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那还要国法刑律做什么?”

毕岸似要辩驳,又闭上了嘴。公蛎小声道:“其实都怪这个王俊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非要搞出个什么具表上书救老娘出来,全然不念一点夫妻之情。”

自毕岸来后,苏媚第一次认真地看了公蛎一眼。毕岸却嫌公蛎多嘴,十分生硬道:“人死不能复生,王婆这事你知我知他知,以后休要再提。苏青之事,就这么算了吧。”说着拿起苏青的那件衣服夹在腋下,转身离去。

苏媚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叫道:“我偏不!凭什么不该死的人都死了,王俊贤还得活着?”

毕岸站住,道:“此事我自会处置,你不要插手。”

苏媚端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哈哈大笑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毕岸头也不回:“听不听随你。但是香粉之类,终归还是有痕迹的,你好自为之。”

苏媚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又哭又笑:“好,好,我本来就是个坏女人,风骚下流,心狠手辣,你来抓我呀,你来抓我呀……”她浑身酒气,脚步踉跄,握起粉拳不停捶打毕岸的背部。

毕岸任由她打骂,待她气焰稍下,一把捉着她的手,沉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不由分说横腰抱起她,霸道地将她扭动的头部贴靠在自己的胸脯上,大步流星朝卧室方向走去。苏媚竟然安静了下来,左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臂弯里。

两人走了,依稀听到苏媚的嘤咛抽泣和毕岸低沉的安慰声,剩下公蛎傻站着,嫉妒得双眼冒火。刚才他看苏媚打骂毕岸,却故意不上前阻拦,心里是有些小私心的:他满心巴望着苏媚同毕岸从此决裂,给自己一个机会,没想到弄巧成拙。

要是自己大胆些,抱了苏媚走开,就没毕岸什么事儿了;那么今晚不但能进入她的卧室,说不定好事也得逞了。

小妖过来,看着他一脸懊悔,催促道:“龙公子,该走啦。”

公蛎悻悻道:“催什么?有你这样待客的吗?没一点礼貌!”

小妖在前面带路,她似乎心情不错,提着灯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公蛎支着耳朵想听听苏媚卧室的动静,都被她的小曲儿给打断了,心烦意乱道:“你能不能安静些?小麻雀似的,吵死人了。”

小妖指着他正要喝骂,突然扑哧一笑,道:“好,看在你今晚表现不错的份上,我就不骂你了。”

公蛎心不在焉道:“什么表现不错?”

小妖轻巧地躲过一枝旁逸斜出的枝条,道:“看你平时吊儿郎当,色眯眯的,没想到还是个正人君子,没趁着我家姑娘醉酒乘人之危。”

原来说的是这个。公蛎忙昂首挺胸,正色道:“容貌乃天生,我虽不美,却浑身浩然正气。”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动了邪念,否则不知道这丫头怎么收拾自己呢。

行至门廊,仍然不见毕岸出来。公蛎心里十分不舒服,忍不住提醒道:“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去看看你家姑娘怎么样了。”

小妖毫不在意,道:“没事,有毕公子照顾呢。”

公蛎心里一阵泛酸,恶念顿生,十分尖酸道:“毕公子冷酷无情,他妹妹苏青死了他一点都不伤心,没一点人情味儿。小心你家姑娘上当!”

不料小妖顿时变脸,骂道:“亏我今晚还看你不错呢。还是同以前一样没品。长得丑还不求上进,大男人家小肚鸡肠,背后讲人坏话,呸!”“长得丑”三字十分刺耳,直接刺到了公蛎的心病,他跳起脚来,叫道:“我长得丑怎么了?”

小妖瘪一瘪嘴,鄙夷道:“哼,毕公子从来不同女孩子吵架!”一把推了公蛎出去,噼里啪啦关上了门。

公蛎气急败坏,郁闷之极,这时才想起,忘了讨要枯骨花了。

(四)

又是一晚没睡。天亮时分,刚迷迷糊糊睡着,听到对面西上房一阵响动,毕岸回来了。

公蛎一骨碌爬起来,只穿了件中衣便冲了出去。毕岸正在正堂洗脸,看到公蛎如同没看到一般。

公蛎绕着毕岸走了一圈,闻到毕岸身上还带着苏媚的香味,不怀好意道:“好香!不亏是流云飞渡的老板娘,这身皮肉,比暗香馆的姑娘们都好千百倍吧?”

毕岸擦了一把脸,道:“你若能不这么猥琐,也不算丑。”

公蛎顿时气结。毕岸道:“道在心中,随时随地可修炼。胸中有正气,五官方端正。”他除了外衣,挺直伟岸的腰身同公蛎肋骨凸起、弯腰拱脊的小身板形成鲜明对比。

公蛎急切地想找到反驳的话,口不择言道:“正气?我看你的所谓正气就是没有人情味吧?苏青死了,死后又被他们折腾,你能做什么?还有脸去找苏媚理论!”

毕岸的背挺了一挺,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第一,大丈夫要勇于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能在别人善意批评的时候故意找对方的痛处打击,以掩饰自己的狼狈。第二,苏青之死,是我疏忽了,未保护好她。我去找苏媚,并非兴师问罪,只是想核实一下。之后之事,我自有安排。”

公蛎好奇道:“你有什么安排?”

毕岸双唇紧闭,不再多说一个字。公蛎愤愤地转身回房,嘀咕道:“整天端着,装得像个人物似的,蒙谁呢。”

毕岸突然喝道:“站住!”

公蛎只当是刚才的抱怨被他听到了,不耐烦道:“好好好,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毕岸盯着他的脑袋,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你,昨天吃什么东西?”

公蛎以为他怀疑自己在家里偷吃好东西,顿时勃然大怒:“我好歹也算半个掌柜,我吃点东西怎么了?还要你审讯一般对待?”

毕岸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回房,留下公蛎气鼓鼓地站在正堂,嘟嘟囔囔表示不满。

王婆之事,坊间传得神乎其神。说的最多的,是鲤鱼精恨他王家赶尽杀绝,找了王婆索命。尽管官府多次辟谣,说王婆是突发心悸症而死,却无人肯信。家庭遭此巨大变故,王俊贤深受打击,据说每日借酒浇愁,喝多了之后便痛哭流涕,哭天捶地。不说其他,单单是他这个状态,即便是参加了今年的秋闱大试估计也是白费功夫。

公蛎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三人明明都不是坏人,却落得个如此结局,实在令人唏嘘。

关于腌肉一事,公蛎强迫自己放下。他安慰自己,反正苏媚都说了,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苏青与婆婆之间的矛盾早晚爆发,腌肉只是导火线而已。

这几日毕岸并未外出,天天守在当铺里。忙的时候,便协助汪三财打理生意,闲时便在中堂饮茶看书。他这么一坐,竟然带动当铺的生意好了很多,每日里络绎不绝,多是些年轻的女眷,有带着一堆丫鬟仆妇的千金小姐,也有附近浣纱洗衣的农家女子,有大大咧咧明目张胆对着毕岸双目发直的,也有含羞带笑以当东西作掩护远远欣赏的。公蛎先还兴高采烈,忙前忙后的招呼,对看上眼的女子便暗自评判一番,待到发现这些女子都是冲着毕岸来的,顿时丧了气,暗骂如今世风日下,这些女子都不顾廉耻,见到个相貌英俊的男人便拔不动脚。

偏偏毕岸表情如水,任有多少蜂蝶追逐,总是有礼有节,老成持重,无半分浮躁轻佻之气,更加吸引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女们疯狂迷恋。不出三五日,“毕岸”连同“忘尘阁”两个名字便传遍了城南城北,甚至有众多青年少妇或远居几个坊区之外的女子一大早过来当东西,只为看毕岸一眼。

虽说可以免费看到众多美女,公蛎仍然妒忌得如同怀里揣着一条小毒蛇,时不时撕咬拉扯得他心都纠在一起。思来想去,薛神医的木魁果还是不能放弃。

转眼七日之期将至,公蛎还是未找到机会去问苏媚讨要枯骨花。七月十四日一大早,公蛎又觍着脸去了流云飞渡。

忘尘阁财源广进,连带着流云飞渡的生意也好了很多。公蛎候在门边,等小妖送走一大帮客人,忙过去笑道:“小妖姑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