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淳见沈长珩面露不忍:“怎么,同情他们?”

  他沉声:“人命可贵,她怎能如此轻贱!”

  “所谓江湖路,遍地皆白骨。这世道三天两头的死个人,习惯就好。”

  远处落日熔金,重云叠水,几只白鹤在江面展开洁白巨大的翅膀,是独立风雨之外的宁静。他往日羡慕江湖生涯,如今却不知自己是否能真的面对接下来的江湖路。

  当然感叹归感叹,仙女姐姐还是要寻的。沈长珩跟不太开心的东方淳告别,听他在后面喊:“你找到她了一定要带她来见我啊,我看看是哪个小妖精,竟敢勾你的魂。”

  沈长珩挥挥手,玄青衣袍被晨风掠起一角,风里传来紫风铃清香。

  凌霄宫坐落于凌霄崖,只收相貌出色的女弟子,因与许多家族子弟都有联姻,在江湖上的地位倒还稳定。

  山下一条长而斑驳的青石台阶,台阶两侧开满艳色凌霄花,像织就的锦缎铺到天际,青烟冥处可见重楼倚柱。

  他想着马上就能见到仙女姐姐有些激动。三步作着两步登,片刻功夫便到了宫门前。只是安静得有些过分,他张望许久,发现碧天霏雾之间突有浓烟大起,心下不安,顺着方向疾步而去,离得近了便闻见火烧焦味。

  崖壁依山而建一座阁楼正被大火吞噬,无数白衣女子倒在火中,所过之处血流遍地,可想象之前必有一场恶战。他忍住心底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的战栗,只来得及拖出一名女子的尸体。

  白衣白裙,袖口一株艳色凌霄,果然是仙女姐姐那日的穿着。

  山壁突然跃下一个人影,似乎没料到竟有生人,她愣了一下,随即脚尖一点跃下山崖。他怒吼一声,冲到山崖边见她身影如燕消失在山雾之间。

  尽管只是一瞬,沈长珩仍看清她的脸。一半焦痕遍布,一半银狐面具。

  他伏在崖边,眼泪伴着嘶吼:“女罗刹!我一定会杀了你为仙女姐姐报仇!”

  第肆章

  不日之后江湖皆知,女罗刹再作恶行,屠杀凌霄宫满门,众人愤怒的同时,更加忌惮她高深莫测的武功。

  曾师从凌霄嫁入世家的女子们誓要为师门报仇,联合几大家族追杀女罗刹,沈长珩加入了他们。曾经天真无邪的少年似乎一夜成长,他终于明白那一晚仙女姐姐说的那句话。

  这个世道,坏人远比好人多。

  他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尽凌霄宫,最后连哪一具是仙女姐姐的尸体都找不出来,只能抓了一把骨灰放在随身携带的瓷瓶里,随时提醒他要为她报仇。

  情爱像藤蔓,疯狂生长只在一念之间,因遗憾和求之不得,所以更加深入骨髓。俗话说英雄救美易获芳心,其实反过来又何尝不是。

  他们根据眼线的消息在路上做了埋伏,沈长珩伏在路边簇簇紫薇花后,看见那个恨之入骨的身影渐近。

  为首之人打了暗号,路面炸起飞石,箭雨射出之时她拔出长剑,银光飞泻。她一脚踢晕身后偷袭之人,绛紫衣裙似空中骤然绽放的一朵冰冷紫薇花,身子已旋转一圈落在对面交手人头顶,双手握剑狠狠刺进他的头顶。

  鲜血飞溅,沈长珩大吼一声扑过去,她突然转身,焦痕遍布的半张脸,一双漠然无光的眼睛,一念之间她长剑已至,好在偏了一寸只伤了他肩膀,她掏出一颗五色石头朝地上一摔,瞬间炸出浓烟。

  “屏住呼吸!是流毒!”

  难怪她毫不慌张,竟有如此剧毒在手,不少人中招已倒,抽搐两下嘴角溢出鲜血,沈长珩亦不能幸免。

  可明显命不该绝,醒过来时躺在破庙之中,他艰难起身,看见白衣女子端坐在身前。动了动嘴唇,感觉红了眼眶,猛地扑过去将她抱住,哽咽出声:“仙女姐姐,你还活着。”

  凌霄宫被灭那日她恰好下山办事,由此躲过一劫,前日路过见沈长珩重伤昏迷,便顺手将他救了回来。

  “仙女姐姐,你又救了我一次,我欠你两条命。”

  她靠在破败佛像前,神色淡淡看着迷蒙的天:“顺手而已。”

  她虽救了他,但流毒毒性太猛,依旧浸入五脏六腑,若不及时治疗恐撑不过一月。这天下能医流毒的,大概只有药圣了。

  翌日待雨一停,沈长珩便动身去百草谷,临行前给东方淳传了信,让他速回谷内。他扯着她袖口恳求:“仙女姐姐你陪我去吧,你说得对,这世上坏人太多了,我功夫又不好,若是又遇上了怎么办。”

  她面无表情看他,漆黑眸子没有半分情绪,他被看得有些心虚,朝后缩了缩,听见她如高山白雪般冰冷嗓音:“好。”

  她一贯少话,沈长珩说什么她只听着,似乎不觉得他吵,既如此,他觉得她应该是喜欢听他说话,于是一路行来嘴几乎没停。

  在林中休息时,一只松雀落在花草间跳来跳去,他扑过去没捉住摔了个跟头,恍惚间看见她笑了一下,却似是错觉。

  “仙女姐姐,你喜欢松雀吗?”

  她随意拨弄一根野草:“不错。”顿了顿,“像你。”

  他惊喜地凑过去:“哪里像?”

  她漫不经心抬头看他一眼:“叽叽喳喳。”

  尽管一路行来他磨磨蹭蹭,故意拖行程拖得十分明显,他们依旧在十日后来到百草谷。

  沈长珩做出无辜又天真的表情,眼底的狡黠却没藏住:“仙女姐姐,你行走江湖需要很多灵丹妙药,和我一起去百草谷住一段时间,可以拿到东方淳亲手炼的丹药。”

  身后花草间惊起一群粉蝶,落日浮云映遥峰,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他,只是那声“好”出口,他的笑容在日暮沉景中猛然迸发出朝阳光彩。

  东方淳已准备了清毒药,见沈长珩果真带了名白衣女子前来,问他:“这就是你念叨的仙女姐姐?”

  沈长珩使劲点头,朝他使眼色: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东方淳撇撇嘴,作出一副家长模样:“叫什么名字啊?”

  沈长珩偏头看她,笑眯眯问:“仙女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东方淳脚下一个趔趄,颤抖着指尖:“你你你,你竟然连别人名字都不知道。”

  百草谷种了许多奇花异草,白紫红黄大片大片开在雾色中,夏风十里,将烟困柳,谷内弟子或有琴瑟和鸣,声声如诉。

  她掐一朵艳色凤仙,嗓音带了时光蔓延千年的荒凉:“戏江。”

  其实那一瞬她有些茫然,只因太久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久到说出“戏江”这两个字,她甚至不觉得那就是自己。

  东方淳给他制订了一月的清毒计划,沈长珩是百草谷的常客,闲暇时间便常带戏江去看他眼中的美景。她虽一派冷淡模样,但总会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看他眉飞色舞说那些好玩的事情,就像无波古井投下一枚石子,涟漪却久久不散。

  半月之后戏江向沈长珩辞别,他眼里有落寞和不舍,却没有强留,只拿了许多上好丹药给戏江,差点掏空了药圣家底,神色郑重告诉她:一定不要受伤,保护好自己。

  离开那日细雨蒙蒙,沈长珩将一把青花伞交到戏江手里,清俊面上挤出一丝笑意:“仙女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戏江撑开伞,白绣鞋被雨水打湿了边:“或许不会再见了。”

  雨珠打在伞面有细微清响,她在雨幕中分花拂柳渐行渐远,而沈长珩终于鼓起勇气大喊:“戏江,你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我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戏江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步伐却没停下,大雨倾盆,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第伍章

  没想到东方淳会在谷外拦戏江。他一向率性,和沈长珩在一起时像两个长不大的少年,可此时他却沉着又严肃,对她说:“你再留下来陪陪阿珩吧,他没多少时日了。”

  戏江露出疑惑神色。

  东方淳注视着亭外低垂的紫薇花,嗓音沉沉:“想来你也知道阿珩的身份,论剑派掌门的独子。”

  戏江猛地抬眼,一贯冷清的模样竟有几分难以置信。他讶异她反应如此大,笑了笑:“原来竟不知,看来阿珩没有喜欢错人。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好身份,阿珩的祖母、他的母亲,都没有活过二十四岁,如今他唯一的姐姐,也于多年前患上家族病,大概熬不过今年冬天。”

  戏江微微扶住亭柱,苍白着嘴唇问他:“那是什么病?”

  “嗜睡症。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会嗜睡,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直至死亡。阿珩的姐姐三年前已很少下床,我研究多年,依旧束手无策。”

  “阿珩已经二十了,大概明年就会出现嗜睡的症状,所以他才会独自游历,他怕他再也没有机会。”

  他只想在还能走动的时间里,踏遍山川,结交朋友,还有,不遗余力地爱一个人。

  “医不好吗?”

  “目前不能,以后谁说得准呢。师父过世前告诉阿珩的姐夫,古书上记载天香可以唤醒嗜睡之人,他姐夫花了几年时间寻找所谓的天香,后来倒是带回来了,却毫无作用。”

  突然一阵目眩,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脸色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东方淳没想到这件事对戏江的打击会这么大,他看她一向冷淡,还以为不会动情,原来却是如此情深吗?

  他伸手扶住戏江,有些感慨:“我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阿珩走的时候不留遗恨。他那样的性子,一定不会告诉你什么。”

  良久,她恢复往日漠然:“好。”

  戏江的去而复返令沈长珩激动无比,用东方淳的话来说,百草谷是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沈长珩虽说过他想要走遍河川,但似乎只要有她在身边,哪怕一辈子待在这里也无所谓。但彼此都知道,所谓的一辈子,于他而言也不过三四年罢了。

  沈长珩体内余毒彻底清完后,戏江在谷内多陪了他半月,之后他收到父亲书信不得不回去,他私心想邀她一起,这次她没有答应。

  想想也对,戏江从没承诺过什么,这两月的陪伴已算是上天额外恩赐。临走时她折了一枝夏堇给他,目光看向天外蓝霭:“我会来找你。”

  沈长珩咬着牙,终于鼓起勇气倾身拥抱她,他其实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样抱着她,似乎能替她挡住一切灾难。

  “仙女姐姐,你要好好的。”

  父亲召他回家是为商议姐姐沈池的婚事,东方淳说沈池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尽管如此,自小的青梅竹马,论剑派的大师兄姜禾依旧想娶她,这世上历来不缺情深之人。

  时间定在冬至,因沈池爱雪。姜禾是沈长珩自小崇拜的人,曾经他想,今后要同大师兄一样对待深爱之人,无论何种境地,亦不离不弃。

  他有时会在昏睡的姐姐身边自语,说他这几月的奇遇,说他遇上仙女一样的姑娘,他想娶她,又不想耽误她。

  八月的夜晚落下微雨,沈长珩从姐姐的院子出来,忽闻外面人声大作,来往弟子说山庄进了刺客,和大师兄交手负伤逃了。他担心刺客会闯到这里伤了沈池,索性在屋内守着。

  未几,窗户突然极轻地啪嗒一声,有人落在地上,他忽地转身,摇晃烛火间绛紫衣裙如墨漫过来,火光映出半张银狐面具。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姜禾略微焦急的嗓音:“阿珩,你还在吗?”

  长剑无息而至,他一掌握住剑刃,鲜血顺着五指滴落,声音却平淡如常:“我在,大师兄你去抓刺客吧,姐姐这里我守着。”

  姜禾应了一声走了,四周重归静谧,他缓缓抬眼对上她的视线,那里面有对万物的漠然,包括生命。

  沈长珩推开窗户,谨慎朝外看了看:“翻过这座墙往左走有一条荆棘小路,穿过小路可到后山,你走吧。”

  她收剑从窗口一跃而出,消失在夜幕中。他负手而立,良久,面无表情关了轩窗。

  翌日便知昨晚女罗刹偷袭了论剑派,好在姜禾及时发现。因不知她的目的,本打算大宴宾客的婚宴,也为了保险起见改为只邀请几位亲厚之人,以防女罗刹再生事端。

  九月末,沈长珩同父亲一道前往扬州给舅父送喜帖,恰遇上扬州一年一度的擂台赛,自扬州铸剑山庄满门被屠自此凋零后,沈家的舅父逐渐成了扬州新势力,往年仅仅是比武的擂台赛也弄了其他花哨出来。

  舅父指着台上一曲剑舞的姑娘问沈长珩:“你觉得这姑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