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排除这个可能。”赵冰洁停顿了一下,忽地冷笑,“不过,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蚕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这等于正面和听雪楼宣战,并过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想孤光祭司教出来的弟子,未必会这等拙劣吧?”

“这也是。”萧停云沉吟,“而且,很显然,对方的目标是阿微而不是我。如果是针对听雪楼,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赵冰洁轻声反问:“如果针对的不是听雪楼呢?”

萧停云一震:“你是说,也有可能是别人想嫁祸于拜月教?比如天道盟?”

“这事颇有蹊跷,一时之间不可擅下定论。唯一清楚的是:其实这次根本不算是什么刺杀——因为对方不想杀你,也不想杀苏姑娘。”赵冰洁唇齿之间噙着冷笑,“那个刺客分明是早有准备,如果他真的要毒杀苏姑娘,之前苏姑娘喝醉的时候有的是机会,为什么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时候才下手?这岂不是选了最差的时机?”

“对!”萧停云眼神陡然凝聚,“你的意思是…”

“对方既不想杀你,也不是真的想杀她。”赵冰洁低声道,满怀疑虑,“这么做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嫁祸拜月教,应该还另有深意,可惜我还想不透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唉…现在,我们首先得确定这个暗中的对手是谁。”

萧停云苦笑:“听雪楼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范围,恐怕太难。”

“是。”赵冰洁只道,“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确认朋友,并不需要区分敌人。这样便可轻松许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应该是我们的朋友,这一点问题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他们两人要解药便是。”

“已经派了。但…”萧停云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怎么?”赵冰洁微微蹙眉。

“墨大夫说,碧蚕是天下至毒,以他的医术,最多也只能将其压制三个月。三个月后,毒素深入经脉肺腑,阿微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萧停云叹息,“而苗疆路途遥远,从洛阳出发取药,一来一去,绝对是来不及赶上。”

“…”这一下,连足智多谋的赵冰洁都沉默了,表情微微有些奇特。

如此说来,血薇的主人是死定了?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握紧了书卷,许久才问:“苏姑娘…如今怎样?”

“墨大夫看诊后,性命暂时无大碍,也已经能饮食起居,只是还无法运用内力和真气。”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绪很低落,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难解。”

“苏姑娘纵横江湖十年,几乎从未有敌手。忽遭逢暗算,未免有些心乱。”赵冰洁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语气,不由得叹息:“公子很担心她吗?”

“是啊,”萧停云喃喃,“我已经对她说了要娶她。可是她不肯答应…”

他没有说下去,看着赵冰洁的脸在黑暗中瞬地苍白。许久,她才勉强笑了一笑,低声道:“暂时不答应也好——万一苏姑娘过不了这一关呢?如果苏姑娘成了废人,公子还想迎娶她进听雪楼吗?”

萧停云沉默了片刻,抬起了头,用重瞳凝视着身边这个女子:“在生死关头,我曾经对阿微许下诺言,所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如约娶她。冰洁,你是最聪明的人,请你谅解。”

谅解?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用手撑住了桌子。

“他们都说我有两双眼睛,是重瞳。可是,有时候我却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萧停云低声叹息,“我真是一个无用的人。我遇到很多很多的问题,却无法解答——直拖到了生死关头,才不得不给出了第一个回答,却依旧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不是正确。”

“公子,不要急,时间会给您答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唇间吐出鼓励而温暖的话语,语气却虚无,“但那个答案在前方,你必须一直往前走才能触及它——若是裹足不前,自怨自艾,那么,无论答案是如何,所有一切早已从指缝里流走了。”

她的声音柔和,却有一种宁静的力量。萧停云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你说得对,冰洁,谢谢你为我解惑。”

“不用谢,这是冰洁的荣幸。”她无声地微笑。

“真希望时间能早日给我答案。”萧停云侧过头,“可是,时间未必是万能的吧?”他转头,看了看赵冰洁茫然无神的双眸,忍不住叹了口气:“冰洁,这些年来,你帮了我那么多,如果没有你听雪楼说不定早就土崩瓦解了。可是,我却无以为报。”

黑暗中,她感觉他在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无限复杂的感慨。他的指尖掠过她的脸颊,轻轻停留:“冰洁,如果可以,我真想分一双眼睛给你——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了。”

完美无缺?

他离开后,她坐在黑暗里,想着他最后的话,抬起一根手指,在夜里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唇,眼神渐渐变幻,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当楼主离开后,岚雪阁内,又恢复了一贯的寂静寥落。

赵冰洁锁好了门,剔亮了灯盏,低下头去,摸到了案上压在最底下的一卷文书。她拨开上面沉重的文卷,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凑到灯底下细细地看——这是一本名册。上面的一个个名字,仿佛针一样地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这十几年里,一个一个地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样。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大雪的清晨,自己在洛阳朱雀大街上狂奔的模样——年幼的她早已筋疲力尽,母亲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拖着她往前跑,几次她跌倒都被恶狠狠地拖起,直跑到脚掌磨破、膝盖出血,仿佛死神就在后面紧紧追赶。

黎明前的洛阳笼罩在冬日的黑暗里,漆黑不见一丝光,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的脚步响彻空空的大街,呼吸急促凌乱。

她知道,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杀手,就在身后紧紧追随。

“快!快进去!”终于到了她们要去的地方,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门打开了一线,母亲猛然在她背后一推,“快进去,别回头!快!”

十四岁的她被猛然一推,一个踉跄,向着打开的大门直跌了进去。

在额头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双手臂伸过来,及时接住了她。那双手臂尚自稚嫩,却温暖有力——抬起头,她看到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牵着马缰和父亲从听雪楼里走出来,惊呼着伸手抱起了她。

她跌入他怀里,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耳后一声厉啸,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热辣辣的血就泼上了她的后背。

“娘——娘!”她失声惨叫,挣扎着回过头去,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那个少年松开了握着马缰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后,依然回荡在她耳侧。

那一天,仿佛是命运恩赐,在生死之间,那道门竟然对她打开了!母亲用尽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把她推了进去,从那一线打开的门缝里获得了一线的生机——她活了下来,留在了听雪楼,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地生活。

什么都很好,唯独眼睛的视力在逐步地衰减。

如今的她,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可是,只要不看,那些流出来的血,难道就会不存在吗?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闭上的眼睛,难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着她了吗?

那道门对她打开了,她进去了,以为自己从此安全。可是那些眼睛,却还是日日夜夜地盯着她!不…不不!她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

那些死去的眼睛,都不要再盯着她了!

十几年后,背后仿佛依然感觉到那种湿热,仿佛母亲的血还在流淌。赵冰洁的手微微颤抖,握紧了那一卷名单,昏暗的眼睛里露出了某种尖锐的光,抬起手腕,将手里的纸页凑近烛火——最后一个名字,是“梅景浩”。

她无声喑哑地笑了起来。

十五年了,上面写着的七个名字,终于都被一笔勾销!

火舌将薄脆的纸张迅速舔净,化为薄薄飞灰。时间漫长,黑暗无尽,原来所有的一切,那些挣扎、取舍、利用和背叛——到最后,换来的终究是一场空无。

“呵…天道盟内七大家尽数诛灭,如今连梅家也死光了,你的秘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对吗?”忽然间昏暗的室内有人在说话,轻微而冰冷,宛如耳语,“天道盟安插在听雪楼的唯一的死间,你可真是厉害啊…仅凭一个人,就覆灭了故主!”

“谁?!”赵冰洁霍然抬头,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恐惧。

第六章 暗涌生

白楼里的人在看到那一张纸时霍然长身立起,变了脸色。

这是一纸雪笺,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天下宴席,终有散尽。还君血薇,任我飘零。”

来人只是微微轻笑,声音如同鬼魂一样飘忽不定。岚雪阁虽然不比白楼守卫森严,但这个人居然能够夜探听雪楼而不被察觉,这种身手已经是令人惊骇不已。

“是谁?”她厉声问,摸索着站起来,朝着声音来处走过去——因为惊惶,平日在阁里如履平地的她踉跄走着,几次几乎被书架撞到。然而,每一次在靠近的时候,那个声音忽然又远离了,悄无声息,宛如一个鬼魂。

她战栗不已,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黑暗中的人影在冷笑,藏在林立的书架背后,影影绰绰,声音飘忽:“我是世上唯一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十五年前你们谋划了什么,除了这宗卷上的七个人,可能就只有我知道。而且,我更知道这几年来,你一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那样的话,宛如毒刺,一根一根在她心底冒出来。

冷静自持的女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失声:“你是谁!你怎么可能知道?”

“无论什么样的事,都不是天衣无缝。”那个人的声音低沉,“赵总管,瞒了十几年,终究是瞒不住的——就如你的眼睛一样,迟早,还是会看不见的。”

赵冰洁的手猛然一颤,几乎站不住身子。

“在洛水的酒馆里下毒的,难道是你?”她喃喃,思路渐渐清晰,“你是谁?”

“不错。是我。”黑暗里的人微笑,声音平静冰冷,“至于我是谁,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没有直接去找萧楼主,而是先来找了你——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我正在给你最后的机会,而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赵冰洁不再试图靠近那个声音,踉跄着扶住了书架,低低喘息。

“和我合作没有什么不好。你看,我已经替你废掉了那个苏微——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黑暗里的人冷笑,一字一句,说出直刺她心底的话,“当日,你不是故意隐瞒了资料吗?梅景瀚的武功更在大当家梅景浩之上,这一点,就算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赵总管不可能不知道吧?你派苏微过去执行任务,又不告诉她真相,不就是想借刀杀人吗?只可惜,血薇的主人武功卓绝天下,竟然并没有被梅景瀚所杀,还活着回来了。”

“你…”她凝视着黑暗深处,战栗不已,“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久的秘密,”那个影子在微笑,虚幻如耳语,“你以为杀光了世上所有知道你的秘密的人,从此就可以脱胎换骨?就能成为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永远留在听雪楼陪着他?”

“…”赵冰洁没有回答,扶着书架垂下了头,手指微微发抖。

“我想,你心里可能还做着白日梦,以为只要洗脱了过去,就可以留在他身边,或许,还能成为他的妻子,对不对?”那个人的声音犀利而残忍,“只可惜,你没有想到,苏微会忽然到来。她有血薇,有着你所没有的一切,一来就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赵冰洁说不出话来,微弱的呼吸在黑暗里渐渐急促。

那个影子在低低冷笑:“如今你还有什么指望呢?你这样一个孤女,是怎么也无法和血薇的主人相比的,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不过是一场空,你很快就要什么都没有了——呵,如果再让萧停云得知了你真正的身份,恐怕你连…”

“好了,不要再说了!”她厉声打断了他,全身剧烈地发抖。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起来,开口:“让我来猜猜,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微笑,“赵总管一贯聪明。”

她沉默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瓜子脸藏在阴影里,尖尖的下颌不停微微颤抖。许久,才道:“你想要的,和十几年前天道盟他们想要的是一样的吧?”

黑暗里的影子在微笑:“赵总管果然聪明。”

“要毁掉听雪楼,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赵冰洁冷冷道,“几十年来,从高梦非池小苔,到拜月教天道盟,多少人试过了?还不是都全部失败——不管你是谁,面对着夕影刀和血薇剑,从不会有太多的胜算。”

“我知道刀剑联盟的可怕,不用你的提醒。”黑暗里的人微笑,“那么,如果以你我,再加上风雨组织的力量呢?”

她猛然一震,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惊骇:“什么?你还能支配风雨组织?”

“这有何难。自从十几年前秋老大离开后,风雨经过几次内部权力变更,如今已经成了只要有钱,谁都可以雇用的杀手组织了。”黑暗中的人笑道,“偏偏,我有的就是钱。”

他语音轻慢,却有一种傲然于世的不容置疑。

“你到底是谁?”赵冰洁只觉不可思议,这一刻,她才恨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喃喃,“像你这样的人,如果身处江湖之中,我不可能从来不曾留意到!你究竟是谁?来自何方?”

“呵,我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你自然从未见过我。”那个人笑了,“选择和我合作是明智的,也是唯一的一条生路。”那个人在她耳边轻声微笑,抬起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双眼,低声:“甚至,等你做到了这一切,我可以让你重见光明也未可知…”

赵冰洁忽然感觉眼皮上有细微的刺痛,似乎有两根针在一瞬间刺破了她的眼皮。她失声惊呼,用尽全力挣扎,然而那双冰冷的手扣住了她后颈的大穴,一股极其诡异的内息透入,瞬地将她的奇经八脉冻结,整个身体无法动弹。

她看不见他的脸,双眼在他指尖下微微颤抖。

那个人的手指从她的双眼上移开,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碧绿色从对方的手中蜿蜒而出,无声无息地注入了她的眼眸,然后如同一滴水一样散开。

“我在你的眼里种了蛊,等你替我除去了听雪楼,我就替你取出。”那个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否则,你就等着蛊虫慢慢入脑,品尝将你一分分啃食的滋味吧!——到时候,你也不会死,只会成为一个智力连三岁婴儿都不如的痴呆而已。”

赵冰洁微微战栗了一下,咬住嘴角,没有说话。

“我不能杀他,”许久,她一字一字地开口,“我做不到。”

“我知道,你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去杀萧停云,是吗?”那个人却并没有愤怒,轻微地笑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勉强你的——但是,苏微就不在此列了对吧?”

“…”她没有说话,觉得面前这个人宛如恶魔一样洞彻人心。

“把这一颗药,下到苏微的茶里。”那个神秘人将一粒药丸放进了她的掌心,“放心,这药无色无味,而且发作后不会在人的身体里留下丝毫痕迹,绝不会连累到你。”

她下意识地握住那一粒小小的药丸,手指微微发抖。

“你想自己死,还是让她死了?”那人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需要问吧?何必犹豫呢?——让她去死,萧停云不会发觉是你干的,此后,你就又是他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了。”

那个人的声音细微而邪魅,如同魔的低语。

她叹了口气,似是屈服一样低下了头,将那一粒药握在手心,喃喃:“我做完了这件事,你就会给我解药?有这么容易?”

“当然没那么容易。”那个人轻声笑了一笑,“这个蛊虫,得在听雪楼灭亡后才能从你身上取出——不过,或者我能治好你的眼睛,让你先尝到一点甜头。”

赵冰洁沉默着,许久才点了点头:“好。”顿了顿,她抬起空洞的眼睛,似是在审视那个人:“不过,既然是要杀苏微,你为何不当初就一次把毒下足分量?何必又要借我之手,弄得那么麻烦?”

“你知道什么?”那个人笑了一笑,“我怎么能让她那么轻易就死了?”

他的声音冰冷而飘忽,这短短的一句话里面蕴藏着刻骨的恶意和仇恨,竟让她颤了一下,畏惧之意油然而生。

“你是拜月教的人?”她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还是天道盟的?”

“这你就不必问了。”那个神秘人冷然回答,将手掌覆盖上她微凉的眼皮,轻轻按了一按,低声,“蛊我已经种下了。敬候佳音。”

那个人最后说了一句,然后穿过墙壁,仿佛是幻影一样凭空消失了。只留下赵冰洁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手指握紧了那一粒药,如同握住了一粒火炭,全身微微发抖。

三月的夜,犹自寒冷。外面细雨簌簌,打在窗外新抽出的嫩叶上。而绯衣楼里侍女们都退下了,苏微独自坐在灯下,卷起袖子,看着自己袖中的一双手臂。

她的手很瘦,腕骨伶仃,小臂纤细得可以看到皮肤底下的淡蓝色血脉和微微凸出的肘骨——然而,这样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臂上,却密布着可怖的伤痕。

从手腕到手肘一列密布着的,是乌青的六处印记,那是梅家的玉笛梅花留下的伤痕——那一次,奉命追杀的她遇到了伏击,被梅家的二当家几乎废了这一条手臂。而在乌青之上,却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碧色。那种青色仿佛是活的,在雪白的肌肤下蠢蠢欲动,想要顺着血脉蔓延开来,却被十八支埋入肌肤的银针生生钉住。

那,就是日前刚种入她体内的碧蚕毒。

“苏姑娘,现在我把毒逼到了你的手腕以下,用银针封穴,可以暂时止住毒性蔓延。但你不能再动用内力,否则内息一动,气脉流转,这碧蚕毒就会脱出控制。”墨大夫临走前的话萦绕在耳边,“等拿到雾露龙胆花,把毒彻底拔除,姑娘才能再度握剑——在这之前,每次拔剑,就是离死近了一步!切记,切记。”

她坐在黑暗里,定定看着自己的这一双手,再看看横放案头的血薇剑,心里微微一冷——这种毒的解药,只生长在天之涯的滇南雾露河上,路途遥远,而时间只有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之内拿不到解药,她这双手,岂不是真的废了?

她微微抬起手,轻抚着案边的血薇剑。

那把绝世神兵藏在剑鞘中,然而却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意,低低起了一阵鸣动。

“我教你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配得上这把血薇!”姑姑的话从记忆中浮起,响彻脑海——原来,她的一生,只是为了和这把冰冷的神兵相配?那么,如今废了一身武学,是否连这把剑都不配拔出了呢?

苏微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收回手,下意识地摸着耳畔盈盈摇晃的翡翠坠子,微微出神。忽然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她一颤,急急低下头,将那一枚耳坠解了下来——果然,右侧那颗翡翠的白金扣上裂开了一个细微的缺口,直指耳后的风池穴方向!

她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竟是日前的那一轮交手里被夕影刀的刀意所割伤留下,不由得心中大震,霍地站起,走到窗口望着灯火依旧通明的白楼——原来,当日他毕竟是手下留了情,不曾全力施展。

其实仔细想想,停云的武功源自于雪谷老人一脉,乃是池小苔亲授,又融合了楼中四位护法的所长,如若真的交手,她何尝就能如此轻松地胜过他?他只是故意藏拙认输、不愿展露真正的身手吧?

是否对于自己,他一直也是有所保留?

“告诉楼主我不舒服,不方便见他,请回吧。”

隔着帷帐,她吩咐侍女,声音淡漠。

自从中了毒后,她卧病在绯衣楼,找各种借口把前来探视的人挡在了门外。其中,也包括了萧停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见他,只是看到他如此殷勤地每天前来问候病情,心里就有无端的猜忌和厌恶。

仿佛,他来关心问候的只是那把血薇剑,而不是自己。

或许被拒绝得多了,这两日,萧停云渐渐地不来了。来得多的,反而是赵总管。那个盲眼的孤女深得楼主信任,也被听雪楼上下所敬重,十几年来主持楼中大小事务,从无一次失算,对她这个新来的听雪楼主人更是恭谦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礼。

然而,不知道为何,一看到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她就觉得全身不自在。

第一天赵冰洁来的时候,她还勉力客气寒暄了几句。然而第二天她再来的时候,她便再也没有耐心,只是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对面坐着的赵冰洁也就沉默着。窗子半开着,然而绯衣楼里的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侍女们在一边,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日影渐渐西斜,眼看着炉中的龙涎香也燃尽了,侍女仿佛得了大赦一样,低低说了一句“奴婢下去换新的来”,便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另一个则道“这茶凉了,奴婢去换一壶新的来”,急忙也跟着下了楼。

楼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苏微斜倚在榻上,赵冰洁坐在对面的椅子里——虽然没有任何东西横亘在两人中间,空空荡荡,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公子这几日一直很担心你。”终于,赵冰洁开口了,打破了这难难捱的沉默,“苏姑娘为何不愿见他呢?”

苏微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地问到这个问题,眼神也忽地凝聚如针。怀中的血薇轻轻一动,似乎如昔日遇到劲敌一样,跃跃欲试。

“总管连这事也要操心?”她忍不住冷笑,“不怕太耗心力了些。”

“苏姑娘来楼里,也有十年了吧?”赵冰洁轻声道,似是无限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十年前,冰洁的眼睛还能依稀看到一点光——如今虽然看不到了,但对有些事,却还是心知肚明。”

苏微忍不住转过脸来看着她:“什么事心知肚明?”

“苏姑娘对公子的心意。”赵冰洁微笑着回答。

苏微霍然变了脸色,从病榻上撑起身体来,死死地看着这个端庄地坐在房子另一头的女子,眼神复杂地变了几变,脱口低叱:“胡说!”

“有些事,并不需要用眼睛去看。”赵冰洁的声音依旧平静温柔,“十年前,冰洁第一次遇到苏姑娘时就明白了,在公子心中,您是多么重要和无可替代——可是,这么多年来,为何苏姑娘对公子却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苏微沉默着,看着这个微笑的盲眼女子,只觉心头有一股怒意渐渐弥漫,无可抑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是吗?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她的声音冷峭而锋利,如同瞬间出鞘的血薇,令一直带着微笑的女子震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瞬地僵硬,沉默下去,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

“不会是因为冰洁吧?”许久,端坐着的女子笑了一声,语气恢复了平静,“冰洁来楼里比苏姑娘早了四年。承蒙老楼主眷顾,一直在听雪楼寄居,以残疾之身为公子效犬马之劳而已——苏姑娘若是因此起了什么芥蒂,冰洁真是百口莫辩。”

“…”苏微看着这个人,心绪起伏。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如同虽然手握血薇利剑,却不知如何刺下第一剑一样。

这个女子,看似端庄又温柔,说出的话却是如此阴柔狠毒又滴水不漏。

“苏姑娘是血薇的主人,和公子是天生的一对。”赵冰洁柔声细语,“这十年来,冰洁持身严谨,侍奉公子也从未有逾矩之处,还请苏姑娘千万别因此心存芥蒂。”

她的声音温柔,一字一句都婉转动听。

然而听着这样无懈可击的回答,苏微心中的厌烦和怒意却一层层地汹涌而来——是的,十年前,当她来到听雪楼时,这个女子已经在楼里生活着。当萧停云从风陵渡把她带回楼里时,一路上,他提及的都是她的名字,眼角眉梢带着温柔和宠溺。

——在遇到血薇之前,他的身边,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女子!

这个心结从最初便开始种下,从未随着时间淡去。

十年来,她为他征战四方、杀戮天下,然而他们之间却始终隔着一个无形的影子——相比起她卓绝天下的剑术,作为总管的她虽然是个盲女,在楼中的地位也是无可或缺。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都带着她出现,相处的时间比自己还长。

他看向她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一如他最初提到她的语气。

这样的心结,层层叠叠累积,已经沉淀成为魔障,此刻在病中被人恶意地触及,一瞬间便膨胀起来,令她多年来的冷静瞬间崩溃。

“怎么,赵总管这么想消除我心里的芥蒂吗?”听了半晌,终于想到了该怎么回答,她的嘴角沁出一丝冷锐的笑意来,打断了她的话,“我倒是有个方法。你想听吗?”

“当然。”赵冰洁颔首,“只要苏姑娘能…”

苏微再度打断了她,冷冷:“赵总管今年能出阁嫁人吗?”

“什么?”赵冰洁猛然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总管今年已经二十九了吧?早已经到了摽梅之期,还留在楼里,难免会落人口实。”苏微语音冷而锐,如同利剑一剑剑刺下,带着冷笑,“赵总管既对楼主无心,又不想别人心有芥蒂,不如我让楼主今年就为你择个佳婿如何?”

“…”赵冰洁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着,脸色惨白。

“怎么,不肯?——我就知道总管是不肯的。”苏微侧头看着她,轻声笑了起来,似乎心里的愤怒再也无法压制,忽地厉声,“好了,让我安静一下行不行?这么多年了,你是个瞎子,就当别人也是瞎子吗?”

赵冰洁身体微微一晃,却压住了声音:“不知道冰洁哪里做错了?”

“你?你没有错——只是你压根不应该存在,”苏微握紧手里的血薇,在病榻上沉默了一瞬,几经克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一字一字,“听雪楼是人中龙凤的听雪楼,是血薇夕影的听雪楼!压根就不该有你这样的人存在!”

她的声音锋利无比,似血薇杀人从不留余地。

赵冰洁猛然一震,脸上笑容尽失,唰地苍白得毫无血色。苏微看着她的表情,心中略微觉得快意。木然坐着的人张开颤抖的嘴唇,似是要说什么,却又终于忍住。

“苏姑娘有血薇在手,自然是任何人也无法相比,也无可取代。”沉默片刻,赵冰洁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叹息,轻声道,“若是苏姑娘真的不放心,冰洁今年便自请出家、离开听雪楼,如何?”

“…”苏微被她这样的回答凝滞了一下,然而仔细一想她的第一句话,却心中一痛——她在暗示自己是因为血薇而获得他重视的,没了血薇,就什么也不是了!是不是?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疤痕,这个女子却揭得若无其事。

“不必如此楚楚可怜了,出什么家呢?”她冷笑,低头看着自己布满了银针的双手,“三个月后说不定我就毒发身亡了,到时候,谁还会来为难赵总管你?”

说到“毒发身亡”四个字的时候,赵冰洁的眼神微微变幻,刚要说什么,只听楼梯上脚步响,却是侍女们捧着香炉和茶具重新返回。两人停止了话语,重新陷入了之前那样的沉默,看着侍女们摆放香炉和布茶。

“这是什么茶?闻起来倒不错。”赵冰洁恢复了镇定,微笑着问倒茶的侍女。

“是今年明前采摘的洞庭碧螺春,”侍女恭谨地回答,将瓷壶奉上,“当时一共得了三瓶,总管特意吩咐了要给苏姑娘留一瓶。”

赵冰洁拿过来在鼻子下闻了一闻,点头,道:“果然不错。居然如此甘甜清香…这茶却是连我自己也没喝过。”

苏微看着她在那里没话找话地寒暄,心中越发烦躁起来。

“来,”她蓦地开口,语气不善,“给赵总管看茶。”

看茶之后,便是送客了。

侍女知道这几日苏姑娘脾气多变,小心翼翼地给总管倒了茶。然而赵冰洁脸上还是带着微笑,只是喝了一口茶,轻微地叹了口气:“果然好茶…极淡,却回甘深远。人生不也一样吗?撑过了苦境,好日子在后面。”

榻上的女子只是无声冷笑,不再理睬来客。于是她径直站了起来,笑道:“你们几个,要好生服侍照顾苏姑娘,知道吗?”

“是。”侍女齐齐行礼。

盲眼的女子自行离开,从楼梯上走了下去——在听雪楼中居住了十几年,内内外外每一处地方她都已经了如指掌,所以尽管看不见,却无须别人搀扶。然而这一次,她却走得有些急促,在转角处居然算错了楼梯级数,猛地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