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说出那短短一个字,她却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当那个字被吐出的时候,那些捆绑束缚住她的不安都消失了,仿佛纸屑一样碎裂四散。是的,他们历尽了千山万水的跋涉才与彼此相遇;又历尽了千难万险,才在人生废墟上重新建立起家园——那么,又怎能轻言放弃?

她的前半生一直在血和火之间前行,为了姑姑的嘱托、为了别人的期待,出生入死,从未有过退缩。那么,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为了她自己和他的未来,又怎能畏首畏尾?

即便是没有血薇,她也一样有力量守护自己的人生!

在短短的刹那,她脑海里转过无数的念头,最终看着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重复:“好,我嫁给你!”

他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直到她重复了第二遍,才忽然如同大梦初醒一样跳了起来。“迦陵频伽!”他抓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转了一个圈,眉目间全是笑意,只顾唤着她的名字,“迦陵频伽!”

“嘘,小心把蜜丹意吵醒了。”她被他转得头晕,连忙道。

——在这样的时刻,她似乎永远比他冷静清醒。

“太好了!我们马上就成亲!”他反而更加兴高采烈地大喊一声,一把将她抱到了床上,“今晚先提前洞房花烛!哈哈哈…”

黑夜里,一双眼睛在冷冷地看着窗外的月色。

“真吵。”孩子嘴里吐出一句不耐烦的话,皱了皱眉头,眼神莫测。

直到隔壁的声音都平息了,蜜丹意才俯下身,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具尸体——那个人被一刀割断了喉咙,然而血却没有流出多少,一直到死,脸上还留着震惊的表情,似乎无法想象一个孩子会突然下如此毒手。

——没有人知道,在原重楼和苏微去了小酒馆的那段时间里,也曾有另外的人寻找到了这一座他们居住的小楼,却被这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一刀断喉,藏尸灭迹。

蜜丹意将尸首拖起,小小的身体里居然暗藏着可怕的力量,轻易地用单手将这个成年男子的尸体举到了窗口,另一只手推开窗子,敲了敲窗棂。

深沉的黑夜里,外面的竹林一阵波动,有一批夜行人闻声出现,聚拢在了楼下,齐刷刷单膝下跪,静默地抬起头等待着楼上的指令。孩子一扬手,唰地将尸体从窗口扔下,底下的人迅速涌上,无声无息地接住了尸体。

蜜丹意随之跃出了竹楼,如同一只夜行的猫悄然落地。

“怎么搞的,居然让听雪楼的人闯到了这里?”小女孩落下,正好踩在一个男子的肩膀上,低低厉叱,“如果不是他们两个都正好出去了,这事情就露馅了!——灵均大人是怎么吩咐你们的?守住腾冲所有出入道路,只要放进一个,就得拿你们的人头来抵!”

她的汉语居然说得流利无比,语气冷酷,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右使大人恕罪。”那个人脸色瞬间苍白,“属下…”

然而话音未落,蜜丹意冷然一笑,手指一转,唰地插入了他头顶的百会穴!那个人一声不吭,身体一震,立刻倒下。周围所有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连忙黑压压跪倒一片。

“失职,从来没有借口可言!”小女孩从尸体上跳了下来,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着旁边另一个人,冷冷,“你来接替他的位置。”

“是…是!”那个人苍白着脸急忙点头。

蜜丹意点了点头,问:“竹林那边,都处理干净了?不要留下任何线索。”

“都处理干净了!”那人低声道,“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但这么一来,肯定已经惊动了血薇的主人——得设法消除她的疑心才好。”蜜丹意迟疑着,忽然道,“那些听雪楼派来的人,身上带着什么信物吗?”

“有的。”那人禀告,“从尸体身上搜出了一封信,此外还有听雪楼的金牌。”

“是赵总管写的吧。”在月光下瞟了一眼递上来的信,看到上面清秀的字迹,蜜丹意便冷笑了一声,拆开来看了一眼,“哟,写得很是动人嘛——本来是情敌,这下大难临头,就肯低声下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求她返回听雪楼了?”

“这已经是截获的第六封信了。”那人道,隐隐有些担忧,“看来洛阳那个女人真的是急了,估计下一波派来的人手会更加密集。”

蜜丹意收起了信件,冷冷道:“没关系。灵均大人早就有安排了。”

那人有些迷惑:“那…现在灵均大人的意思是?”

“既然防不住,那干脆就让‘听雪楼的人’找到她吧!”蜜丹意笑了起来,眼神冷冷,“先下手为强,早点做个了断,好过日日提防提心吊胆。”

“什么?”那人吃了一惊,“让听雪楼的人找到那个女人?那还得了?”

“怕什么,灵均大人自有妙计。接下来的计划,估计除了我之外,左使大人也会加入,务求万无一失。”蜜丹意笑了一笑,凑过去,在那个人的耳旁低语了几句话,然后抬起了头,眼睛眯起如同一只夜行的猫,“明白了吗?”

“是!属下明白了!”那人俯身跪地。

“去吧。”蜜丹意抬起头,指了指远处黑暗的森林,“再出一丝一毫的错,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如同一阵风一样,那群在黑暗里出现的人又重新归于黑暗。只留下小小的女童站在林荫下,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低声:“那个赵总管还真天真呢…以为到了这样的时候,事情还会在她的控制之中吗?”

“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怕她一辈子都想不到…”

蜜丹意无声地笑了起来,抬起双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夹住了那封信——冷月之下,忽然有奇异的幽蓝色的火焰从纸上凭空燃起,转瞬就将那封信烧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苏微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已大亮,原重楼却已经不在房里。她推枕而起,不禁有些愕然,又觉得脸颊微微有些发热——昨夜一夕欢爱,居然睡得如此深沉,连枕边人何时起来都不知道。

“重楼?”她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走下楼去,发现水盆里已经盛满了打来的清水,桌子上也已经摆好了碗筷,小菜爽口,白粥还是温热的。她忍不住心里一暖。

“往左一点!”她刚拿起手巾拧了一把,准备擦脸,外面忽然传来蜜丹意稚气的声音,清晰嘹亮,“再左一点!”

“再也挪不过去了!”原重楼的声音有些少见的气急败坏。

“不行,还要再左一点!”蜜丹意却用生硬的汉语大喊,“不对!这样不对!”

她手里拿着手巾,略微好奇地探出头去,想看看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却听到原重楼失声发出了一声惊呼:“哎呀!”

怎么了?难道又有刺客?

那一刻她来不及多想,手一撑窗台,飞身掠出,半空中手腕一抖,内力传到之处,柔软的手巾把子瞬间抖开,绷成笔直,如同利剑一样射出!

然而眼前出现的景象却大出意外:一把竹梯架在门楣上,居中折断,梯子上的原重楼正头重脚轻地从高处摔落,手里居然还举着一块沉重的匾额!匾额迎头砸下来,眼看就要把他砸在门口坚硬的砖石地面上,蜜丹意站在一旁,捂着眼睛大声尖叫。

“重楼!”她来不及多想,迅速掠了过去,手一搭他的腰,半空提气,抱着他凌空迅速转了一个身,稳稳落在了地上,同时右手的手巾把子一甩,“啪”的一声将那块沉重的牌匾拍开,不偏不倚地竖在了地上。

一切兔起鹘落。当她落地后,那把竹梯才“啪”的一声折断,重重落地。

苏微又气又急,忍不住对着怀里脸色发白的男人大吼:“这是干吗?一大清早的,你们搞什么?!”

“我…我只是想…把那块匾重新挂上去。”原重楼缩在她的怀里,结结巴巴地回答,额头被砸得高高肿起了一块,吓得脸色发白,“没想到…没想到…”

“要挂和我说一声就是了!干吗自己爬上爬下?”苏微看到他额头流血,心下担忧,嘴里却狠狠骂道,“刚才如果慢得片刻,你就要躺地上断几根肋骨了知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你的贴身保镖,可以整天跟着你?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她吼得声色俱厉,吓得蜜丹意往后缩了缩。

“是是是…是我错了。”原重楼噤若寒蝉地缩在她怀里,聆听着训斥,一句也不敢反驳,半晌等到她说完,才怯怯地问:“不过,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再骂?”

苏微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大马金刀地横抱着他,而他一个大男人竟然瑟缩在她的臂弯里,满脸惶恐地看着她,心下一愣,连忙将他扔下地:“快给我站好了!”

“骂得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原重楼踉跄站稳,连连对着她赔不是,“娘子见谅,别动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谁是你家娘子!”她蹙眉,又要发作。

“现在还不是,马上就是了!”他却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额头的大包在她眼皮底下晃动,“等我把这玉坊重新开起来,很快就有钱娶你过门了!”

苏微怔了一下,这才看清楚地上躺着的居然是那一块“滇南玉皇”的御赐匾额——那块牌匾已经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尘埃尽去,金光耀眼。看来昨晚求亲成功后,他一大清早就起来整理打点,本来是想在她醒来之前把一切弄好,给自己一个惊喜的,却不料弄巧成拙。心里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苏微叹了口气,问:“疼不疼?我帮你敷点药。”

“不疼不疼!”他显然被她忽然间的轻声细语吓到了,连忙道。

“先别弄这些了,一起吃早饭吧。粥都快冷了。”苏微道,挽起了他的手,“你歇着,等一下我帮你把匾额挂上去就是了。”

“那可不行!”原重楼却居然壮起胆子,一口反驳了她的意见,“十年前是我亲手把它扯下来的,十年后,也得我亲手把它重新挂起来才是!”

他的语气强硬,苏微只看了他一眼,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来。

第六章 滇南玉皇

不可能!这世上,怎么还会有第二块绮罗玉?

“造化神奇,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原重楼微笑着,只是将那块翡翠在烛光前缓缓移动。即便是在白日里,烛光如同穿透了一潭透明空无的碧水,满屋的碧色随之变幻,如同水波的荡漾,美丽不可方物。

早饭后,在苏微的指挥下,原重楼终于将那块烫金牌匾重新挂了上去,整整齐齐,不偏不倚。不知道他在啥时候还准备了一挂鞭炮,等金匾一挂好,就让蜜丹意点上了,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子,炸响了整个不大的腾冲府,热闹非凡。

路过的人不由得侧目,议论纷纷。

——昔年天下无双的玉雕大师原重楼,要重新出山了!

这个消息在腾冲这个小地方迅速传开,整个腾冲府便为之震动。

第二天早上,苏微是被楼下反常的嘈杂惊醒的。她下意识警惕地伸过手,抽出了枕头下方垫的短剑,睁开眼却发现原重楼又已经不在身侧,心下顿时吃了一惊,顾不得披上外面的长衣,便握剑跃到了窗口。

然而朝外一看,却发现楼下的空地上车马云集,竟然来了好几拨的商贾模样的人,大门大开,门外挤得水泄不通,有些进不来的玉商模样的人三三两两成群地在门外聊天。

“听说原大师的手治好了,打算重新出山了?”

“是啊…你也听说了?”

“可不是,这块牌匾一挂出来,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

“嘿,李老板,你不会是真的带了好料子来,打算请原大师雕刻吧?”

“哪里哪里,最近缅人那儿没挖出什么好料子,天光墟上都买不到好的翡翠原石,在下双手空空地来,还指望龙老板您带一些好货来给大家开眼界呢。”

那个龙老板咳嗽了两声,笑道:“不瞒您说,龙某手上倒是还有些去年压下来的旧料子——但是换了是你,敢把料子拿出来给一个十年没雕的人练手吗?”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今天不过是先来凑个热闹罢了。我倒是想看看有哪个傻瓜肯先把料子给他雕。如果真雕得和昔年不分伯仲,再拿出好料子来,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大师也不迟。”

旁边的人也低声笑:“嘿嘿…果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然而楼上的苏微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蹙眉。

是了,重楼技艺废弃多年,空有盛名传世。如今重新出山,不知还能否当得起昔年“滇南玉皇”的大名。世人重利,面对着一个十年不曾有作品问世的大师,有谁还会相信他,给他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她心下有些沉重,匆匆洗漱,披了一件长衣下楼,发现早饭早已做好,蜜丹意正趴在桌子上捧着稀饭在喝,原重楼却已经不在室内。

“玛,外面很多人来找‘大稀’!”看到她询问的眼神,小女孩笑了起来,用筷子戳了戳竹楼另一边的房间,“好多人围着,不让我进去,说小孩不许看热闹!”

苏微皱了皱眉头,穿过房间,直接推开了门。

里面果然热闹,八张椅子上都坐满了人,围着中间的主人寒暄,说的无非是一些对身体的问候和对他技艺的赞许——苏微听在耳朵里,不由得暗自冷笑:这些商贾真是重利薄情。不过几个月之前,当他还酗酒烂醉街头的时候,这些腰缠万贯的商人何曾愿意动一动指头来帮上一下?就算到了此刻,虽然说得热闹,却依然没有一个人肯先拿出一块料子,让这个已经有十年之久不曾碰过翡翠的“大师”试刀。

然而重楼却没有显示出丝毫的不耐,竟一直和那些来访的客人应酬揖让,满面春风,言辞流畅,说得十分投契——那一刻,他身上所显示出来的气质谈吐,竟然令她有些陌生起来:是否,在十年之前,那个才华卓绝、受极追捧的年轻玉雕大师,便是这样的人呢?重楼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她所未曾知道的侧面?

“重楼。”她听得不耐烦,推开门,“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吃饭!”

室内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转头看过来。

那个一身月白衣衫的女子站在门口,盈盈如临风幽兰,表情虽然平静柔和,眼神却犀利,只是一眼扫过来,所有与她视线相碰的人心里都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有刀刃过体的寒意。玉商们都是老江湖,立刻集体噤声,转眼看着此地的主人。

原重楼站了起来,笑着对众人介绍:“各位,这位便是我的夫人。”

“喂!”她皱眉,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几乎又有暴打他一顿的冲动。

“什么?原大师何时有了新婚夫人?”门外忽地有人笑问,倒是吓了房间里的人们一跳,朗声道,“竟然也不请大家来喝个喜酒,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苏微吃惊地回头,却看到一个年轻人从门外笑着一路进来。

那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公子,面如冠玉,手里摇着一把描金折扇,意态潇洒,一身衣衫也极是华贵,不看襟口一溜拇指大的南珠,光看右手拇指上戴着的一个满绿的老坑玻璃翠扳指,就已经是天光墟上难得一见的极品。

原重楼看到那个人笑吟吟地走进来,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尹少爷!”房间里所有的客商都悚然一惊,齐齐站了起来。

听到那声称呼,苏微震了一下,眼神蓦然尖锐起来——莫非,来的是腾冲尹家的人?

“璧泽兄。”原重楼放下茶盏站了起来,眼神也有些异样。

是的,这个不速之客正是腾冲最大的玉商、尹家的大公子,也是春雨的兄长。在十几年之前,正是他将自己请入了尹府做专奉的玉雕师,来往甚密,称兄道弟。可惜好景不长,自从他的右手残废、尹家小姐攀高枝嫁入王府后,尹府上下对原重楼冷眼相向。尹璧泽迫于父亲严命,也不敢再和他来往。

但是这些年来,每次听说原重楼潦倒落魄,尹璧泽都会偷偷派人去把他在各处的欠债给还上,这才令他半死不活地拖到了今日,没有被饿死。

虽然是许久不曾再见面,看到他忽然前来,原重楼的心里也是百味杂陈。

“哟,几个月不见,变化真大啊!”那个贵公子熟门熟路地走进来,没有丝毫生分,一看他的气色便惊讶了一声,回手拍了拍原重楼的肩膀,“怎么,听说你去了一趟缅人那里,回来就生龙活虎了,还带回来一个这么美貌的夫人?”

“这个…”原重楼有些尴尬,只道,“歇了那么多年,也该重新做点事了。”

“哦。那你的手怎么样了?真的好了?”尹璧泽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径直卷起他的袖子想要查看,然而眼前一晃,风声一动,这一拉居然落了空。

“不可!”原重楼脱口。

苏微的手掌本来已经快要切到了他的手腕,下一刻便能将他的腕骨生生击碎,听到这句话在瞬间翻过手腕,只是用手掌重重打在了对方腕下一寸,将他伸过来的手啪的一声打开。满堂惊呼声里,尹璧泽痛呼了半声,便又生生忍住,手臂已经瞬间乌青了一大块。他抬起头看着苏微,眼神蓦然一变,似有刀锋在眸里一掠而过。

原重楼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两人之间,连忙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尹璧泽的眼神却又是一变,放下袖子掩住手腕,笑道,“是我冒昧了…想必这位弟妹还不知道,其实我们兄弟之间一贯不拘礼节。”

苏微轻轻哼了一声,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这个人似和重楼极熟,说话也毫无顾忌,带着风流放诞的味道,然而不知道为何,这种肆意竟然并不令人反感,反而令人觉得他每句话都出自真心,即便是冒昧也值得原谅。但苏微是江湖上出生入死过来的人,对陌生人有着天生的直觉,从第一眼开始便不大喜欢这个贵公子,转过身不再看他。然而即便是背过身去,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仿佛带着某种奇怪的揣测意味。

“弟妹耳边这对耳坠盈盈欲滴,如春水流动,倒是难得的极品。”尹璧泽目光不离她左右,口中笑道,“莫非是当年那一块绮罗玉上开出来的?”

原重楼颔首:“璧泽兄果然眼力过人。”

“没想到原兄还留了一对绮罗玉给佳人。”尹璧泽笑道,“已经十年了,滇南已经再没见到能和那块翡翠媲美的料子——如今这对耳坠也该价值万金了吧?”

“这对耳坠不是我送的,是她师父传给她的。”原重楼解释了一句,不肯再往下说,只是微微蹙眉看着来人,“璧泽兄贵人事忙,今日忽然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何必说得这么见外?其实今日我来找你,是听说你重新出山了,想让你帮忙掌眼看一块料子。”眼看气氛又有些尴尬,尹璧泽连忙拍了拍手,顿时便有小厮从外面进来,恭恭敬敬地将一个锦缎包袱放上桌面,然后退到了一边。

尹璧泽道:“这一块,是我们在盈江矿口上开采出来的翡翠。”

那一刻,整个房间的玉商眼里都放出了光来。

腾冲尹府有镇南王做靠山,多年来,一直掌握着整个滇南的翡翠专营权,在缅人那儿更是有着十几处矿山,每年最好的翡翠料子都是从他们家矿上开采出来的。每次天光墟开市,天下各处蜂拥而来的玉商都指望着尹家出点好货,若是没看到尹家的人来到市场,便知道这次又只能拿到二流的货色了。

此刻尹家大公子亲自前来,包袱中的玉石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目。

不过,听说多年前原大师和尹府有了过节,从此不相往来,特别是原重楼毕竟已经十年不曾拿刀雕刻,此刻尹家居然会拿出翡翠来让他练手,倒是令所有玉商有些意外。

“这料子有点特殊。”尹璧泽蹙眉,“你来看看。”

原重楼也有些好奇,微微蹙眉,小心地打开那个包袱。锦缎一层层打开,当里面那块石头露出时,房间里所有人都不禁吸了一口气。

桌子上是一块罕见的翡翠。

不,确切地说,是翡,而不是翠。

而世人多以为翡翠便是绿色,殊不知翡者,红也;翠者,碧也。关于翡翠的水底种色变化,虽有“三十六水,七十二绿,一百零八蓝”之说,但始终以翡色和翠色两种为尊,绝品的翡有时比翠更加难得——而此刻,放在桌上的这一块已经完全去掉皮壳的玉石,便是罕见的翡色,种水交融,如同石榴籽那般嫣红透明。

所有的玉商都不由自主地围了上来,然而刚看得一眼,却又脱口齐齐叹了声:“可惜!”

连原重楼这样阅尽天下美玉的雕刻大师都很少见到这样成色的红翡,在包袱打开的一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然而,只是凝神了一个瞬间,便也和众人一样低声道:“可惜。”

那块玉石有一尺高,三寸厚,玉外层的皮壳已经被高手匠人小心地全部去除,内貌一望无遗。所以所有人都能看出这块罕见的玉石虽然通体翡红,水头和光泽也极好,却有两处致命的瑕疵——不仅有一道黑色的裂痕贯通上下,整块玉里也布满了若隐若现的白色絮状棉,简直找不出一块大点的纯净地方。

“木拿矿口的?那么多的雪花棉。”一眼看到这种棉点的分布情况,原重楼便判断出了这块石头的产地,“那儿出产的石头种水虽好,一般却都是极小,难得出这么大的料子——可惜瑕疵也太重了一点,只怕很难取出成品来。”

“果然高人!说得完全没错,正是木拿矿口上开采出来的,算是今年最大的一块了。”尹璧泽挑起了拇指,愁眉苦脸,“你看这块料子还有救吗?”

“是有点可惜…那么好的料子有了这道裂痕,就像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却被迎面砍了一刀一样。”原重楼蹙眉,抬手轻抚着那一条裂痕。

“今年真是晦气,雾露河不停涨水,溃堤死了几百矿工,石头却没挖出来几块,偏偏上头催钱又催得急…唉。”尹璧泽用折扇敲着手心,叹气,“我这几个月去把河上的几个矿口都找了个遍,好容易寻了这一块还过得去的料子,又可惜有两处死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还有救,这个裂进去的深度不深。”端详许久,原重楼终于开了口,“能取出一块八寸高、两寸厚的完整料子来,就看你想要雕成什么了。”

“真的?”尹璧泽喜上眉梢,脱口道,“那雕个送子观音如何?”

“送子观音?”原重楼神色微微一变。

尹璧泽失言,知道瞒不过去,便干脆承认:“是啊。下个月十五是我妹妹生辰,到时可能也是临盆的时节——家父希望她能生个小王爷,所以命我早早准备礼物。”

原重楼捏着空了的茶盏,没有立刻回答。

尹璧泽看他没有立刻拒绝,以为有希望,兴冲冲地道:“既然你说有救,那便是有救了!整个腾冲我想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那般的高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了——嘿,你也知道那丫头的眼光被你养得有多高!她对翡翠可挑剔着呢…”

他的话没有说完。坐在旁边的苏微在此刻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那个清丽柔和的女子,眼里此刻露出的光芒却是凌厉得令人生寒,令他将下面的话都忘了。

“重楼的手还没好,还需要休息。”苏微听到这里,便站起身走到了桌前,把包袱往尹璧泽面前便是一推,冷冷道,“什么送子观音散财童子,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尹璧泽不料这个娇柔的女子一开口便是如此生硬,仿佛尖刀似的扎人,一时间抱着一块石头,倒是被弄得下不来台,不由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原重楼。

“迦陵频伽,没事的。”原重楼开口说了一句。他恢复了常态,将手里的茶盏重新放下——那只右手上,赫然还残留着巨大的疤痕。

看到那条疤痕,尹璧泽眼神就暗了一下。

“璧泽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原重楼却是叹息,脸上没有丝毫的怒容,“我残废已久,此次重新出山,连腾冲三流的小玉商都不敢再找我雕刻,你却抱着至宝上门给我练手——不过,我想知道尹府的老爷子同意你这么做了吗?”

尹璧泽嘴唇慢慢抿紧,道:“这点事,我自己能做主。”

“是吗?”原重楼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语气一转,却一字一句道,“只是,我不能接受这一番好意。昨日种种,并非令人愉快的往事——你怎么会觉得我还会觍着脸去给春雨雕什么送子观音呢?”

尹璧泽微微一震,脸色有些苍白:“原兄…”

“不过,这块翡翠着实罕见,浪费了可惜,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怎么雕才能救回这块翡翠。”原重楼道,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笔,蘸了蘸墨,飞快地在玉上画了起来——首先唰地一笔顺着黑色的裂痕画了下去,然后迅速地在周围挑出横斜的枝条,竟是一棵树的形状。接着几笔,在布满了白色棉点的石头上唯一的空隙处勾勒出了一张美女的脸庞。

“看到了吗?”原重楼手下不停,迅速地在整个翡翠上完成了布局,“送子观音什么的就算了,这块石头天生异质,种水通透,沁色如墨,散开的棉如同飞雪,用来雕个踏雪寻梅却是天下无双。”

“妙啊!”尹璧泽击节赞叹,脱口而出。

短短片刻间,几处严重瑕疵都已经被雕刻师极端巧妙地掩了过去:黑色的裂缝被顺势雕成了红梅的树干,而布满整块翡翠的棉点便幻化成了漫天灵动的飞雪。飞雪之中浮凸出一张美人脸,披着大红昭君兜,手里捧着一瓶刚折下来的梅花,美轮美奂。

“好一个踏雪寻梅!”周围一片赞叹之声,那些玉商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样一块瑕疵严重的翡翠瞬间化腐朽为神奇,不由得簇拥着看得两眼发光。

“璧泽兄就照着这个样子,拿回府邸里请专奉的玉雕师雕刻吧。”原重楼放下笔,淡淡道,“恕我不能帮忙了。”

“好吧。”尹璧泽有些为难,却也接回了石头,道,“那以后如果有别的料子送来,你若有空,能否雕刻一下?”

不等苏微开口,原重楼笑了笑,淡淡道:“我说过了,从此后,我和尹家最好尘归尘土归土,再无瓜葛。”

尹璧泽蹙眉,叹了口气,道:“那好吧。改日再来拜访。”

“不必了。”原重楼声音却是冷淡平静,拒人千里,“尹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若和我交往过密,尹府上下必然不悦,何必再徒生事端呢?”

尹璧泽看着他,一字字道:“今时不同以往,没人再敢看不起你。”

“是吗?”原重楼冷笑了一声,“这却是为何?尹老爷子看开了?”

“唉,你不知道…”尹璧泽叹了口气,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面色复杂地拱了拱手,“日后有机会,再和原兄剖肝沥胆地一说心曲。今日还是先告辞了。”

“走好。”原重楼将他送到了门口,淡淡道。

尹璧泽最后一次回过身,深深凝视了多年前的好友一眼,道:“原兄,你的气色好了很多,看来这位苏姑娘是令你起死回生了…我真是替你开心。”

原重楼也看了他一眼,眼眸里似有暖意,低声:“多谢。”

看着尹家大公子就此离去,所有人也不禁有些意兴阑珊:从刚才这一番看来,原大师对翡翠的造诣无疑比十年前更令人惊叹,但毕竟残废了那么久,如今手头功夫如何,却还是存疑。除了财雄势大的尹家,又有谁肯冒着风险,将价值万金的翡翠送过去给他练手呢?

而偏偏,这个落魄潦倒的玉雕大师,竟然又拒绝了唯一的金主!

一时间看得没意思,便有人起身跟着告辞,三三两两地离开,不到半刻钟,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客厅里顿时空了起来。

苏微看到堂中这样冷清尴尬的局面,心里也觉得不舒服。

如果刀剑能解决问题,她会毫不犹豫地拿刀搁在那些玉商的脖子上,逼着他们拿出玉石来给重楼雕刻——可是,这不是江湖,这里的规则,不由刀剑决定。

她站在他身后,却感觉到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抬首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的沉着安静,令她的心也忽然定了下去。

“已经走了不少客人了。剩下的各位,想必都是比较有诚心来原某这里求教的,在下自然不能让大家空手而归。”刚想到这里,却听到原重楼开了口,一字一句,“我这里有一块翡翠,打算在近日切开,雕刻后出售——今日请各位来,是想先让大家过过眼,心里有个数,以免到时候没有备足银两,错过了连城之宝。”

剩下的人原本心里都在嘀咕着要不要告辞,此刻听到这句话,却都不由得一惊:什么?这个雕刻师手里,居然还有翡翠?而且这样的口气,未免有些托大吧?——要知道缅邦最近大雨,这大半年来腾冲都没看到什么真正的高货了。

原重楼看到大家惊讶的表情,只是笑了笑,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根蜡烛,点上。然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锦盒。打开盒子,把外面包着的丝绸解开,将里面一块沉甸甸的玉石捧出来,小心地放在了桌子上。

那块石头厚达两尺,看起来黑黝黝的,毫无出彩之处,只有边缘某处是被刻意打薄了的——而烛光,就刚刚好在那一处背后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