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洁…”留在他唇边的,是最后一声微弱的呼唤。

苏微在暗夜里杀出一条血路,狂奔,泪流满面。

她知道萧停云已经死了,就在她的背后。然而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失去了继续往前搏杀冲出去的力量。

这无比漫长的一夜里,生死交错,惊涛骇浪冲击,她恍恍惚惚,只觉得一切都似乎不是真的,还无法理解,还没有回过神来。然而此刻,脑海里只剩下了他最后那句话,不停地回响,撑住了她即将崩溃的神志。

是的…先活下来再说!活下来!

只要她今夜能活下来,这一切噩梦,终将会有醒来的一刻。

然而,真气被封,她顿时成为了普通人,还没有到达山门,很快便又陷入了重围。四位护法聚集在她的身边,竭尽全力替她挡住攻击,想要带着她离开,可是黑暗里的妖物无穷无尽,竟是比白日里更加声势浩大,一行五人越陷越深,已然无法脱身。

原重楼站在高楼的窗口旁看着这一切,默默竖起了手掌。

蜜丹意明白了他的意思,短笛瞬间变得尖利。

无数的毒物僵尸呼啸而至,攻击的速度陡然加快了几倍!一日之中连番激斗,原本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一行人再也无法支撑,纷纷受伤,然而却始终联手护着居中的苏微。

这个夜晚,长得几乎没有尽头。

到最后,四护法血战之下筋疲力尽,被魔物各自包围,消失不见,场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所有的妖物簇拥过来,密密麻麻,如同海潮一样围住了她。

她握着血薇,咬着牙,看着周围无穷无尽的怪物,眼里只有愤怒和憎恨,没有丝毫的恐惧畏缩——然而,手脚没有丝毫的力气,一口真气没到胸口便溃散,根本无法出剑。难道…今夜听雪楼的所有人,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握着剑,看向了远处高楼上的人。

在这最后的关头,笛声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蜜丹意停住了手指,似乎是有微微的犹豫,抬眼看了看在窗口的原重楼,眼眸复杂,似乎在等待着指示。

原重楼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凝视着满地血污之中最后站着的女子,再一次竖起了手掌。蜜丹意低了低头,一个又高又尖锐的音调在笛子里骤然而起。

那一刻,所有的攻击瞬间发动!

苏微用双手握剑,竭尽全力地劈开了一个冲过来的僵尸。然而手臂酸软无力,第二剑便再也无力及时刺出。唰的一声,另一个僵尸冲过来,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血肉被撕裂,她却死死地握着剑,硬生生扯掉了一块肉,挣脱了手,一剑劈开那个僵尸的头。

然而,第三只、第四只僵尸又已经到来,再也来不及,她的手脚被那些腐烂的手抓住,数条毒蛇也飞速地爬了过来,将她的手脚缠绕。

那一刻,她心知这便是终结,瞬间回过头,盯着他。

远处的高楼上,他也在看着她,眼里的神色冷酷而淡漠,毫不动容。那一盏绮罗玉雕成的九曲凝碧灯挂在水映寺的檐角,映照得整个小小的寺庙内外一片空明的惨绿。而他站在那种碧色里,虽然没有戴着面具,脸上的神色却是凝固的。

“原重楼!我饶不了你!变作恶鬼,也会来找你报仇!”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厉声大喊。

灯光下,他的面容似乎微微动了一动,却没有说话。

蜜丹意垂下头去,默默吹出了最后一个音节。

然而,就在诸多妖物即将撕裂她的瞬间,黑暗里忽然有一道闪电掠过,如同疾风一样席卷而来,一瞬间,所有抓住苏微的僵尸都被一切为二!

“走!”有一只手臂伸过来,拉住了她,低喝。她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来不及反应,居然就被一把拉了起来,腾云驾雾而去!

是谁?是谁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居然杀入重围救了她?!

在昏迷之前,苏微吃力地仰起头,在冷月下看到了来人的模样:戴着木雕的精美面具,眼神沉默如大海。

“师…师父?!”刹那间,她失声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看向她,用坚实有力的双臂将她抱起。

那一瞬,灯枯油尽的她终于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在他怀里失去了知觉。

暗夜里,黑衣人凌空而至,猝不及防地杀入了战团,将猎物带走。蜜丹意催动了所有的妖物,在虚空里疾追而去。然而只听唰的一声响,那人一扬手,一道青色的光割裂了黑夜,蜜丹意发出了一声惊呼,手里的短笛瞬间居中碎裂!

“站住!”原重楼低喝,一按窗台,飞身掠出。

他疾追而至,想要拦住他们。那个黑影侧过身,腾出一只手,遥遥和他对了一掌。那一瞬,原重楼只觉得一股深不见底的力量涌来,身子微微一晃,竟是被逼退了一步。眼前忽然出现了万点寒星,居然有无数暗器从夜里飞速而来,在空中交织成璀璨的网!

他胸口血气翻涌,咽喉里有腥味。知道厉害,立刻舍弃了追击,双手交错,迅速结印——只是刹那,结界迅速壁立,所有的暗器都被无形的墙壁挡住。

“别以为术法就能胜过武学!”那个黑影一声冷笑,左手微点,一把小小的刀破空而出,唰的一声,居然穿透了结界,和他正面相撞!

原重楼并指一点,飞刀凌空顿住。

两股力量瞬间相撞,飞刀凝定,颤了一颤,铮然居中断裂!原重楼抽身疾退,然而唰的一声,脸颊上还是被划破了一道。而夜空里,那个黑影脸上的面具也瞬间碎裂。

冷月下,露出了一张狰狞如鬼的脸。

那一刻,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一震,脱口:“天,你是…”

那条黑影没有回答,只是抱起苏微闪电般掠起,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在如海潮一样的妖物里杀出重围。速度之快、出手之准,竟然堪称天下罕见。

蜜丹意还要催动妖物继续追击,却被阻止。

“不必追了,我知道他是谁。我们…咳咳,我们拦不住他。”原重楼捂着胸口微微咳嗽,看着远去的背影,“他能在这个时候赶到,咳咳,也真是天意…既然他来了,那么明河教主和我师父…也很快就要来了吧?”

顿了顿,他忽然道:“时间不多了。”

“大人,你没事吧?”蜜丹意从高塔上轻飘飘地掠下,来到他的身边,仰头看着他,“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要立刻转移去秘谷,还是继续斩草除根?”

原重楼沉吟着,低头看着脚下的尸体,眼神缓缓转变。

“我们还有多少人手?”他问。

“大概…二十几个吧。”蜜丹意声音低了下去,“天道盟那边的人,在洛水那一战后几乎已经死伤殆尽了…从拜月教带出来的人手也折损了大半。”

他闭上眼睛,似乎是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尹家那边呢?”

“那边倒是有好消息。”蜜丹意眼里闪过一丝光,轻声道,“尹家听说侧妃小产的事,心胆俱裂,连夜凑足了一百万两黄金送了过来!”

原重楼闭眼听着,脸色冷冷,道:“看来,月宫那边还没有把内乱之事张扬出去,所以尹家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叛出拜月教——说到底,老天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是呢。”蜜丹意喜滋滋地道,“有了这一百万两黄金,便可以再请动风雨出手——如今听雪楼已经偃旗息鼓了,请他们来对付月宫这边的人就是了——到时候,这天下武林还不是大人您的?”

原重楼静静地听着,惨碧色的灯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妖异而疲倦。

“先睡一觉吧。”他喃喃,“我太累了。”

第十五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

多么可笑啊…他是她一生中最初爱过的人,相识于懵懂初开,倾心相随,也曾并肩屹立于江湖十年,出生入死。可到最后,他们却经不起考验,终于分道扬镳。他万里来寻,她却说他只是为了血薇而来,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真心。

那一夜是如此漫长而血腥,几乎如同一场漫无边际的噩梦。

苏微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明亮,竹影摇窗,有稀疏的雨声,恍然是平日所住的竹楼外的景象。那一刻,心头一阵恍惚,以为昨日经历的一切都是虚无的。然而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那一袭黑袍和戴着面具的脸。

“师父!”她失声低呼,所有记忆都觉醒了。

她瞬间坐了起来,发现是在一个陌生的竹楼里。手足虚软,全身剧痛。她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却发现身上的那一件大红吉服已经被换过了,此刻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苧麻衫子,伤口也已经被逐一包扎好,心下感动,不由得唤了一声:“师父…”

“快别乱动。”师父将一碗药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阿微,你真是受苦了。”

在这暌违已久的一声呼唤里,她泪如雨下,忍了又忍,还是情不自禁地扑到师父的怀里,无声啜泣。撕心裂肺的痛令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身体不住地微颤。

“我来晚了。”师父拍着她单薄的肩膀,低声,“对不起…对不起。”

“师父。”她哭得发抖,“你…你要是早一天来就好了。”

是的,如果师父早一天来,她还是一个幸福的新娘,穿着华服,蒙着盖头,在万众瞩目和恭贺声里,满心欢喜地和所爱的人合卺交杯,同拜天地。如果…如果师父能看到这样幸福美满的自己,也会觉得欣慰吧?

可是,只是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过去,没有了现在,也没有了未来。只留下一地废墟,宛如一场从十年前就开始的无边噩梦。

临时从灵鹫山赶到腾冲,一来就听到了她成亲的消息,辗转寻找,却发现了这样的结果。师父显然并不曾了解事情的前后原因,只能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没事,都过去了…现在师父在这里,别怕。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再去找那家伙报仇。”

她猛然一颤,停止了啜泣:“我的剑呢?”

“在这里。”师父从窗台上将那把血薇拿起来,深深注视了一眼,双手交给了她,“你昨晚在昏迷里也死死地抓着它不放,我好容易才掰开了你的手取下来。”

看到血薇,她眼睛顿时一亮,如同救命稻草一样地一把抓过,把它贴在了心口上。这把神兵也在微微地震动,似乎在呼应着她。

是的…血薇还在,她的命也还在!

无论如何,眼前并不是山穷水尽,她还需要努力向前。

“我要报仇!”她咬着牙,一字一句,“我一定要杀了他!”

“唉…先把这药喝了。仇,可以慢慢地报。”师父听到她这样的语气,却只是叹了口气,将药碗推到她面前,“那个家伙在你身上下的毒很是怪异,我把明河教主送的玉露丹化了,看看喝了能不能解掉。”

苏微捧起碗喝了一口,忽然间哇的一声,全数呕了出来。

“味道很不好?”师父连忙拿手巾替她擦拭。

“没事…”她捂着自己的腹部,只觉得身体里的不适感翻江倒海。摇了摇头,咬着牙,再度拿起了碗,屏着呼吸,闭上眼一口气将苦药喝了个底朝天,一滴不剩。

“盘膝坐好。”师父拍了拍她的肩膀,“借着药力,我得及时运功,替你把毒从气海里逼出来。”

“谢谢师父。”她低声道,依言坐好。

和煦而强大的内力从左右肩井穴注入,巡行于她的奇经八脉,最后汇聚在气海,一丝一丝地将毒拔出。这是大耗真元之术,师父全神贯注,额头已经微微有白气,她盘膝闭目而坐,却觉得全身舒泰无比。

然而,一闭上眼睛,眼前就闪现着昨夜血腥的一幕。

“不是我做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那时候,他这样对她说,眼里全是无奈和震惊——然而,狂怒之下的自己,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血薇刺入了他的胸口!

“快走!先活下去再说!”

在拼上自己性命拦住原重楼时,他看着她,手指在刀锋下尽断。

多么可笑啊…他是她一生中最初爱过的人,相识于懵懂初开,倾心相随,也曾并肩屹立于江湖十年,出生入死。可到最后,他们却经不起考验,终于分道扬镳。他万里来寻,她却说他只是为了血薇而来,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真心。

可是,到了最后那一刻,他却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了她一命!

那,又岂能是没有半点真心?

“今天你们第一次相遇,就令刀剑相见,这并不是吉兆…咳咳。日后无论再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千万记住…不可以再度重演今日之事!”

“江湖险恶…你们,咳咳,你们要相互倚靠。刀和剑,必须指向同一个方向!”

在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姑姑便拉着他们的手殷殷叮嘱,仿佛预见到了今日的结局——那是她的恩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嘱托,她也曾发誓永不相负,却不料…

那一刻,她僵坐在地,却有热泪滚滚从面颊滑落。

“小心!”师父低喝,并指连点了她四处大穴,“别分心!”

她不敢再动,只能继续坐着,然而心潮汹涌,难以息止。

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她强迫自己开始回忆。回忆着昨天那个可怕的夜晚里发生的一切,回忆着原重楼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想将这几个月来的前后一切细节,都逐一核对,清理出一个头绪。

然而,越去想,却越是心寒齿冷。

现在想起,当初在踏上驿道的时候,自己便已经落入了陷阱吧。

那个叫作莽灼的向导,便是他的人,被派来引她一路进入腾冲。然而任务刚到一半,那个向导却居然因为贪图她的绮罗玉耳坠而动了私心,半路偷盗后试图逃跑,而后又碰到了火山爆发——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不得不第一次以灵均的身份出现,出手救了她,并将偏离的计划重新挪回正轨。

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就这样死于天灾。

他帮了她一把,将她拉出地火深渊,又悄然隐退。直到她跌跌撞撞地孤身来到了腾冲,在天光墟的集市上,他才第一次摘下面具,以原重楼的身份和她相遇——多么可笑,在那个时候,居然还是她主动地找上了他,死活赖了下来不走。

她是自投罗网的猎物,却还懵懂无知,以为在异乡遇到了恩人。

她想着初次相识时的种种,心中似乎有一把刀在搅动。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酒馆,那个苗女,那一家人,全部都是他安排下的人手吧?做足了酗酒情殇的那一场戏,成功地让她对他种下了同情之心,也为后来陪同她一起去往雾露河寻找解药埋下了伏笔。按照计划,他是要解掉她身上的毒的——否则怎么能在日后借她这把刀杀人?可是,又不能解得那么容易,必须要把戏做足,也必须博取她彻底的信任。

所以,才不远千里,带着她远赴缅人的地盘。

那之后,她遇到了蜜丹意…那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小孤女。那是他安插在她身边的第二个人。从此开始,她便无时无刻不处于他的监控之下。

她独自去往幽碧潭寻找解药,在那里第二次遇到了“灵均”。

那时候,她压根没有把那个吹着笛子踏波而来的世外高人,和原重楼联系起来——毕竟,同一时刻,重楼还在黑不见底的矿坑里苦苦挣扎呢!可是,谁又知道,这是他和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合演的一出戏?

当在山腹洞窟的绝境里和他生死相依,听他说着自己的身世时,她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毫无防备。当群蟒围攻的瞬间,她不顾一切地将他送出生天,任凭自己落入蛇窟——那一刻,她是真的想以自己的命来交换他的命!

面对着如此愚蠢的猎物,那时候,猎人是不是在暗自得意?

“哈哈哈…”她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讽刺而自嘲。

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了!

这几个月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当时那些温暖美好动人的细节,此刻回忆起来,每一个都是如此的可笑!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迟钝啊…一步一步,坠入了别人的陷阱却毫无觉察。随之悲,随之喜,被操纵得如同一具傀儡。

直至最后,如他所愿地将血薇刺入了停云的胸口!

“别动!”师父控制不住她的内息,再度厉喝。

她暂时停住了笑,闭上眼,心哀若死,唯有那一对绮罗玉耳坠在她颊边盈盈摇晃,如同欲坠不坠的泪滴。

“别想太多了,先养好身体。”片刻后,师父解开了她的穴道,“毒已经缓解,看起来过一两天就可以拔掉了。”

“谢谢师父。”她低声道,有些迫不及待。

“你放心,这个仇一定会报。就算你不行,还有师父在。”师父低声开口,如同许诺,道,“带着你离开的时候,我曾经和那个追上来的家伙对了一掌——他被我击退,应该已经受了内伤,此刻也不会好过。”

“真的?”她精神一振。

“很奇怪。”师父沉默了一瞬,忽然道,“他完全不会武功。”

“是的,他应该是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苏微脸色苍白了一下,咬着嘴角,“否则我和他朝夕相处多日,又怎么可能完全无所觉察?他所修习的应该是纯粹的术法,内息经脉,都和普通人一般无二。”

“如果真的是这样…”师父沉吟着,“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长处在于术法,又怎么敢追上来想留住你?他明知硬生生接了我那一掌必然会受伤,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他却停下来,并没有说。

“除非是他一心想杀我,斩草除根。”苏微冷笑,握紧了手里的血薇,“天幸我命不该绝,遇到了师父,逃出了一条命来!”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一瞬,转开了话题:“对了,我已经传信给拜月教,告知此事。明河教主也会找他清理门户——放心,这家伙逃不掉的。”

“是吗?”她一震,忽然道,“那我得抓紧时间了。”

“怎么?”师父有些愕然。

“不能让拜月教抢在前面!”苏微咬着牙,一字一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我要挑断他的手脚经脉,打碎他每一根骨头,把他的头割下来,祭奠停云和四护法!”

这样狠毒的语气,令师父悚然。

眼前这样的阿微,或者这样的原重楼,无一不是那样的熟悉到触目惊心,令他想起了久远得几乎尘封的记忆——在几十年之前,自己,也曾经是这样的吧?

内心充满了灼热疯狂的报复之火,整个灵魂就如在炼狱里煎熬。

江湖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可以扭曲任何人的心灵。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他是否还愿意把一身的绝学教给那个十几岁的丫头?还是选择让她留在风陵渡,做一个只看着黄河日升日落、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江湖的平凡女子?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每一次在路口的选择决定了每个人一生的轨迹。他只是将那个小丫头带到了最初的出发地、那个名为“江湖”的迷宫入口,便放手离开——而后面的一切,都是任凭她摸索着自己一个人走。

直到如今,他又在终点接到了她。

可十几年过去后,昔年那个拉着他衣角、对着黄河之水憧憬江湖的懵懂小女孩,早已在冷酷的江湖里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傍晚,整个水映寺里寂静无比,几乎能听到风的声音。

那一对九曲凝碧灯悬挂在大雄宝殿的两侧,映照得整个空寺内外一片绿色,在深夜里看起来,有一种奇特的诡异。灯下,一个人抬头静静凝望着夜空,微微咳嗽,容色沉寂而苍白,似乎在聆听着什么细微而玄妙的声音。

在他手边,放着那把夕影刀。

手指在刀锋上轻轻地敲击着,发出长短不一的铮然。原重楼独自坐在灯下,眼前一遍遍重现着血薇洞穿仇人胸口的瞬间,以及她最后的眼神:那样的绝望、愤怒和不敢相信——那一刻的她,和十年前的自己似乎重叠了。

是啊,十年苦心孤诣,一朝报仇雪恨。

那么久的时间以来,父亲那个被一刀斩断的头颅一直在眼前飞舞,嘴唇开合,向他说出最后的遗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是的,如今,他做到了!

梅家就算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也终于报了这个血海深仇!

可是…为何此刻心头却有巨大的空虚?就如一条路走到了最后,却发现那是什么都没有的一团虚无混沌。

“大人,我们真的不换一个地方吗?”蜜丹意在一旁看着他这样出神了半夜,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次让苏微他们逃脱,月宫里的人闻风而至,估计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了。”

“月宫里的人?”原重楼微微一震,似是从长久的出神里回过神来,“哦,是说我师父和明河教主吧…呵呵,真是好久没见了。”

语气里,竟然隐约有几分期盼。

蜜丹意抬头看着他,心里忽然有几分不安:“大人?”

“嘘…”他忽然竖起了手指,闭目听了片刻,脸色有些奇怪,压低了声音,“蜜丹意,你听到忘川的声音了吗?多么宏大…简直像是海潮一样!”

小女孩侧耳听了一听,不由得微微变色。

什么也没有,整个空荡荡的水映寺里,只有风划过林梢的声音。

“水映寺是整个忘川的终点。所以,听到的声音才会那么强烈吧?”原重楼喃喃,在灯下看着夜空——漆黑的天幕里看不到那条传说中的忘川,唯有一道璀璨的银河横过苍穹,悬挂在头顶。

每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间,天上是否会有一颗星亮起来?

可哪一颗是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哪一颗又是被自己所杀的人呢?

那些灵魂,无论生前有着怎样的恩怨爱憎,可在死后升到了星空上,就这样难分彼此地又簇拥在了一起吗?从星空上俯视下来,这人世间的一切,无论是多么深刻的爱和恨、生和死,是不是都好像是一场梦一样?

“大人,你怎么了?”蜜丹意看到他的眼神又开始涣散,不由得担心,“你…你真的没有受伤吗?”

“蜜丹意,你真是个乖孩子。”许久,原重楼似乎回过了神,抬起手抚摸着小女孩乌黑柔软的头发,声音温柔,“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里,唯有你真的关心我,也永远不会背叛我——是不是因为你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八岁?”

“大人。”她抬起头,轻声,“若不是您,世上早就没有蜜丹意了。”

那一年,她才八岁。被关在笼子里,每天喂食着各种奇怪的药材,如同一头待宰的羊羔。若不是灵均大人杀了木邦寨所有鬼师,把她从笼子里放出,估计她早就被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喂了五毒吧?

可是,那之后,她便再也不能长大。

这些年来,她永远只是一个孩童,陪着似乎也永远不会衰老的他。

“你还有着赤子之心。一直全心全意为我好,不惜替我做任何事。我很感激。”原重楼喃喃,“你是个乖孩子…和胧月完全不一样。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她怔怔地听着,心里既诧异,又隐约觉得恐惧。

跟了灵均大人八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难道是因为刚刚的那一场决战,令他的力量和心灵都变得虚弱了?

“可是,你知道吗?我只是利用你。”原重楼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抚摸着孩子乌黑的头发,“最初,我学术法很不用心,兴趣全在玉雕上,加上又忙着谈恋爱,直到十八岁,在术法上依旧一事无成。直到眼看着父亲被杀,满门皆死,才想起要奋发学艺——可是,我觉醒得太晚了。”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蜜丹意:“你大概不知道,在拜月教里,有很多精妙的术法,只有孩童才能学,而我已经错过了时间。”

蜜丹意愣了一下。

“后来我知道木邦寨子的鬼师养出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娃娃,准备在中元鬼节做成小鬼供他们使唤。”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于是我算准了时间闯进去,杀光了那些人,抢走了他们养了五年多的成果。”

他低下头,看着蜜丹意:“明白了吗?我只是利用你。”

蜜丹意在他手底下微微颤抖,浓密的睫毛扑闪着,许久,才道:“就算是利用,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话,至少,我的存在还有点意义。”

孩子的眼里忽然有了大人一样的表情,低声:“我两岁多就被父母卖给了鬼师,像畜生一样地被饲养了五年,已经记不清原来的家…但我想,我父母既然能把我当作牲畜一样卖掉,也不值得我再去回想——我的父母,就是大人您。”

原重楼低头看着她,眼里的神色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蜜丹意抬头看着浩瀚的银河,语气很轻:“大人,您以前说过,天道无情,不以尧生,不以桀亡。人被生下来之时,在上天眼里本来是和那些牲畜草木没有什么区别的——除非能遇到值得的人,做一些值得的事,才算是生而为人,不与牲畜为伍,也不与草木同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