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我一边翻读书本一边问她:“师父,这世上最凶险的地方是什么?”

  她夹菜的手指一顿,好半天:“天子岭。”

  我惊讶地抬头看她:“就是埋葬历代皇帝的皇陵?”

  “是。”她点点头,“你烧菜的技术越来越好了。”

  “是吗?我倒没觉得,师父觉得好吃就好。”我漫不经心,继续问,“连师父亲自前去都没可能破解吗?”

  她猛地将木筷一放:“那是集数代金家天才费尽心思制造出来的极险之地,有进无出。而且……”她眼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那是金家的禁地。皇上早已下旨,凡金家传人不得靠近,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我瞪大了眼:“为什么?”

  师父笑了笑:“我父亲的事,让他们不得不防。金家制造出来的机关,金家人必然能破。毕竟,所有技术的精髓都是一脉传承。”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夜色之中,银月之下,寻月花正悠然绽放。听见她淡淡的,却带着警告的声音,“记住师父的话,永生都不得踏入天子岭。”

  我点点头:“徒儿知道了。”

  第陆章

  师父又下山为皇帝办事去了。我将屋后的菜园打理一番,等师父回来的时候应该已经长出新鲜的蔬菜了。

  我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不希望师父知道我去了哪儿,她应该不会猜到。

  师父说得对,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拜师学艺,我有自己的目的。

  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在天子岭。

  两年前,父亲和友人外出,出行一月之后收到他的来信,说途遇高人,要同他一起前往天子岭寻找绝世兵器,若能找到它,在年底的武馆之赛中必能夺取头筹。

  我和母亲一面担心他的安危,一面等着他的消息。可两月之后来信便断了,千方百计也打探不到父亲的消息。与此同时,有消息放出,说父亲寻得绝世兵器,就藏在家中。

  那一夜,无数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翻天覆地寻找所谓的绝世兵器。可父亲根本就没有回来。

  他们不相信,开始屠杀我的家人。

  是武馆的叔伯们拼死让我逃了出来,我满身的伤,回头看见火光冲天,亲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直到我在医馆内听人谈到她。

  金坞,金家唯一的传人,遁世谷内,深谙奇门遁甲机关破解,一身本领出神入化。我想要找到她,我想要去天子岭找到我的父亲。

  时到今日,我终于有能力进入天子岭。我在书籍上看见过,金家所造皇陵,必有大量粮食存储,且有活水空气,足够令人食用五年之久。以防止修建途中被困其中。这也是金家的奇异之处,尽管有活水和空气,却依旧走不出去。

  只要父亲没有死于机关陷阱,那他一定还活着。

  来到天子岭是十日之后,此地极险,并无重兵把守。金家所造,没人会来自讨死路。我从墓口进入,入目景象果然透着金家的手笔风范。

  墓门前是一个巨大的龙头,口含龙珠,周身延伸出五个小龙头,呈五色,大抵是取自五行相克。破解了龙头,墓门才会打开。

  我大概会死在这里,也可能会见到父亲,无论结果是什么,我已经站在这里。这一路惊险重重,当我费尽心思破解了龙头进入墓道时,迎面而来的便是不断的剑雨,就好像当初在师父布置机关的房间内,好不容易破解了这个机关,却引发一连串其他机关。

  可师父说得对,无论是多么惊险的机关,它是出自金家之手。我习得金家精髓,能逐渐摸得门路,将其一一破解。

  一切都如我预料中的一样,我受了伤,但不危及性命,我越来越接近主墓室。那里是存储粮食的地方,若父亲还活着,他一定在那。

  可终究是学艺不精,当眼前扑来股股黑雾,我根本来不及捂住口鼻。可那黑雾仿若对我毫无伤害,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与此同时,细针如雨扑来,我朝后一滚撞上石板,身下突然坍塌,身子一轻便要向下掉。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

  纤细而长的手指,手背上却伤痕累累。我顺着手臂向上看,是垂下来的如墨黑发,用青丝挽在一起,发尾沾着灰尘。

  “抓紧了。”

  她咬着牙,猛地用力,将我拉了上来,我呆呆地看着她:“师父……”

  她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快速站起身来,我看见她身影妙曼,在墓道之中像是一只黑色蝴蝶,手指精湛地破解了还未触发的机关,跟她比起来,我学到的就像是花拳绣腿。

  主墓室的门终于打开,我看见师父飞奔进去,黑色裙摆在身后翻飞,好像开出大朵大朵黑色的花。

  墓道里面没有父亲,只有一名躺在墓石上的男子。

  似乎是听见声响,他翻身坐起来,俊美的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师父奔向他,却猝不及防倒地。

  我和男子同时惊呼一声。

  男子从墓石上跳下来,我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将师父抱在怀里。我看见她五官汩汩流出的鲜血,唇角却依旧是艳丽的笑。

  “我终于来救你了,你不要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

  男子失声痛哭,师父想要伸手拂去他的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终于低笑一声:“你要离开这里,去过属于你的生活。我欠了你那么多,用命来还你。下辈子,希望你不要再遇到我。”

  她的眼神变得黯淡,呼吸轻得下一刻便要消失。她看向我,眼里歉意明显。

  “徒儿,对不起……去忘川茶舍找流笙,她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始料未及。

  男子抱着死去的师父离开了这里,而我听从师父的话,终于来到了忘川茶舍。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和师父,我们的故事。

  第柒章

  流笙替他换了一杯热茶,滚滚热雾带着清香散开。

  “你在愧疚吗?你觉得是你害死了你师父?”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嗓音低沉:“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若不是我,师父不会去那里,可师父分明不是为了救我……”

  流笙笑了笑,将手边盛着清水的茶盏推到他面前。他记得讲故事之前,那水分明是赤红,此刻却变得清澈晶莹。

  “你想知道的那些,我告诉你。”

  水面荡漾,景象缓缓浮现。

  是女孩抓周的场景,眉眼依稀是金坞的模样,抓着一串铃铛不放,一旁的男孩大跳起来,兴奋地说:“是我的铃铛,那是我的铃铛。”

  他跑过去抱起她,明明也是小孩子,却做出大人模样:“你叫金坞好不好?你喜欢我的铃铛,我也喜欢你。”

  一旁的男子笑道:“既是皇子赐名,金宵却之不恭了。”

  画面里是女孩和男孩一起成长的岁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女孩是金家传人,男孩是当朝皇子,他们偷偷相恋,像所有年轻人一样。

  金坞被金宵逼着在梅花桩上练习一天,皇子楚岸就在一旁陪她站一天。金坞十根手指在训练时受伤,楚岸会心疼地一边吹气一边上药。

  金坞生辰那日,他送她一根玉簪,青鸟展翅,精巧奢华。

  直到她长成妙曼少女,他成为翩翩公子,一切变故令人始料不及。金宵盗窃皇陵一事被查出,金家满门锒铛入狱。楚岸和太子纷纷为金坞求情。圣上念及金家一门技艺不能断根,终于赦免金坞,将她囚禁在皇宫之中。

  可太子却利用关系,用死囚换出了金坞的父母。这件事做得极其隐秘,当时朝堂上楚岸和他分庭抗争,他并不怕楚岸发现。楚岸一定不会揭发自己,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金坞的父母能活下来。

  于是太子利用这个筹码,成功将金坞收入部下,为其卖命。

  太子要金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楚岸引入天子岭。当时的楚岸,是唯一会对皇位造成威胁的人。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下了这个决心,又是如何将楚岸引了进去。半年之后,楚岸被宣布病逝,太子如愿以偿得到皇位。

  本来太子承诺得到皇位便放他们一家离开,却在此时反悔,他看重金坞绝世手艺,让她前往各陵墓宝库盗取珍宝充盈国库。他在金坞体内种下噬心蛊,若遇天子岭中特有的黑雾,便会蛊发身亡,以此让金坞终身不得踏入天子岭。

  本来一切好好的,她为他效力,他保她父母周全。可她一直收藏的父母的心珠碎了。那是与他们心脉相连的东西,人死珠碎。

  皇帝不会破坏手中的筹码,只有一个可能,父母要么自缢要么病重,他们知道女儿因自己被利用,所以以死换取女儿的自由吗?

  她收起悲痛,一面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面为救出楚岸开始准备。她就是在那时发现了单越泽。她看见他为追一匹骏马,从瘴气中穿出,那是连她都避而远之的瘴气。

  于是她开始调查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头脑聪慧,免疫一切毒虫毒气。她将他的父亲引入天子岭,其实他的父亲在寄出书信的翌日便被她雇的人杀害了。她又放出绝世兵器的消息,引得各路凶悍之徒前往。

  她设计将他逼上这样一个绝路,甚至收买人在他周围谈论她,只为了让他进谷拜师。

  他能毫发无伤地走到她面前,只因她关闭了所有机关,只有那腾起的粉色花雾,那是能迷惑人心智的毒雾,他果然毫无影响。

  金坞做了这么多,本该等他进入天子岭救出楚岸。可她看着他,那样单薄的背影,一步步走到如今。金坞想起那些日子他在她耳边温柔地唤她师父,他将她视为最尊敬的人而爱护,心里的愧疚一点点扩大,哪怕每次出门都给他带礼物,哪怕倾心地对他好,也弥补不了她对他的歉意。

  而他却一心以为自己利用了师父,满心的愧疚。

  该愧疚的是她啊。

  她这辈子只欠了两个人,而她也终于死在这两个人面前。

  尾声

  流笙看着他,他依旧是难以置信的样子,瞪大着眼,颤抖着嘴唇。她收回茶盏,将清澈之水倒入白色瓷瓶内,嗓音里有感叹。

  “你不必愧疚什么,你师父叫你到我这里来,是想你以后不要怀着愧疚生活。”

  他看了她一眼,嘴角的苦笑终于一点点扩大。

  是的,他终于不必愧疚。

  可他该怀着什么的情感?仇恨?或是无奈?

  流笙看着他走远,挂上了打烊的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