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着头茫然道:“小心什么?”

身后山林拔地而起一股狂风,吹得山雾弥漫,叶声簌簌。她在青石台阶站了许久,茫然的神情从面上一点点褪去,最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离开。

第伍章

拜入东方城的过程很顺利,唯一令她不安的是一直注视着她的东方城主,她不明白这个身居高位的长者为何会对她如此关注。

回到已安置妥当的庭院,东方宁抱着一摞泛黄的书册在等她:“这是我根据你的情况挑选出来的医书,不懂就来问我。”

她没想过有一日会被东方宁如此温柔相待。

可并没有想象中的雀跃,她接过书册低声道谢。他掸掸衣袖,俊朗眉目溢出笑意:“我带你在城里逛逛吧,东方城不仅医者出名,奇花异草也是一大赏景。”

她想到莫名对她关注的东方城主,点了点头。

正是初夏盛景,花药开得正好,穿过大片奇异的白紫花木,东方宁介绍说此花是从何地移栽而来,存活又有多不易,药效奇好可医何种症状,但她完全没有听,直到穿过花径来到一塘莲湖旁,她终于开口问他:“宁少主,你可知东方城主为何会将我留下来?”

他在藤蔓间俯身,撞落几株紫藤花瓣:“你心神不宁,就是在想这个?”他的手指接住几瓣落花,“爹不是说了吗,你聪明伶俐,医术出众,是个好苗子。”

她定定地看着他:“宁少主,那些话,我不会信的。”

他畅声大笑,眉毛微微挑起:“那我说是我拜托爹将你留下,你可会信?”

她仍是摇头。

他笑叹一声,揉揉她的头发:“你真是个有趣的姑娘。爹会将你留下来,自有他的深意,若他想告诉你,你自然能知道。”

她有些别扭地偏头,看向莲塘初放的重瓣白莲,阳光照进波光粼粼的水面,竟让她有些目眩。风吹起湖心亭白色的帷幔,吹醒睡在莲叶之下的红鲤,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她却莫名生出几分熟悉感。

不仅此地,整个东方城都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想不通是为什么,索性不想,安心在城内修习医术,日子过得平凡,而意外出现在六月的一个雨夜。

一群黑衣人在倾盆大雨的夜里闯入她的房间,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被打晕。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她是被疼醒的,四肢有冰凉之感,能清晰感觉到鲜血从体内一点点流尽,她竭力睁开双眼,只看见昏黄灯光映着房梁模糊的雕纹。

生机在随着鲜血流逝,她竟还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计算自己在这样的伤势下还能坚持多久,是否能等来救助之人。

可谁会救她呢?一直以来,她都是孤独一人罢了。

四周寂静,鲜血滴落,她终于再难维持神志,缓缓陷入黑暗。只是在光明彻底退散的那一刻,鼻尖传来花木清香,她似乎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花香可真好闻啊,令她竟也不觉得疼痛了。

黑暗将她淹没,眼前却突兀撕开一片光亮,发出一声呻吟,她似从梦中乍醒,深深地喘出一口气。

她还活着。

她被人抱在怀里,手脚冰凉,可心在剧烈地跳动,她低低地咳出声,正抱着她疾驰的人顿下脚步,发抖却关切的嗓音响起:“长谙?”

是东方宁的声音。

她勉强睁开眼,头顶明月高悬,在密林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万籁俱寂的山林,只有他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长谙。”他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竟带着微微哭腔,“太好了,你没事。”

借着凉白的月光,她看清他胸前心口的斑斑血迹,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

“谢谢你救了我。”

他抱着她,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肩窝,嗡嗡的嗓音响起:“长谙,对不起。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我们就回家了。”

醒来的时候她睡在自己的房间,满室浓郁药香,神色憔悴的东方宁单手支额似在小憩。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记忆中受了伤的四肢没有任何不适,似乎那样接近死亡的一幕只是一场恐怖的噩梦。

东方宁被她惊醒,匆匆忙忙端了药让她服下,又替她把脉诊治一番,终于露出释然的表情。

她怔怔地看着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遥不可及的心仪男子是从何时开始竟离她如此之近。

下午时分,身份尊贵的东方城主也来探望她,令她受宠若惊。从他口中她得知,前夜有匪徒潜入东方城妄图偷药,至于为何会对她下手,原因尚未查明。

他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不过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好好养伤,不要多想。”

经过这样一场浩劫,长谙在东方城的日子突然变得优越起来。无论是东方宁还是东方城主,都对她有着异于常人的关怀,竟令她有一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笑错觉。

东方宁曾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梦想似乎已经实现。他常陪着她修习医术,她习惯进山采药,他总是陪着她,在那条青苔斑驳的青石台阶来回上下。

山林一如既往的幽静,唯一的不同是朝北的半山树木全部枯萎,她在山脚抬头望去,一边绿意盎然,一边枯木凄黄,竟也成了赏心悦目的奇景。

东方宁接过药篓,关切地问道:“长谙,你在看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蜿蜒而上的青石台阶,近乎梦中的呢喃:“谁在这里,等过谁呢?”

参天古树在风中摇晃枝叶,像是无声的回答。

第陆章

长谙开始常在夜里梦见一些陌生的画面,时而是中年男子模糊的笑脸,时而是青衣少年孤寂的背影,竟让她分不清梦与现实。

夏日的莲塘池光潋滟,不知从何时起,她喜欢坐在这里发呆,好像曾有无数个日夜,她都在这里戏水赏莲。

那些越来越深刻的熟悉感,终有一日在东方城主那里得到了解释。

他目露怜惜,叹息道:“长谙,你还没想起来吗?东方城,曾是你的家。”他指着莲塘对面那座石雕,“还记得吗?我曾背着你爬到雕像上去数星星。”

她闭上眼,在他的一言一语中,一点点回忆起过去。高大的男人背着小小的她,看遍东方城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这座尊贵的药城,是属于她的家。

“你的父亲与我是故交,他死后你也失踪了,我找了你很多年。你还记得宁儿和你在这里玩闹时将你推下水的事吗?”

他面上浮现怀念的笑意:“宁儿第一次受罚便是因为此事,你还因此足足一个月都不曾和他说话。”

所以他才会将她留下来,给她足够的关怀。只因她曾是东方家族走失的姑娘,有与她早逝母亲九分相像的容貌。

她望着湖光池水,良久,颤抖地问:“我爹他……是怎么死的?”

东方城主看向别处,语气低沉:“长谙,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你只需像你父母期望的那样,长乐平安。”

再一次进山采药已是盛夏,山外日头毒辣,山内却清凉幽静。她一步一步踩上青石台阶,在石阶的尽头处,青衣少年孑然而立,修长背影与梦中的画面渐渐重合。

她在原地站定,冰冷的眸子映着绿影,渐渐盈上笑意,她对着他的背影道:“真开心能在深山里遇到人,我叫长谙,你叫什么?”

他在绿光中缓缓转身,脚边花草衬着衣袂上的枯黄颓叶。他有冷泉清月的一双眼,苍白如雪的一张脸。

“阿月。”

她拍拍药篓,含笑地问:“我需要一些珍贵药草,但是我不熟悉山路,你能带我去吗?”

他静静地望着她,好半天,轻轻点头。

他带着她来到一个花草枯败的山谷,谷内药香四溢,她很容易便找到几株需要的药草。待她采完,阿月陪着她下山,就在那条长长的青石台阶上,她突然顿住脚步,回身笑意盈盈地问他:“阿月,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日光照着他苍白的面容,一丝血色也无,他仿佛疲惫极了,闭了闭眼,然后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没有。”

绣着枯萝黄叶的衣袖却微微抬起,颤抖的手指将要覆上她的头顶,却被她察觉一把握住手腕。

她仍是笑着的模样,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又要抹去我的记忆吗?”

他垂眸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微微皱起眉眼:“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微仰着头,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一日一日,一点点想起了全部。”

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相遇是何时,采药的少女,偶遇的少年,他总是沉默寡言,以等人的借口陪着她度过山林可怕的夜晚,将她带到长满药草的山谷,翌日又将她送下山。幽深的山岭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毒蛇、野狼、猛虎,她遇到过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会出现,替她抵抗一切危难。

她在他的保护下度过这十几年的懵懂岁月,却在每一次下山时被他抹去了记忆。每一次于她而言的初见,于他都不过是重逢。

她闭了闭眼,这些年比谁都坚强的姑娘,此刻却再也忍不住眼角的泪水。

“能想起的第一次相见,是那个大雪天吧。你烧雪水给我喝,你说喝了雪水,会像雪一样白。”

“你说你没有名字,因为我喜欢月亮,你便以月为名。”

“在山脚遇到野狼那一次,是你先抱着我逃走,放在了猎户会经过的路上,我记得荆棘刮伤了你的手背,你却笑着对我说不疼。”

“每一次你都告诉我,你在等人,每一次我都会问你在等谁,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像是难过得不能自已,长谙颤抖的手指捂住眼睛,眼泪却仍从指缝滴下来,“你在等我。”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些被他抹去的记忆又再次回到她的脑海,可她终于能明白每一次见到他时莫名的心安与信任,她以为这些年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原来他一直都在啊。

像夜幕下温暖的月光,时时刻刻将她照耀,护她长乐安康。

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寸寸下移,直至与他十指相扣,她满脸是泪地望着他,笑容却明朗:“是山鬼还是神仙,都没有关系。阿月不要再躲着我了,好吗?”

他抿起毫无血色的嘴唇,眼底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颤抖而沙哑的字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