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停云翻看着宗卷,长叹一声:“梅家终于被拔除了,我也总算能够安眠片刻。十年前我洛水旁受袭,几乎丢了性命,都拜其所赐。”

赵冰洁道:“恭喜楼主得了血薇,终于将其连根拔除。”

“不,”萧停云低声:“梅家还不曾‘连根’拔除!”

“什么?难道还有活口?”赵冰洁皱眉,似乎有些意外,“以苏姑娘的身手,既然已经杀了梅景浩,其余几位更不足道,又怎会令其有所走脱?”

萧停云沉默了片刻,本来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淡淡:“可能是阿微心软。”

“梅家若尚有活口留下,无论是否会武功,都必成心腹大患。我会请石玉大人另外派吹花小筑的人,按照名单逐个清除。”赵冰洁低下了眉眼,许久才叹息,“苏姑娘虽然是血薇的主人,但是以性格而论,其实和靖姑娘大不相同啊…”

“这也是不能强求之事。”萧停云颔首叹息,“剑虽只有一柄,但持剑之人却有千种——我不能勉强阿微去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楼主很是爱护她。”赵冰洁抚摩着书卷,微笑,“只是,以苏姑娘的性格,恐非江湖中人,迟早是会厌弃这样的生活的,到那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呢?”

萧停云一震,合起了眼睛,微微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喃喃,语声里有些自责,“阿微来到听雪楼之后,一直很不快乐。”

昏暗的室内,女子抬起头静静凝望着他,眼神复杂,停顿了片刻,终于问出了一句话:“若不能为己所用,当断然弃毁。十几年了,公子从来不曾如此犹豫过——公子是喜欢苏姑娘吗?”

“…”他并没有避开这个话题,眼神却有些闪烁,仿佛重瞳之下的另一个自己在举棋不定,“我不清楚。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血薇,她只是她,或许我能清楚一点吧。”

赵冰洁微笑:“但依我看来,苏姑娘心里却是有公子的。”

“未必。我想阿微憧憬的,恐怕也不过是那一段人中龙凤的江湖传奇而已。”萧停云摇着头,“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只怕这几年来,我的所作所为也已经让她越来越失望了——她毕竟不是能懂得我的人。”

“怎么会呢?”赵冰洁叹息,“她一定会体谅公子的辛苦。”

萧停云摇了摇头,苦笑:“她不会懂的…她只觉得自己辛苦而已。她最近的精神也很差,天天喝酒,不愿意再沾手楼里的事务。我怕她心里的确已经有了离去之意。”

“如果是真的,那接下来公子准备将她怎么办呢?”赵冰洁轻声问,似是试探,“如果苏姑娘真的一心想要离开听雪楼,公子打算就这么放她走?”

“难不成我还能硬生生关住她不成?”萧停云苦笑,“可是,冰洁,你应该明白失去血薇对听雪楼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足智多谋,有什么办法吗?”

赵冰洁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在他身后坐着。许久,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公子今年也已经二十八岁了,早该成家立室,何不屈身求婚,将她迎娶入听雪楼呢?只要成婚了,苏姑娘一辈子都是听雪楼的人了,不是吗?”

萧停云微微一惊,蓦然沉默下去,长久地不说一句话。

赵冰洁也没有说话,只是如同影子一样坐在黑暗里,呼吸细得几乎听不见。她的手指在古旧的书卷上微微移动,有不可觉察的战栗,似乎在等待着某个重大的宣判。

“冰洁,”沉默中,萧停云忽然笑了一声,“你这个主意可真是…”

说到这里,他忽地又顿住了,便再也没有继续。停顿了很久,叹了一口气,开口问:“你觉得这是容易的事吗?婚姻是大事,而阿微的性格刚强决绝,若是一击不中,便只能永息机锋——何况我一直都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公子雄才大略,对儿女之事自然不放在心上。”赵冰洁的呼吸略微有些波动,然而声音却还平静,“以冰洁看来,此事只要公子一开口,必然十拿九稳。”

“是吗?”萧停云低声,不置可否,“你倒是比我自己还明白。”

他的眼睛凝视着她,似笑非笑,重瞳深远如潭。

“如果公子真的想和苏姑娘修秦晋之好,我可以出个主意,”赵冰洁也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再过一个月,就是石老楼主的忌日,苏姑娘来到楼里后再没回去过故乡,想必十分怀念,公子可以趁机陪她去一趟风陵渡——旧地重游,等到了石前辈的墓前,公子拿出先人遗命,再开口相求,她一定不能推托。”

“是啊…石前辈临死之前,曾经要我们相互照顾,共同守护听雪楼。”萧停云长长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她一贯听姑姑的话。”

“那就是了,”赵冰洁无声地笑,“天时、地利与人和,样样都全了,公子还有什么顾虑?”

“我还有什么顾虑?”萧停云转过身看着她,重复了一句她的话,那一刻,他的眼里似乎有复杂的光芒一掠而过,然而顿了顿,却只是微微点头,“这法子倒是不错,难为你想得出来。”

赵冰洁身子微微一震,似乎有一把看不见的刀洞穿了身体。萧停云凝视着她微微颤抖的薄唇,似乎期待着什么话语从中掉落,然而,很快她就重新挺直了身体,用细密的贝齿咬住了血色淡薄的嘴唇,轻声道:“多谢公子赞许。”

重瞳里一掠而过的光消失了,萧停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淡淡道:“只是,要去一趟风陵渡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楼中的事情怎么办?”

“公子尽管去吧,如今梅家已经拔除,这个江湖安宁无事,大可休息几日。”赵冰洁微笑,竟是一力承担,“我会帮公子安排这一路的车舟行程,保准你们两人过得舒适又惬意——希望这一次归来,公子便能得偿所愿,再无忧虑。”

“得偿所愿…”他慢慢念着这四个字,唇边忽然泛起了意味深长的苦笑。

赵冰洁不说话,只是用空茫的眼睛看着他,她的眸子是幽黑的,怎么也看不出一丝光亮。他伸出手,缓缓地在她面前一寸之处动了动,似是想要去抚摩她苍白的面颊,口中却叹了口气:“冰洁,真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你纤纤弱质,手上虽无利剑,但心中却有百万雄兵。”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端坐在暗影里,双手微凉,笑了一笑:“我当然会一直在公子身边——自从被南楼主和秦夫人收留开始,冰洁就决定在听雪楼度过余生了。”

“余生?那也不成,”萧停云微笑,“你总不成一辈子不嫁啊。”

“哦?”赵冰洁微微怔了一下,脸上笑容凝滞了片刻,转瞬轻笑,“也对…不过,公子不必急着赶我走。等到了要走的时候,冰洁自然会走,留都留不住。”

在他离开后,岚雪阁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一个人,一盏灯,四壁书。如同这十几年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赵冰洁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桌上的蜡烛摇摇欲灭地爆了一声灯花,才抬起头来,眼神空茫地看着四周,叹了一口气。她从案上堆积如山的文牒底部抽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出来,重新剔亮了灯,将那本书凑到光旁边,努力凝聚起仅剩的微弱视力,一行行地看了起来,手指一行一行地划过那些名字,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如今,连梅家也都即将彻底灭了。

她心里的那个秘密,终于也将寂灭于这个世间了。此后,那根紧紧勒住她咽喉的锁链终于消失了,天地之大,她再也没有任何恐惧了——可是,当她终于获得自由的时候,她剩下的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终于在眼前破灭了。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有朝一日终将离去。去往另一个人身边,将自己一个人遗弃在黑暗中。然而这一日来临,却依旧觉得心如刀割。

爹,娘,女儿不孝,你们用性命把我推进了那扇门,可门关上后,我却选择了与你们期望背离的一条路——你们在天之灵,会原谅我吗?

可是我耗尽所有选择的这条路,走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死一样的寂静中,轻轻嗒的一声,有一滴透明的泪水,落到了薄脆的书页上。

第四章 神兵阁

停云,听着,我不想让你重蹈他的覆辙。要知道贪恋温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那些火,你可以借来温暖一夕,却永远不要过度靠近火源——记住,不要过度依赖另一个人,也永远不要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心智受乱。

否则,你的毁灭也只在旦夕之间。

神兵阁内一片寂静,森然的刀剑挂满了四壁,一件件奇门兵器陈列在架上,杀气四溢。萧停云逡巡于其间,手指从一件件收藏品上拂过,侧耳听着下属在一旁禀告。

“梅家第三房梅安氏母女,于十日前在广元县祁山镇被我们发现。她们两个人扮成了船娘,居然逃了那么远。只是…梅家的传家之宝落梅玉笛却一直没有找到。”回来复命的石玉已经老了,脸上那双眼睛却依旧如鹰隼般冷亮,“属下亲自拷问了三天,可那一对母女誓死不吐露玉笛下落,直至最后血尽而死,依旧一无所获。”

“…”萧停云的手顿了一下,低声,“了不起。”

他知道石玉率领吹花小筑多年,刑讯拷问手段有多厉害。江湖里钢铁打的汉子在他手下也熬不过一天,这一对弱质女流却能坚不吐供。

石玉继续道:“这三个月中,吹花小筑共奔袭四千里,诛杀梅家余孽共计二十六人——到如今,江城梅氏家谱上的所有人,已然全告族灭。”

“太好了!”萧停云低声击节,“从今往后,江城梅家变成了武林历史,所谓的天道盟也该土崩瓦解了——这些日子,真是辛苦师叔和吹花小筑的人了。”

“不敢当。”石玉拱了拱手,也不多礼,便掉头离开。

萧停云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自从萧忆情萧楼主去世后,因为不满接任的石明烟,楼里很多老人在当时都选择了退隐,唯有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之王还留在楼里,几经变故始终不曾离开,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听雪楼。

很多次,他都在想,石玉之所以跟随自己,其实并不是因为真正的忠诚,而完全是出于对逝去的人中龙凤的尊敬吧?他曾经对他们两人许下誓言,所以尽管生死殊途,还在用余生完成这个誓约。

可能师父说得对,自己的确是一个不幸的人…从生下来到现在,或许一直到死,他都不能摆脱那两个人的影子。

萧停云独自一个人在神兵阁里久久默立,看着那些刀剑,苦笑。

这是为了纪念那一对人中龙凤而建立的阁楼,里面曾经供奉了夕影刀和血薇剑,除此之外,也陈列着许多各门各派的兵器——有征服后作为战利品带回的,也有臣服的门派自己献上的,从南疆到漠北,从东海到西域,无一不全,代表了听雪楼鼎盛时代的无上荣耀。

而如今,天道盟已灭,江城梅家的落梅玉笛却未能入阁,未尝不是一件憾事。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以玉笛梅花和诗文双绝享誉江湖的梅家,本是江城望族,出过三任探花两榜进士,不仅文采风流,武学也是卓绝,从萧逝水一代开始就与听雪楼有往来,表面上一直恭谦有礼。然而自从萧忆情死后,听雪楼影响力日渐衰弱,江湖上觊觎之人众多,梅家也不能例外。野心勃发,私下联合其他六个听雪楼的旧仇门派,组建了天道盟,试图颠覆天下武林的格局。

因为他们,自己接任听雪楼以来,从未有一日的安睡。

如今,梅家终于被一举拔除,反对听雪楼的力量土崩瓦解。和试剑山庄结盟后,除了黑道上的杀手组织“风雨”,武林再无一股力量可以再对听雪楼造成威胁。这几年来他日夜悬心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初步的解决。

萧停云叹了口气,叹息声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回响,穿行在刀锋剑芒之上,发出低低的回应,仿佛是一阵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风。

神兵阁里寂静无人。夕阳如水,浸没了窗前的那一张空空的案几。他忽然有些恍惚:似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坐在窗前用蝇头小楷写着什么的温婉女子,静如秋叶,即将凋零。

他的授业恩师池小苔,是一个奇特的女子。

被囚于斗室数十年,容貌和气质居然都不见太多苍老,笑靥依旧清丽动人,只是一头长发已经如雪般。每天,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她会临窗铺开白绢,用蝇头小楷细细记录着什么,在她身边的案上,供着那把淡碧色的刀,在夕阳里反射着如水一样的光芒。

儿时的他还不知道:那把刀,对她来说便是余生里唯一的温暖慰藉。

他在旁边怔怔地看着,充满了好奇。然而,师父却从不跟他说自己在白绢上写了什么故事,仿佛独自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梦里。

那一天,他来看她时,她坐在桌子边剧烈地咳嗽,白绢上已经溅满了鲜血。当他惊呼着转身,想要叫墨大夫来时,师父却阻止了他。

“这是肺痨…没用的。”她微微地笑,阻止了他,“你别太靠近我。”

“能和他得一样的病死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呢。”师父仰起头,在窗口的夕照里微微而笑,唇角染血,如同一片脆弱到透明的秋叶。年少的他望着这个衰老而美丽的女人,担忧而不安。

她招手让他过去,然后咳嗽着,从案上拿起那一柄湛如秋水的刀,放到了他的手里。

“停云,你喜欢这把刀吗?”她微笑着问他。

淡碧色的刀握在手心,宛如握住了一段传奇,少年只激动得微微发抖,用力地点头:“喜…喜欢!”

“那么,就拿着它吧!”她低声喃喃,微笑,“停云,你接过了这把刀,就成了听雪楼的新主人,你将拥有在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但是,这未必是好事。你将成为一个不幸的孩子,一生都活在那个人的阴影里。”

“就和我一模一样!”

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接近诅咒。

二十年荏苒如一梦。

那个幽闭于阁中多年的女子如今已经死去,然而,作为他幼年唯一的启蒙恩师,她对自己所说过的那些训导,一直以来都萦绕在耳边,不曾片刻忘记。

停云,你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因为你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神话。

这,可能会成为你一生最大的困惑和痛苦。

听雪楼是江湖的霸主。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霸主的角色——石明烟狠绝智绝,十几岁就登上了楼主的位置,但她格局太小,并非成大器之人,而你的父亲,南楚,是一个谦谦君子,作为朋友和师长虽是极好,但作为楼主,却显然缺了独断霸气。

而你呢?停云,你是个聪明绝伦的孩子,无论武学还是权谋,天赋都极高,像极了当年的大师兄。所以,我收了你作为我的唯一弟子。

血魔、雪谷和白帝,七十年前曾一度并称为天下三位陆地神仙级的人物。然而血魔早逝,白帝兵解,在世上如今尚有直系门人传世的,便只剩了雪谷一派。以我派的绝世武功,加上夕影刀,你在这个江湖上已足可傲视天下。

但是,武学造诣远不是所有,比力量更重要的是权谋和手段。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如何去借用别人的力量,就如懂得如何去使用一把快刀。

而人力之刀,与夕影之刀又有绝大的差别,用刀之法比夕影刀谱更加千变万化。世上有多少种人,便有多少种刀术:要给贪者以利,勇者以名,忠者以诚,懦者以威…驾驭男人,靠的是权谋;驾驭女人,或许只能用感情。

其中种种,微妙错杂,运用之际,存乎一心。

不过,即便是做到了这些,还依旧不够。更主要的是要能知进退,当断时不留情,但当容之时又必须留余地——就像当初在高梦非谋反之前,山雨欲来,楼主明知楼中有些部下尚在举棋不定却依旧隐忍不发,依旧推心置腹地厚待,并未为了防患于未然便动辄起杀机。也正因如此,在最后的内乱里,他才没有将那些“变子”逼上绝路,逼成了对方的死士。

这其中,也包括了舒靖容。

——她被契约困在他身侧,本无感情。或许也曾经犹豫过,但最后一刻,却还是选择了与他并肩作战,亲手除去了自幼一起长大的高梦非。

可是即便是惊才绝艳的大师兄,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正是那个弱点,在最后一刻摧毁了他。

他当年若是能在楼中大局已定、称霸江湖的时候断然杀掉舒靖容,或者在拜月教之战后除掉这个功高震主又不能驯服的女人,也就不会让仇敌有机可乘,挑拨离间,让自己在最后被最信任的人所杀。

停云,听着,我不想让你重蹈他的覆辙。要知道贪恋温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那些火,你可以借来温暖一夕,却永远不要过度靠近火源——记住,不要过度依赖另一个人,也永远不要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心智受乱。

否则,你的毁灭也只在旦夕之间。

夕阳下,那个女子对着孩童时的他俯下身来,谆谆叮嘱,将案上那一幅染血的白绢放到他手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师父在窗前书写的东西,那是一篇用簪花小楷写出的佛偈: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

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

烦恼自生,清凉不再。

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师父…”十多年后,在空荡荡的神兵阁里,他微微地叹息。

作为雪谷老人最小的弟子、昔年楼主唯一的师妹,你的一生也堪称传奇。你曾经和听雪楼主青梅竹马并肩长大,几乎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因为那个绯衣女子的出现,你顿时失去了所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怨恨的种子就在你内心种下了吧?

在那个人活着时,你不曾得到他的爱,也不曾得到他的恨,竭尽全力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生之困。在那个人死去后,你独居于此,心如止水,日日夜夜回顾往昔,仿佛看透了所有——可是,师父,你是真的解脱了看透了吗?

你说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不管刀锋如何锐利,你是否宁可割舌,也不惜求得那一瞬的甜意?当你在决定让我成为夕影刀真正主人的时候,是否一早也预见到了我今日的困境?

如今,血薇和夕影面临再度分离,我又该怎么办?

萧停云在神兵阁里独自沉吟,直到外面斜阳透过窗棂,斑驳地映照在他的脸上。许久,他长叹一声,似是暗自下了什么决心,将玉笛搁在架子上,转头看向了供奉血薇夕影的空位,低声:“或许…这样也不错?”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人开口:“什么也不错?”

斜阳下,无声无息地映照出四个人的影子。碧落红尘,黄泉紫陌。那是久居于北邙山的四大护法,联袂出现在这座久未有人来的神兵阁。

“拜见四位师长。”萧停云回过身行礼,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重瞳深湛宁静,“一时心乱无主,竟惊动了诸位护法下了北邙山,停云惶恐。”

四护法之首的碧落摇了摇头,道:“血薇主人要离开听雪楼,我们都无法坐视不管。”然而看了他片刻,叹息,“不过,如今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是。”他静静地答道,“弟子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已经想清楚了。”

他一字一顿地道:“为了听雪楼,弟子可以牺牲一切。”

四大护法相互对望了一眼,面上表情各异。黄泉似乎想要脱口说什么,却被紫陌按住。红尘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好,”只有最年长的碧落神色不动,淡淡开口,“只要你想清楚了就好——如有什么需要,派人来北邙山找我。”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没有丝毫停留。萧停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终究沉默——是的,他才是听雪楼如今的主人。无论多么艰难困顿,所有的决定,到最后还是要自己来做。

他的手在袖中渐渐握紧,眼里有杀气横溢。

听到苏微想要出城的消息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外面还在下着冷雨,春寒料峭,紫金炉里有龙涎香萦绕。听到下属来报,正在批阅宗卷的萧停云长身而起,直接奔下白楼,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号令开门。赵冰洁听到了响动,走到窗边看着,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有着一丝异样的目光。

侍从追上来,高喊:“楼主,外面下雨呢!”

然而马蹄嘚嘚,萧停云早已去得远了。

“终于是下决心了吗?”赵冰洁喃喃,侧耳听着蹄声远去,语气里莫测喜怒,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白日里听说停云在神兵阁待了一整天,她便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此刻再看到这样的情状,便明白他心里应该已是有了决定。

他应该是一早就想好了的吧?只是,没想到苏微在今日便要离开,如此仓促,打乱了所有步骤——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知道血薇的主人是爱慕他的,只要他开口,她就不会拒绝——谁会拒绝停云这样的男子呢?既然他已经明白了不能失去血薇,那就让他去吧…血薇的主人,天生就要和夕影的主人在一起。

这几乎是注定的事情。

赵冰洁掩上了窗户,只觉得指尖冰凉,身体内的剧痛再度袭来。她脸色苍白,痉挛地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那里,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抠着,几乎疼痛得令她想把这双眼睛生生地抠出来!

是…是那种沉淀在身体里的余毒,又一次发作了吗?自己的眼睛里,是不是又在流出骇人的鲜血来?可不能让人看到了…

她恍惚地想着,扶着墙慢慢地往回走。然而神志模糊,平日记熟了的路线便忘了,不等摸索着回到床上,脚下忽地绊倒了一叠书——孤独的女子摔倒在空无一人的岚雪阁里,周围的古书倒塌下来,雪崩一样掩埋了单薄的人。

她无声无息地失去了知觉。

萧停云策马出了朱雀大街,一路疾行,好容易才在洛阳的东门截住了苏微。

苏微正在雨里步行着,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没有骑马,也没有撑伞,乌黑的发梢上沾满了雨水,显出一股平日难得的鲜活明亮气息来——他只看了一眼,忽然间就微微一恍惚。

这个样子的她,恍如十年前风陵渡月下的初遇。

“怎么不回楼里?”他跳下马,语气有些急促,“这几天,你都去哪里了?”

“来得这么快?果然,你派探子监视我了吧?”她却只是淡淡地冷笑,抬头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你自然也知道我最近几天哪里也没去,喝完了这家喝那家——洛阳所有的酒馆,只怕都已经被我喝了个遍。”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敌意和戒备,令他有些愕然。

“那你现在打算去哪儿?洛水旁的那家酒馆吗?”萧停云笑了一笑,试图让气氛融洽一些,“你不是很爱他家的冷香酿吗?我陪你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今日这么有空?”苏微淡淡地看了看他,冷笑,“你不是一贯都很忙吗?”

这一个月来,她没有回去,他也没有来找她。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对峙。她猜测着他这一个月安然不动,却在今日忽然来找自己的缘故,然而他的眸子是深黑色的,重瞳之下仿佛藏了另一个人。

“我很久没陪你喝酒了,也该陪你去坐坐。”萧停云只是笑了笑,道,“放心,我绝不是为了再求你去出手杀人才来献这个殷勤。我有一些话要和你说。”

她终于点了点头:“那好,一起去吧——我也正有话对你说。”

时下已经是深冬,天黑得特别早,不等到洛水旁,已经是掌灯时分。

洛水开阔,密雨斜风,官道上寂静无人,远远看去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那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还露着一点暖黄色的灯。苏微远远望着那一点光,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酒馆里生意还是一样不好,只有一个看似是过路旅人的客人在角落独坐,背对着他们,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寂寂无声。

掌柜正准备打烊,看到进来的一对男女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子,不正是前段时间天天来这里买醉的吗?还欠着酒馆一大笔债,怎么今日…然而,转眼看到她身边陪伴的贵公子,掌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莫非,这位就是听雪楼的楼主?

“一壶冷香酿?”店小二迎上去,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用眼角瞥了一眼她身侧的贵公子——十年未见,那个少女憔悴如斯,可那个男子却依旧似美玉般,更加显得高华内蕴。果然,还是男人耐老啊…啧啧。

“先拿两壶。”萧停云坐下,“小菜拣干净爽口的来。”

“是…是。”店小二还是第一次和传说中的听雪楼主近距离说话,不由得声音都颤了,连忙奔回了厨下。

两人挑了一个靠里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酒很快就上了,清澈、冷冽,有馥郁的香气。她却仿佛默然想着什么事情,眉头轻轻蹙起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唯有耳畔两滴翠绿盈盈晃动。萧停云看了她一眼,眼神一暗,手指无声捏紧了酒杯。

阿微在想什么?她要和他说什么?

这次他和赵冰洁去岭南一趟,前后不过一个多月,但回来后却发现苏微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以前那个明亮清浅得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眼睛,已经变得令他不能捉摸。

“梅家最后的那个男丁,梅子湘,是我杀的第二百个人。”苏微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天是他的七七,我本来打算去城外的白马寺为他超度。”

“…”萧停云愣了一下,忽地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她今日离城,并不是打算和他决裂。

“这些年,每杀一个人,我都会在庙里为他们设立牌位,找高僧超度。”苏微低着头,看着酒杯里淡碧色的美酒,微微苦笑,“我入江湖已经十年,到如今,这些牌位已经密立如林,如果再不开辟另一块地儿,只怕就摆不下了。”

萧停云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杀人。但到了如今,该杀的人都杀完了,连梅景浩都死了,接下来,你会得到安宁的。”

“梅景浩?”说到那个名字,苏微猛然一震,抬起头直视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一把剑在慢慢凝聚,“不…我永远也不会安宁!”

十年前那一场追杀,是她加入听雪楼之后遇到的第一次大行动。

当时天道盟的势力极盛,暗中集结了所有江湖反对力量,屡屡挑战听雪楼的权威,大有取而代之之势——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她被萧停云接回洛阳,开始拔剑,为楼中杀人。

在血薇归来后的第三个月,她于洞庭之上大开杀戒,震慑天下。

第四个月,名为“斩龙”的行动正式开始。

这个极其机密的行动,是由赵冰洁一手安排的。这个盲眼的女子根据所获得的秘密情报,得知天道盟盟主当时将在长安出现,召集七大帮派里的精英商议对付听雪楼的策略,停留一夜后即走。她和萧停云商议后,为了斩杀贼首,决定冒险突袭,只带极少数的精锐直奔而去,一夜疾奔一百多里,轻骑斩敌首而返还。

那一夜,听雪楼倾尽了全部精锐,从洛阳奇袭长安。领头的是萧停云和苏微,其余只有十一名吹花小筑的顶尖杀手,于月夜下疾驰而去,并不带任何后援。

那一战之惨烈,令十年后身经百战的她也不忍回顾。

显然没想到那么机密的事情会被敌手得知,天道盟对此毫无准备,猝然遇袭。但他们的反击却依旧迅速断然,为了保护盟主撤离,所有下属都不顾一切地血战,有些人甚至组成了人盾,用血肉之躯阻挡了听雪楼的人——天亮之前,他们带去的人诛灭了天道盟的主力,然而,盟主梅景浩却在下属的力战之下得以逃脱。

于是,那一场追杀延伸到了千里之外。

萧停云没有犹豫,直接带着她疾追而去,只怕停得一刻便会让这个最大对头再度失去踪影——他们两人联袂奔袭,迢迢万里,三次截获天道盟主,又三次被其逃脱。

天道盟主不顾一切地狂奔,穿山越岭,竟然出了中原,直奔苗疆而去。萧停云带着她日夜兼程,翻过了哀牢山,渡过了澜沧江…等到了腾冲境内时,她已经疲累得不知方向,萧停云却依旧如绷紧了的弓,丝毫不曾懈怠。

当猎手几近崩溃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了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