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冰洁顿了顿,一字一句:“‘天赋出众,可谓惊才绝艳,不逊于昔年迦若大祭司。只惜用心过于刻毒,恐不得永年’。”

“用心刻毒…不得永年。”萧停云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神慢慢凝聚如针。

“还有一句评语,”赵冰洁道,博闻强记地复述,“‘若不负天道,则为我教古今第一人;若堕入魔道,则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劫,便是要重现了。’”

三十年前?萧停云一震,瞬地想起了勒马澜沧的誓约。

三十年前,听雪楼主为报杀母之仇,在统一天下武林后倾全楼之力远征滇南,而当时拜月教的大祭司,便是迦若。此战惨烈,萧楼主虽与靖姑娘联剑并辔,同去同归,却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经此一役,人中龙凤由此种下了芥蒂,隔阂暗生,终至他年自相残杀。

那一战后,双方立下了停战的誓约,如今已经三十年不曾有战事。

如果拜月教里如今出现了这样野心勃勃的掌权者,那么,这前代人血战换来的三十年太平,便是要由此灰飞烟灭了…

“听说灵均代替孤光祭司执掌拜月教以来,教民们都对其奉若神明。因为他多次正确地预测到了天灾,从火山洪水里救下了不少百姓,”赵冰洁蹙眉道,“在滇南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几乎都接近于神话,比如说他灵力高绝,预言过往将来无不灵验——甚至还说,如果有不同村寨同时向他祈祷,他竟然可以化身千万,去往不同的地方拯救教民。”

“化身千万?”萧停云却是不为所动,冷笑,“我看不是他修习有分身术,便是早已备好了不少替身,替他四处奔走,装神弄鬼。”

“嗯,虽然也可能存在着替身,但我觉得还是幻术的可能性最大。”赵冰洁叹息,“资料上说,灵均身为孤光祭司的唯一弟子,在术法上的造诣非常高超,而最擅长的便是幻术——他甚至可以不用结印,便可以无声无息地施展。”

“结印?”萧停云有些不解。

“施展术法总要经过一定的流程,越是重大的法术,过程便越是烦琐复杂——比如皇帝祈雨便有九九八十一道仪式,”赵冰洁淡淡解释,用双手比画着,“普通的修道之人,要施术之前也必须要通过念咒或者结印画符——用单手结印的人都已经罕有,而据我所知,那个灵均已经到了无须结印随时随地可以施展,瞬间令身边之人陷入幻境的地步。”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萧停云肃然,微微吸了一口气,“那么说来,岂不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瞬,都有可能陷入幻境而不自觉吗?”

“是。”她缓缓点头,语气凝重,“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和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是幻境。而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也都有可能会是不真实的。”

“…”他沉默了下去,许久才道,“这天下,果然还有与武学一争长短的东西存在——昔年的大祭司迦若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没想到今日拜月教又有高手辈出。”

“不过公子也无须过于担心,”听到他的语气,她不由得柔声安慰,“越是高深的术法施展之后耗费的灵力越是巨大,反噬也越厉害。面对苏姑娘这样的绝世高手,那个灵均只怕非全力以赴不能应对…”

“可阿微她现在中了毒!”萧停云打断了她,一拍桌子,“她身边没有血薇!”

很少见到从容文雅的公子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赵冰洁不由得微微颤了一下,咬紧了嘴角,半晌才低声:“那么,只能希望拜月教非我们之敌了…如果他们真的要杀苏姑娘,在洛阳也就毒杀了,何必还要等那么久?”

“是,此事疑云重重,不可轻断。”他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幸亏我已经说动四护法远赴滇南——希望在这之前阿微不要有事。”

“四护法已经远赴滇南了?”赵冰洁愕然,“怎么楼中竟然无人知晓?”

“此事极度机密,只有你我知晓,”萧停云蹙眉,压低了声音,“我前日去了一趟北邙山,亲自请求隐退的四位护法出手相助,此刻他们已然出了洛阳。”

她脸上神色微微一动,眼底似是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

“苏姑娘是血薇的主人,定然会有贵人相助、遇难呈祥。”她淡淡地说着,站起身来,扶着栏杆开始一步步往楼下走去,“既然四护法都已经出马,公子自然不用为此担心。只等三月后归来,血薇夕影便可再度聚首,号令江湖、再不分离。”

“但愿如此吧。”他淡淡道,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折扇,“你——”

话音未落,素衣女子却猛然一个踉跄,从白楼上直跌了下去!

“冰洁!”萧停云失声惊呼,闪电般地掠过去,俯身将她一把拦腰抱起——然而赵冰洁已经沿着台阶滚落了三四级,额头沿路撞在了扶手上,一片青紫色。

“怎样了?没事吧?”他急忙查看她的伤势,揉着她的额头,紧张不安,“你…你也来往白楼那么多次了,怎么还会摔倒?”

“没事,”她伏在地下,轻轻道,“不小心扭了下脚而已。”

萧停云扶起她,静默地凝视着她苍白宁静的侧脸,重瞳里似有波澜翻涌,忽然道:“冰洁,如果你心中不安,不妨说出来。我会听你说的每一句话。”

“冰洁心里平静,”她转过头向着夕阳,淡淡,“并无不安。”

“是吗?”他叹了口气,仿佛死心一样转过头,“那我送你回岚雪阁吧。”

他扶着她,从白楼最高层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赵冰洁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她纤细苍白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手心,如此温暖而熟悉,仿佛遥远的过去——十几年前,刚来到听雪楼的她未曾熟悉各处,眼睛又不好,经常不停地摔跤。在那个时候,十四岁的他就曾经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去,如同一个小小的护卫。

只可惜,一切都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生于黑暗中的她,是注定无法和他匹配的。被血薇光芒压过之后,她甚至再也无法和他并肩而行。当那个少女入主绯衣楼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从十几岁开始,作为听雪楼的主人,他就在等血薇。而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得偿所愿。

那是他的梦想和期待,也是他的野心和霸图。

男人所需要的,都不过于此吧?

赵冰洁淡淡地想着,被他牵着一路走去。她能感觉到夕阳照在脸上的温暖,然而视线里却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光亮——原来,对她来说光明和温暖都只是一刹那,宛如烟花,只有黑暗才是最漫长的。

她唇角露出了微微的笑,握紧了身边人的手。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好好休息吧。”他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将她送入岚雪阁后,仿佛还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然而在黑暗里踌躇了片刻,最终是放开了她的手。

但在走出去后,却又回头默默看了她很久。

当岚雪阁的门被关上后,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耳侧,她默默地抬起手,在黑暗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如此寂寞,也如此空无——是的,那些话语,都还被锁在唇齿之间,终究未曾吐露半分。

她没有告诉他,自从用了那个神秘人给予的药之后,虽然未曾全部解毒,但自己的眼睛已经渐渐开始有了模糊的视觉——所以,能看得到台阶,也能看得到他最后的回眸和眼里的表情。

刚才他凝视时那种欲语还休的期待和悲哀,让她的心几近撕裂。那一刻,她几乎想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向他倾吐。怕什么呢?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就把所有不能见光的秘密都曝晒于前,让那些肮脏血腥的往事和自己一同在阳光里死去!

然而,她最终还是咬紧了牙,将那些秘密咬死在唇齿之间。

在黑暗的岚雪阁里不知道坐了多久,赵冰洁才回过了神,用手指慢慢从袖子里摸索出了一个纸卷,细细地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字:

“第二次刺杀即将开始,请告知楼中人手布局。”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知道那只扼住她咽喉的手又要收紧了。

这十几年来,她永远都处于黑暗之中,处于生死不能的边界。无法忠诚,也无法背离。无法去恨,也无法去爱——那个如幽灵一样的家伙真是残忍啊…利用了她心里的恶毒和妒忌,却并没有杀她灭口,反而治好了她的眼睛。

可是,苟活着,用这双眼睛看到的,又是怎样的结局呢?

她独自在黑暗里坐了许久,全身木然,连衣裙皱褶的痕迹都一丝不动。僵硬的衣裙下,只有手指在细微地动着,一分一分,将那张卷起的纸条撕得粉碎。窸窸窣窣,碎屑如同雪一样,密密麻麻落了满地。

她垂下了头,从胸腔中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赵冰洁拉上了帘幕,点起了灯,拿起笔,抽出一张素白的信笺,很小心地写着回复,一笔一画,一丝不苟——

“四护法已去往滇南。吹花小筑亦空。静候指令。”

暮色里,有一只雪白的鸟儿扑棱棱地飞来,落在窗口,用朱红色的眼睛看着她。

她知道那是魔的信使。

赵冰洁站起来,将密信绑在了白鸟的腿上,鸟儿看了她一眼,放下了嘴里衔着的一颗丹药,转头展翅飞去,消失在夜空里。

她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半晌,才将那一粒药丸吞入口中,然后回过了身,走向了岚雪阁的最深处。那里堆放着层层叠叠的古卷,记载着三十年前的江湖往事、武林掌故,除了她之外,楼里已经十来年没有一个人翻阅过。

她吃力地移开了书架,从最隐蔽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匣子。用微微发抖的手拂去了上面的灰尘,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寸一寸地打开了它——

快十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打开这只木匣。

匣子里躺着一把莹白色的小刀,只有四寸长,在黑暗中如同一滴露水般晶亮。她抬起手,无声无息地抚摸着那把刀,眼神渐渐变得如同苍苔上的露珠一样澄澈而冰冷:刀上刻着“朝露”两个字,字迹和“夕影”一模一样。

刀名朝露。

没有人知道,这把才应该是和夕影成为一对的刀——是雪谷老人赐予门下两位弟子的宝物。其中一把在大弟子萧忆情的手上,成为号令江湖的至高无上象征;而另一把朝露,则赐给了最小的女弟子池小苔,很早就湮没在了历史里,随着它的主人在神兵阁内寂寂终老。

朝露夕影,刹那芳华,终难长久。

这个世上不曾再有人记得它,所有人记得的只有那一对人间龙凤,只有那一对血薇夕影——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被这个江湖遗忘,锁在这个寂寞的所在。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其实是有一把刀的。而且她和萧停云,其实是同门师兄妹,雪谷老人的第三代嫡系弟子。

她想起那个在神兵阁里孤独死去的、叫作池小苔的苍老女子。

没人知道,那个女子曾经在无数个黄昏和黑暗里,和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有过那样隐秘的交情,亦师亦友;更没人知道,在她临死之前陪伴在身边的最后一个人竟然会是她——这个被软禁在神兵阁里一生的叛乱者,甚至将自己的衣钵都传授给了她。

其中,就有这把朝露之刀。

“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传授你这些…或许,我只是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咳咳…我和你一样,永远都是无法介入命运的旁观者啊…”

垂死的人喃喃地开口,凝望着她,把自己的佩刀交到她手里。

“我知道你心里的事,但我不觉得你可以解决它。”

“握紧这把刀,等到痛不可当时,就以此做一个了断吧!”

——做一个了断?

如今已经是绝路,而痛,也早已不欲生。是否,真的到要动用这把刀的时候了?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了起来,用纤细瘦弱的手指捧起了那把朝露,将苍白而柔嫩的脸颊贴上了冰冷的刀面,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人心易变,是否只有这些冰冷的刀剑才是永恒?

第十七章 灵鹫之月

“药室周围种着很多珍贵的花卉和药材,为了防止那些鸟儿飞来啄食,祭司便在这里系上了风铃——每当有细微的风掠过,这些铃就会击响,将那些鸟儿惊飞。”胧月带着她从回廊里走过,轻声介绍,“所以,我们都叫它‘护花铃’。”

苍茫的群山,丛丛青碧、高耸入云。

然而,青翠之中却绽放出了一朵红莲,那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红莲烈焰在山坳里燃起,吞噬着竹楼和楼里失魂落魄的人。

“姑娘!姑娘!”吴温林在楼下呼喊,折了一根竹子,徒劳地拍打着火焰,声嘶力竭,“快出来…快出来啊!”

咔嚓一声,竹楼的底层也塌了。火势轰然大盛,四处窜出,如同毒蛇的芯子猛然吞吐,他冲在前面扑火,一时间退避不及,竟也被卷入了火中!

那一瞬,大火中失魂的女子忽然震了一下,唰地抬起了头。吴温林还在烈火中奋力挣扎,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飞了出去——却是苏微闪电般地掠过来,只是一伸手,便将他提起抛出了火堆。他落在了地上,打了几个滚压灭了身上的火苗。

“姑娘?”他惊魂未定,“你…你救了我?你没事吧?”

忽然间,天色陡暗,风剧烈地从四方旋转而来。高山密林之间,忽然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回音,似乎有号角低低吹响。

乌云迅速地聚集,只听一声闷响,密云中有雷击落,刹那,居然有豆大的雨点从半空中密密麻麻落下,砸得人脸上发疼。瓢泼般的大雨浇在火焰上,化为无数道白烟直冒而起,只是转眼间,就遏制住了那熊熊燃烧的火势。

风云骤起,吴温林只看得目瞪口呆。

缅甸境内山高陡峭,天气也是一日多变,但这样忽然来了一场及时雨,却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这雨大得反常,便是雨季里最大的雨也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当他心里的诧异刚涌起的时候,就看到了更离奇的景象:

大雨之下,居然有无数道黑影从四周逶迤而来,纷纷冲入了火中,嘶吼、翻滚,拍打,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瞬间就将余下的火焰都熄灭!火焰熄灭后,他看清楚了:那些裹着一身灰烬,在火中甩着尾巴的,居然是巨大的蟒蛇!

吴温林大喊一声,往后便退。

“不用怕。”忽然间,他听到有人说话,声音轻柔,“它们不敢伤人的。”

回头看去,雨幕里不知何时居然出现了一队素衣女子,个个美丽如图画中人,手里各自捧着宝物乐器,衣袂飘飞,站在瓢泼般的大雨之中,居然神奇般地全身上下点滴不湿。

吴温林看得呆了,这忽然出现在深山里的,难道是…神仙?

其中领头的是一个手持玉匣的少女,尖尖的瓜子脸,凤目长眉,温婉美丽,发上簪着一朵白芷花,左襟上用金线绣有一弯细细的新月——

那一刻,吴温林忽地一颤,明白过来了。

不,那不是神仙…而是从月宫来的人!

瞬间突至的大雨熄灭了燃烧的火焰,给焦灼的肌肤带来了清凉。

炼狱般的灼热霍然远去。苏微也陡然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站在化为废墟的竹楼上,满身都是灰烬,视线模糊,筋疲力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某处看着她,令她在生死的边界线都不得不提起最后一口气警惕着。

谁?她吃力地扭过头,一寸一寸逡巡着看过去。

大雨浇在灼热的火场上,白烟弥漫,向下的雨丝和向上蒸腾的热气交错着浮动,令眼前的一切仿佛虚幻般。然而,在这样的不真实里,她终于看到了一张真实的脸。

——或者,那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面具。

大雨之中,青翠的竹林梢头轻如无物地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精美的木刻面具,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失魂落魄的自己——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把他错认成久已不见的师父。

“灵…灵均?”她摇晃了一下,喃喃,“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是。”灵均的语声缥缈清冷,带着明显不满,她可以想象他说这句话时一定在面具后皱着眉头,“有教徒来报,说教里用来豢养灵兽的化生池出了事——原来是你做的。拜月教和听雪楼井水不犯河水,在下也已经给了你解药,犯不着这样吧?姑娘你都杀了我好几条灵兽了。”

豢养灵兽的化生池?那一刻,她心里陡然一亮:难道他说的是那个溶洞深处的蛇窟?难怪那个地方有那么多的蛇!原来,竟然是拜月教养在这里的。

“还有这些中原来的杀手,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人——竟敢在我的地界上杀我教民!”灵均的声音转为严厉,站在林梢,风吹开他的衣襟,这时候苏微才看到他宽大的法袍里居然抱着一个小女孩。

什么?那…那是…蜜丹意?

苏微全身震了一下,心里一惊一急,猛地提起了一口气,一跃而起,点足落在了他的对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嘶哑着声音:“为什么蜜丹意会在这里?其他人呢?重楼他们…他们怎么了?”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那一瞬,灵均竟然来不及退开。

“苏姑娘果然好武功,”他冷笑,“是想和在下动手吗?”

“其他人呢?”她顾不得他的挑衅,语音发颤,“他、他在哪里?”

“如果姑娘问的是那些无礼的闯入者,那么,已经被我全数杀掉了。”灵均深陷在面具后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奇特的笑意,“那对老夫妇一家都属于我的教民,我自然是救下了他们。至于剩下的那个外来的汉人…”

苏微身子一震,急速问:“他怎么样了?”

灵均淡淡然道:“如果说他已经被我杀了呢?”

“什么?!”她的瞳孔陡然收缩,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臂忽然上翻——唰的一声,一支笛子横过来,压住了她的手。

“果然,苏姑娘挂心的是他。”灵均似是讥讽地低笑了一声,收住了手,语气忽地一变,“好了,不开玩笑了——姑娘的这位朋友,如今也好好的,没什么大碍。他们都在这里,被我的手下好好照顾着。”

大雨的山坳里,竹林转角处,果然远远地有几辆精美的马车停在那里。

苏微一掠而去,打开了车门,看到了一车昏迷的人——孟大娘夫妇,一对虎头虎脑的小孩子,还有…重楼。他的样子很狼狈,身上脸上均有烧伤,灰头土脸,几乎看不清面目,但胸口起伏,显然还好好地活着。

“重楼!”她提着的一颗心猛然放了下去,身子一晃,便在大雨中跌倒。

灵均看着她颓然倒地,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女子,身上的奇毒刚刚解掉,就这样频频出生入死,透支体力,早已经是内外交困——如果不是她身体底子好,换了普通人早就已经一病不起了。

他抬起头来,做了一个手势,头顶的乌云迅速散去,暴雨也随之停歇,云开日出,阳光灿烂。他凝视着远处,右手再度动了一下,仿佛感觉到了主人无声的召唤,一条双头的巨蛇分开了草叶,悄然游来,稳稳地用背部接住了他。

“主人。”两排素衣美女齐齐躬身。

“好了,胧月,带他们回月宫吧。”灵均把昏迷过去的女子交给了领头的侍女,“得赶紧把她送回去救治——可别让她出什么事才好。”

“是,”领头的侍女颔首,“大人您呢?”

“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他拂袖转身,顿了一顿,看着心腹侍女,“血薇的主人就交给你了——必须让她如期抵达月宫,否则你就提头来见我吧!”

苏微不知道自己是多久后醒来的。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身体摇摇晃晃,似乎在一个马车上。她吸了一口气,觉得全身依旧酸软无力,只能勉强用手肘撑起上身,伸出手,吃力地推开了侧壁上的窗子。

外面是森林,一轮上弦月挂在林梢。

月光皎洁,有风穿入,路两侧的枝叶簌簌地拂过马车,似乎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往前飞驰。她仰起脸,努力地用手攀住窗台,将身体从地上拉起,想看清楚外面的情况。忽然间,黑夜里一只白色的鸟儿扑簌簌飞来,落在了窗口上。

苏微吃了一惊,看到那竟是一只迦陵频伽——那只美丽无比的鸟儿站在那里,用乌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毫无畏惧。朱红色的喙子里,居然还叼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灵芝。

“苏姑娘醒了吗?”忽然间,外面有人说话,声音婉转如鸟啼。

“谁?”她猛然一惊——这个女子靠近的时候,她竟听不到任何声音。在这滇南之地,居然还有如此高手?

“姑娘切莫紧张。奴婢是灵均大人的贴身侍女胧月。奉大人之命,沿路照顾姑娘——”一张女子的脸庞从车厢的窗口出现,美丽如新月,眼角眉梢全是温柔恬静。她微微地笑,双手一抬,那一只美丽的白鸟用乌黑的眼睛一动,将嘴里衔着的东西放了下来。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灵芝,分作七叶,美丽无比。

胧月微笑:“妙音鸟口中所衔的这一枚,乃是我教宝物七叶明芝,请苏姑娘服下,以便在到达月宫之前及时让被大火损毁的肌肤恢复如初。”

“月宫?”苏微终于皱了皱眉头,“你们要带我去月宫?”

“是,这是灵均大人的吩咐。”胧月微微躬身,声音温柔地回复,“这几天我们日夜兼程,此处离灵鹫山已经只有两天的路程了。”

“你们为何要带我去月宫?”苏微不由得警惕,眼里已然有了杀意,“灵均呢?他为什么不自己出来和我说话?”

“马车脚力缓慢,祭司大人有要事在身,等不得,已经乘坐灵兽先行一步返回月宫了。”胧月语气依旧柔和谦卑,“大人让奴婢留下来,服侍姑娘随后返回,以期在月宫和您的朋友团聚。”

“啊!”苏微陡然想起了原重楼,不由得失声,“他…他如何了?”

“不用担心,应无性命之忧。”胧月恭谨地回答,“只是姑娘的那位朋友伤情比较重,祭司大人怕耽误了救治,已经将他也一并先行带回去了。”

“什么?”她骤然握紧了手,“你们、你们打算把他如何?”

“姑娘莫要多心,”胧月感觉出了她的不安,柔声安慰,“祭司大人是因为血薇与我教有宿缘,才好心相助,绝不会对姑娘和姑娘的朋友有所不利——”

苏微凝视着这个侍女,神色微微变动。

眼前这个女子美丽而神秘,眼眸有着苗人特有的深碧色,五官轮廓却柔美,比江南女子更灵秀柔顺。不知道是不是跟着灵均时间长了,她的脸似乎也戴着一个天然的面具,虽然是微笑着说话,但那个笑容,却仿佛是刻在上面一样毫无生气。

这个来自灵均身边的女子,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姑娘非要离开,不愿前去月宫,奴婢也不敢阻拦。”她的态度一直温柔而谦卑,似乎柔弱无骨,却不亢不卑,“只是…”

“别废话了!”苏微却忍不住,冷冷笑了一声,“既然我朋友在你手上,不要说什么月宫,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得去闯了!——快马加鞭,早日到灵鹫山!”

“是。”胧月只是温柔地微笑,俯首退去。

窗沿上的迦陵频伽看了她一眼,也振翅扑簌簌飞入了黑夜。

灵鹫山位于滇南群山之中,离腾冲东南二百余里。

拜月教在苗疆果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管从陆路还是水路走,他们一路上都行进得极为顺利迅速——看到金色新月的标记,所有的马队为之让道、船队为之停航,恭谨退避让行。仅仅两日过后,他们一行便已经抵达了灵鹫山下。

到的时候正是入夜,一轮满月遥遥挂在月宫之上,凛冽清冷,令人一见忘俗。苏微走下马车,怔怔地看了冷月和群山片刻,心潮暗涌。她想起了少时师父和她说过的种种往事,记起了血薇的上一任主人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种种。这是一个留下了诸多传说的地方,如今自身踏入,竟恍如梦寐。

“姑娘请。”胧月在旁躬身。

苏微这才回过神,发现脚下的道路居然都用细细的白沙铺就,在月下反射着冷冷的白光,就仿佛一条银河,沿着山路直通往如云的山上。

“宫里有贵客来访,正在进行一场法事。”胧月望着圣湖最高处的神殿,道,“灵均大人提前赶回来,就是为了替到访的贵客祈福。这场法事颇为盛大,已经持续了三天,需到明日辰时才能结束。如今天色已晚,还请姑娘先休息一夜。”

苏微抬起头看去,果然看到神殿里灯火通明。冷月挂在祭坛上空,月神俯视众生,鼎中火光熊熊,无数经幔飘飘转转,祝诵声如水绵延——在万人之中,那个一袭白衣的祭司弟子正在主持法事,用莲花蘸取玉瓶里的水,逐一洒在跪拜之人的额头上。

当他把手按在当先一名女子的顶心,念动咒语时,那一袭白衣仿佛忽然间萃取了月华,凭空焕发出光芒来,仿佛神仙中人,令人不敢直视。

苏微看得出神,倒吸了一口冷气。

几十年前的迦若祭司…大概也是这样的风采吧?

她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转头却看到一边的胧月居然还是怔怔地遥望着,眼波明亮柔软。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令苏微心里陡然一明——

是了,这个美丽的侍女,应该是在深深地恋慕着所侍奉的灵均大人吧?

可是一想起那个仿佛在云雾里缥缈着的灵均,她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只觉得那种人似乎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能轻叹一口气。胧月骤然惊醒过来,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请姑娘入住前方朱雀殿,这是专门接待贵客的所在。”

她在前面带路,一路上遇到的宫人都匍匐在侧迎接,拜月教里的法度森严可见一斑,同时也显示出这个侍女在教中的地位身份颇是不凡。

“重楼呢?”苏微却无法按捺心里的担忧,“他怎么样了?”

“姑娘不必担心,”胧月轻声道,“姑娘的那位朋友,灵均大人已经吩咐把他送往圣湖旁的药室,那边安排了人手救治,目下伤情稳定。”

“不行!”提到原重楼,苏微立刻蹙眉,“马上带我去见他!”

——拜月教是敌是友尚未明确,她不得不暗自警惕,更不能放心把原重楼留给他们处置。如果不看到重楼是安全地在这里接受治疗,她如何能放心?

她语气很重,隐含了杀气,然而胧月看了她一眼,柔声道:“那好吧…既然苏姑娘如此关心那位朋友,婢子就带姑娘过去——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说不定伤员已经就寝了。”

胧月带着她绕过了朱雀殿,走到了一处白色的房子里。

那个房子位于月宫四大宫殿的中间,离圣湖不远,和远处的一座黑色房子遥遥相对。这个药室并不大,只有一层高,房子的四周有一圈回廊,回廊下鲜花盛开,药香馥郁浓烈,令人迷醉。

当她们走过的时候,廊下有美妙的清脆声音传来。苏微抬起头,看到回廊上挂着许多风铃,竟是金和玉琢成,玲珑剔透。

“药室周围种着很多珍贵的花卉和药材,为了防止那些鸟儿飞来啄食,祭司便在这里系上了风铃——每当有细微的风掠过,这些铃就会击响,将那些鸟儿惊飞。”胧月带着她从回廊里走过,轻声介绍,“所以,我们都叫它‘护花铃’。”

她们走过每一步,衣襟带起风,有铃声依次击响,在夜里听起来如同天籁。

“所谓的金声玉振,也就是如此了吧?”走完了那条回廊,苏微忍不住感叹,看着那些在夜风里摇曳的金玉铃铛,“这一路行来,倒是不输给传说中的响屧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