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不容她反抗,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来到了墓前。

她吃惊地看着他,想要挣脱,然而他一手扣住了她的双臂,制止了她的反抗,抱着她在碑前缓缓跪了下去,低声:“父亲,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腹中,还有梅家的骨血。”

“所以,请您原谅我不能杀了她替你们报仇。”

她震惊地看着他,嘴唇颤抖了一下,说不出一个字。

他跪在荒野里,对着坟墓喃喃低语,雨水沾染了眼角眉梢,整张脸似是从水墨里浮出,苍白得令人心惊,唯有眼眸深沉,黑得不见底。

他抱着她,深深地叩首三次,然后站了起来。

她从头到尾都静默地待在他怀里,没有出声,怔怔地看着他。原重楼祭拜完先人,便抱着她走向了来时的路,再也不回头。

那样深的仇恨,似乎在这三拜之后,彻底地了断尘封。

当他走出那片虚空之后,外面的雨重新落下,细细打在了他们身上,微凉——那一刻,苏微才从方才的恍惚和震惊里惊醒过来。

“你不杀我,我也一定会杀你!”她咬着牙,手里握着血薇,“这个孩子我也绝不会留,你们梅家,注定断子绝孙!”

“别说这样的狠话,迦陵频伽。”他没有被她激怒,抱着她走向了水映寺,只是冷冷道,“这只会激得我毁弃诺言,把你囚禁在身边,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沉默了下来。

“呵,看把你吓的…”他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又笑了起来,“你觉得我是这种拖泥带水、把人不明不白关一辈子的人吗?我说过只要一天一夜就让你走,自然说到做到——现在还有点时间,不如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她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却无可奈何。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忽然道:“今天是月圆之夜,晚上可不要下雨才好。”

苏微一愣,七月十五,不就是中元吗?传说中的鬼节?这一刻到来时,黄泉洞开,百鬼夜行。滇南几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生怕日落后走在路上,一个不小心便会撞了邪。

“你听到那种声音了吗?”原重楼抬起头,看着天空,语气里居然充满了憧憬,“今天晚上,那条忘川应该会很拥挤吧?”

她抬起头,却什么也没听见,不由得问:“那是真的吗?”

“什么?”他怔了一下,问。

“忘川是真的吗?还是你编造出来骗我的?那个叫莽灼的向导,本身也是你雇来的人,对吧?”苏微看着他,眼里已经没有好奇,只有麻木——被欺骗的次数太多,她几乎都已经无法确定,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有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原重楼眼里的神色变幻了一下,蹙眉:“那当然是真的。”

他看着她,眼神深沉而静默,许久,才低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所见到的、所听到的,的确很多是假的,但,还有很多却是真的——从这里离开后,你可以慢慢去追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冷笑了一声:“我才不会去想。”

是的,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去追忆的呢?所有的真和假掺杂在一起,如同孪生的藤蔓一样生长,交缠着勒入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无法分辨。

血泪交错,到最后唯一最真切的,便只有刻骨的仇恨!

她握紧血薇,默默运气,试图冲开被封住的穴道。然而原重楼封穴的手法和中原武林迥异,她竟然丝毫不能动——她没有说话,他便也没有开口,看着天空,似乎有些出神,竟没有觉察她暗地里的异动。

天空渐渐暗淡下来,雨却还没有停。

“时间到了!”忽然间,她听到他低低说了一句,霍地站了起来——那一刻他语气里竟然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失落和恐惧,微微发颤,令她心里一惊。

原重楼站了起来,看着依旧下着细雨的天空,忽然道:“该死!”

他从屋檐下走出,疾步入了雨里,唰地对着天空伸出了手——苏微看到他的十指以眼睛几乎看不清的速度结印,然后对着天空伸开双臂,发出了一声低啸。

那一刻,整个天空忽然间亮了一亮!

雨在半空凝结,停住,一滴一滴清晰可见。

她失声惊呼,几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这,就是拜月教里那种几乎可以通达天人、俯仰日月的神秘术法?这个人年纪轻轻,居然拥有这样可怖的力量!在他张开双臂的那一瞬间,苏微看到他整个人似乎发出光芒来,有青色的闪电在他身体里穿梭,宛如幻境。

“真是讨厌下雨天。”他张开双臂,仰头看着阴霾密布的苍穹,喃喃。

那些雨滴停在了空中,仿佛满天垂落的水晶珠子,折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仿佛是梦境里才会出现的景象。她坐在檐下,面前垂落一道疏疏落落的水晶帘,流光泻玉。

那一刻的景象是如此美丽,以至于她私心里有一种幻觉——他是在竭力想把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停在这一刻。

“月亮升起来了,你看到了吗?”原重楼忽然开口,指着天空,用一种欢喜的语气对她道——头顶的阴云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开,居然真的露出了一方洁净爽朗的夜空,薄薄的云层里,有一轮圆月无声浮沉着,洒落清辉万千。

他停住风雨推开乌云,就是为了和她一起看一眼这满月吗?

清辉洒落在他们脸上,无限温柔,如同轻纱。

苏微怔怔地看着,直到那些雨滴忽然震了一震!空气里似乎有一个巨锤凌空击落,震动了漫天凝固的雨滴——同一个瞬间,原重楼猛然一个踉跄,往前冲了一步,单膝跪倒在地上,似乎有一记巨大的力量打在了他的背部!

“他们来了?”他失声道,望向天空。

风里有依稀的歌吹,似是丝竹,又似是埙,极远极远,似乎是隔了上百里传来,穿透了雨幕,水映寺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忽然亮了一下,好像有闪电落下——那一刻,苏微清晰地看到眼前的雨帘忽然动了,似乎是挂在蜘蛛网上的雨滴被触及,盈盈欲坠。

原重楼抬起头看着苍穹,脸色苍白,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奇特的笑意。

“师父?”他喃喃,“你们终于来了…”

一瞬间,漫天凝定的雨滴忽然纷纷落下,淋湿他的全身。

那一刻她想唤他快回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是的,一定是师父通知了灵鹫山月宫的人,拜月教主带着孤光祭司已经来到了腾冲——这一切的恩怨,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然而,原重楼却没有在意眼前大军压境的情况,只是在雨里怔怔看着天,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眸里隐约闪动着一丝光亮,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知道吗?师父曾说过一句评语,我一直刻骨铭心。”他低声道,“他说我‘天赋出众,可谓惊才绝艳,不逊于昔年迦若大祭司’。”顿了顿,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但是他又说我‘只惜用心过于刻毒,恐不得永年’。”

他冷笑:“呵,他说得真对。”

“你…”她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

原重楼脸上的表情一掠而过,恢复了平静。他站起身回到廊下,指了指水映寺后院的东厢房,对她道:“萧停云,四护法,墨大夫——你要的那几个人的遗体都在那里,等会儿可以带走了。”

“遗体?!”那一瞬,苏微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你…你不是说要放了他们吗?你言而无信!无耻!”

他看了她一眼,道:“我从来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你又不是才知道。”

她猛然一颤,眼神凶狠,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然而他看着她,眼神却柔和下来,叹了口气,道:“其实,为了把你骗来这里,我说了谎——那一夜在水映寺里,听雪楼就已经全军覆没,几位护法全部战死,无一幸存。”

原重楼脸色凝重,低声道:“本已隐退多年,却为了故主复出,血战到最后一刻,确实令人起敬——你好好地带他们回中原去吧。”

早…早就已经战死了?那一夜,为了让她顺利脱身,四位护法竟是都不惜牺牲了自己!苏微猛然一颤,握紧了血薇,只觉得内心的恨意又如同毒蛇猛然抬头,唰的一声冲上心头,不可遏制。

是的,她要复仇!要将眼前这个人千刀万剐,以祭听雪楼!

拜月教的人已经到了,如果她要报仇,就得趁现在!

“今天是七月半。在洛阳那边,太阳也已经落山了吧?风雨的人马应该已经出动,将听雪楼上下全给灭了…”他淡淡地说着,声音冷酷,毫不顾忌一边的她脸色已经是如何惨白,笑了一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很好,我终于是替父母报了仇了。”

“你…”她咬着牙,只觉得心中恨意狂涌,双手颤抖着握紧剑,提了一口气,居然觉得穴道开始松动了一些。

水映寺的周边不断有电光涌现,头顶的天空却依旧阴沉。空气里有细微的震动,一声一声,檐下挂着的两盏九曲凝碧灯微微摇晃。

“放心,明河教主和师父就算再厉害,这一时半刻还是破不了我的结界。”原重楼看了一眼,语气淡淡的,只是道,“时间快到了,我去替你找一匹马来。”

那一刻,或许是真的因为时间到了,她猛然一运气,只觉得一口真气从气海唰地提了上来,在四肢百骸瞬间流转自如!那一刻,她想也不想,手腕一动,血薇无声跃入手心。

他刚刚转过身,她的剑已经无声无息刺出,抵住了他的后颈!

然而,那一瞬,苏微忽地看到他的后颈皮肤上出现了一块奇怪的青色瘢痕——那种青色仿佛活了一样地在蔓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那个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

剑擦着他的脖子停住。

然而,原重楼却已经被惊动,闪电般地回身,她来不及躲藏。他回过头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血薇,脸上有惊愕的表情,忽然间又转为欢喜,脱口道:“迦陵频伽!你…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她咬着牙,手腕颤抖着,想要把剑往前推送一寸洞穿他的心脏。然而,他却在那个时候忽然转身,伸出手将她拥入了怀里!

苏微在那个瞬间失声惊呼,下意识地往回收剑。

可是,已经来不及——唰的一声,锋利无比的剑芒瞬间穿透了他的心脏。然而原重楼竟然似毫无痛觉,依旧脸上带着笑容,往前踏进了一步!

噗的一声,血薇直接没入他的心口,从背部直穿出来!

“不!”她失声惊呼,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恐,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抽出剑来,双手发抖,拼命往回收剑,“不要!”

“呵…还想说谎吗?”他笑起来了,用力地抱紧她,让血薇唰地穿透自己的胸膛,任凭她惊呼挣扎,死死不松手,“如果你想杀我,就来吧…”

他将她连着剑拥入怀中,紧紧地,不留一丝余地。一瞬间,她手里的整把剑只剩下了剑柄露在外面。血薇穿心而过,炽热的鲜血汹涌而出,染红他们彼此的心口。

那一刻,那种灼热,几乎令她脑海一片空白,如同置身地狱。

“好了。”她听到他低声道,如同叹息,“现在,你报了仇了。”

她猛烈地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轻,听起来却宛如惊雷。

“满意了吗?”他在耳边喃喃道,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本来…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故意转过身,让你可以亲手杀我的——可惜,你这个傻瓜竟然临阵手软。所以…所以,只能我自己来了…”

她身体剧烈地颤抖,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剑柄,用沾满血的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生怕他下个瞬间便会委顿下去。

“重、重楼…”她声音发着抖,“为什么…”

“我不愿死在别人手上。”他笑了一笑,在她耳边梦呓般地回答了她的疑问。同一瞬间,仿佛是这句话散去了他的元气,他整个人颓然后倒。

她看到他的身体出现了可怖的变化——他的整个人,竟然破碎了!那种“破碎”是可怖的,仿佛陶瓷人偶,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坍塌,如同一块拼图正在片片掉落!

每一处碎裂的地方,都有着暗青色的印记。

当肌肤发生可怖的变化之后,有青色的妖异的火从他的身体里透出,吞噬着他!她惊呼着,试图扑灭那火,然而却毫无用处。那种从身体里透出的火是冰冷的,无形无质,完全无法触摸到!她竭力扑打,然而却仿佛只是用剑徒劳地划着水面,完全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苦笑着,摇了摇手,制止了她。

“这是青妖之树的反噬…谁、谁都挡不了。”火焰里的人没有挣扎,虚弱地开口,看着疯狂般的她,“我…我强行使用禁忌之术来复仇…也早、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很庆幸…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所有要做的,都已经做完。”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全身冰冷。

从一开始?他…早就知道有这一刻?那么,从胁迫她来这里之时,他早就已经算计好了这最后的结果?

他没有算计别的,只是要她陪他这最后的一天一夜!

“重楼…重楼!”那一刻,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泪如雨下。

“嘘,迦陵频伽…”她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着,语声虚幻如梦,“不要哭…结束了。一切噩梦都结束了。嘘…别哭…别哭。”

他抬起手,指了指夜空:“你…听到忘川的声音了吗?”

她震惊莫名,却什么也没听到。风吹过树林,木叶纷飞,雨在头顶落下,无声无息——四周有闪电惊雷,这个水映寺却寂静无声,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只有两盏灯挂在那里,幽幽暗碧,明灭不定。

“重楼?”她低下头看着他,轻声地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迦陵频伽…我爱你。”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拉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微弱地喃喃,“这一场相遇…就算什么都是假的…但这里、这里,却是真的。”

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微弱而缓慢,细如一线,忽然断绝。

那一刻,那种诡异的火焰轰然大盛,吞没了他!冰冷的火焰簇拥着正在死去的人。他的瞳孔开始扩散,然而眼里却还含着那种复杂莫测的笑意,一直凝视着她,似乎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看着她,直到生命的终点。

那个短短的刹那,似乎漫长得如同永劫。

她屏住了呼吸,不敢吐出那一声哽在喉咙里的呼喊,也不敢透出一丝气息,似乎以为这样时间就能够停止——可不等她腔子里的那口气息吐出,那双不瞑目的眸子,却已经消失于青色的火焰中。

“重楼!”那一刻,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无数的闪电汇集在水映寺的四个方位,映照得天空隐约透明。召唤来天地之力的拜月教主和孤光祭司并肩站在高处,手指间积蓄着力量,准备突破眼前不可见的屏障——然而,就在月亮升起、他们准备联手出击的瞬间,那一重笼罩在寺庙上空的无形结界,却在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仿佛云雾忽然散去,眼前出现了寺庙的山门入口,而头顶的雨也停止了,阴云散开,露出了一条淡淡的银河。有满月无声地从云间浮现,升在林梢。

这一刻的静谧和安宁,令前来的所有人反而都止步。

“怎么回事?”明河教主低声,修长的手指从孔雀金的长袍里伸出,指尖凝结着淡紫色的光——盘踞在这寺庙之中的那股力量原本那么强大而邪恶,怎么忽然间就消失了?难道是…

那一刻,有奇特的风从水映寺里吹来,四散而出。

明河教主在一瞬间微微变了脸色,失声低呼:“是他?!”

清朗的滇南朗月之下,一个白袍人从寺庙里无声无息地走出,如同御风而行,一直朝着他们走过来——在所有人几乎都要出手攻击的瞬间,那个人站住了身,似乎不能再走近一步,忽然弯下腰,对着孤光祭司深深一礼。

“灵均!”那一刻,祭司忍不住脱口而出。

是的,那是灵均!是那个悖天逆神的弟子!

他缓步而出,恭谦地对着师父行礼,然后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抓住师父的衣襟,说一句什么话——然而,仿佛是被那一声呼唤的气息吹散,那个人影瞬间消失了,如同稀薄的雾气,消散在了月下。

“天啊…”明河教主的十指从虚空里闪电般地收拢,手心里顿时出现了几团淡淡的白色光华,只看得一眼,便低呼,“这是魂魄!他…他已经死了!”

“什么?”孤光祭司失声道,“灵均已经死了?!”

当所有人抢身进入水映寺的时候,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再无声息。只有两盏九曲凝碧灯在风里悠悠摇晃,惨碧色的光映照着整个空寺,伴随着哭泣之声。

“阿微!”秋护玉失声惊呼,冲了过去。

檐下坐着一个女子,在撕心裂肺地哭着,俯下身紧紧拥抱着什么——然而她的双手之间,早已空无一物。火焰在她手里熄灭,怀里只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灰烬。

风一吹,簌簌散开,了无痕迹。

唯有滇南新月如霜,冷照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第十七章 犹似故人归 全本 结局

或许,世上有忘川,便也有记川。

带走了残酷的记忆,却将另一段温暖遥远的记忆唤起。

苏微在灵鹫山月宫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一。

这样漫长的时间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幽蓝色的池子里浮沉着,全身浸没在清凉的水里,长发逶迤,而水面上开满了奇特的紫色莲花,一朵一朵,绽放着光华。

抬起头,她看到了水池边上的拜月教主和大祭司,还有她的师父。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噩梦真的已经过去。

“阿微,你终于醒了?”师父俯下身看着她,看不清面具后的表情,眼里却有晶亮的光掠过,“为了保住你和你腹中的胎儿,明河教主这些日子可真是呕心沥血。”

她吃力地抬起头,看着玄室内的几个人,目光游移,最终落在了那个穿着孔雀金长袍的美丽女子身上,轻声道:“谢谢。”

只是短短一段时间不见,这个容颜不老的女子明显地变了,一头长发彻底雪白,露在长袍外面的双手枯槁如木,指尖微微地发抖,似乎是刚耗尽了灵力。她看到苏微睁开眼睛,长长地松了口气,唇角终于有了一丝欣慰的表情:“虽然不能逆转生死,但我毕生修习的术法终于可以挽回一个人的性命,也算不枉了。”

苏微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何苦呢?如果可以,她真愿永不再醒。

“都怪灵均那个家伙,欺师灭祖,闹成了这样。”明河教主冷冷道,语气里有怒意,“只可惜我们来迟了一步,居然让他先死掉了!真是便宜了这家伙…”

那个名字分外刺耳,苏微的脸色唰地惨白,只觉得血都冲到了脑海里,摇摇欲坠。看到她的表情,一旁的师父竖起了手指,轻轻摇了摇。明河教主看着水池里苏微苍白的脸色,眼眸微微一变,停住了话语,轻微地叹了口气。

原本她应邀出关,只为诛灭叛逆,将拜月教带回正轨。然而,灵均已经死了,她却发现原来这事情远非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血薇的新主人,虽然大仇得报,可心里却埋藏着深不见底的悲哀。

“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想不想见?”师父静静开口,“蜜丹意。”

苏微猛然一震,嘴唇颤抖了下,说不出话来。

只是几天不见,再听到这样短短的三个字,竟然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似是一旦触及,所有的过往伤口都被血淋淋地撕了开来。

那个孩子…那个欢笑着的、蹦跳着的孩子,在记忆里沿着雾露河向她跑来。有着明净微褐的肌肤、黑而亮的眼睛,全身都是鲜花做成的花环,张开双手,对她喊着“玛”——那样的明亮、单纯而依赖。到最后,却是…却是假的!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有一把匕首深深地扎在心口,无法拔出。

甚至,不能碰上一碰。

“这些日子我教一直在肃清灵均的余党,先后将轻霄和宋川等人都诛杀了。只是一直没找到他最得力的手下,右使蜜丹意。”明河教主笑了笑,道,“没想到,最后竟然在缅人境内、孟康附近的一个山谷里找到了,附近还有一个用来畜养妖物的蛇窟——灵均居然在那么远的地方还设了一个秘密据点,真是想不到。”

蛇窟…她肩膀又是微微一颤。

是的,孟康矿上的那一场遭遇。黑暗中的洞穴、最深处的水池、妖异巨大的毒蛇…几个月前,她曾经和那个人一起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曾经以为是刻骨铭心的回忆,到如今,都有了另外迥然不同的解释。

是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设好的局。她,只是坠入了他的结界,产生了诸多幻觉吧?

“我们抓到了那个小女孩。”顿了顿,明河教主又道,眼眸微微暗淡了一下,“奇怪的是,蜜丹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反复探测了许多遍,她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什么?”苏微愕然抬头,不敢相信。

“我想,应该是灵均给她灌下了什么药,洗去了她的记忆吧。”明河教主微微叹息,语气竟也有几分悲悯,“她是灵均一手带大的孩子,比胧月更得他的信任。在所有人里,也只有她从头到尾知道他的全盘计划。”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叹了口气:“以灵均的性格和手段,到最后那一刻竟然没有杀这个孩子灭口,实在是个奇迹啊!——在接近过灵均的所有人里,除了尹璧泽,也就只有这个小孩活了下来。”

她怔怔地听着,十指在水里交握在一起,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堪堪压抑住了身体里一阵阵的颤抖。

明河教主问:“蜜丹意如今就在水牢里,你想见她吗?”

“不,我不想见她。”苏微沉默了很久,最终摇了摇头。

是的,这一场相遇,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蜜丹意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也不是那个口口声声叫她“玛”的亲人——而自己,又何曾以真实身份相告,让那个孩子知道拿着劈柴刀的她其实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绝世高手?

既然事情已经结束,那么,就再也不要去轻启新的开始,就让她们这一生的缘分结束于此吧——甚至,她也没有问拜月教要怎么处置这个失去记忆的孩子。

她抬起头,看着戴着面具的师父,眼眶忽然便是一红:“师父,我记得你当年说过,如果将来我迷了路,你会来找我。江湖那么大…我真怕你找不到我。”

“我不是来了吗?”师父温柔地道,“别怕。”

“可是,我又要开始每一夜地做噩梦了…真害怕啊。”她抓住师父的手,感觉着他手腕上的温暖和力度,在水里微微蜷起身体,如同孩子一样缩成一团,显得孤独而无助,喃喃,“像小时候那样。”

“我教有一种药,叫作梦昙花。”旁边的孤光祭司开了口,伸出手来,手心有一粒漆黑的种子,低声道,“只要把它种入人心,它便能汲取人的记忆而开放。没有任何苦痛,就如做了一场梦…”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却已经了然。

“不,我不想忘记。”她微微一颤,却迅即摇了摇头,她回过头,看着一旁的几个人,低声,“换了你们,又有谁愿意忘记以前呢?”

是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生命里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刻骨铭心的痛苦,还是撕心裂肺的悲哀,她都不想忘记——因为,与之相生相存的,也是刻骨铭心的温暖和甜蜜,同样深入骨髓。如果放下了肩上背负的重担,也就是放弃了所有回忆,那么,这一场人生岂不是白过了?

就如明河放不下迦若、师父也放不下靖姑娘一样。

岂谓茶苦,甘之如饴。漫漫长路,亦有所依。

“我可以怀着这样的记忆,好好地活下去。”她凝望着外面青碧的远空,用一种微弱但是坚强的声音道,“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师父,我想和你一起回风陵渡。”

当师父带着她重新走过那一条驿道的时候,正是新月如钩。

翠色千重,深山寂寂。马蹄嘚嘚回荡在古道上,一座又一座的镇魂碑从身边掠过。碑首上的翁仲垂落眼神,沉默地凝视着归去的行人。

那一刻,她想起第一次路过这里时的情景。

短短几个月里,物是人非。重来回首,却已三生。

“我在这些镇魂碑上施了术法,用自己的血涂抹了那些翁仲的眼睛。所以,它们的眼便成了我的‘眼’,替我监视着每一个来到滇南的人——它们看到了你们一个个活着来到这里,也看着你们一个个成为尸体被送回去。”

虽然已经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回忆,然而这一刻,他说过的话还是涌起在脑海。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去凝视那一双双眼睛。

那里面,还有…还有他的血吗?

然而,石雕的人像沉默地垂下眼帘,石刻的眼里没有任何表情。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那一抹陈旧的血色也早已看不见了,唯有滇南盛夏的雨水无声地滑落,在石像的眼睛底下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