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史官踏入忘川时,流笙正将摘来的蔷薇用墨绿丝绸绑成束插在茶盏里,清静的茶舍点缀上蔷薇艳色,显得生机勃勃。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西巷有片竹林,林中有间茶舍,茶舍的主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经我总将这些当作生意人的噱头,很瞧不起,也从未来过。”

史官说话本就是这样直言不讳,流笙觉得挺有趣,在他对面坐下来:“那如今呢?”

他抿着嘴唇,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破旧的手札,沉思片刻:“前不久,我无意间得到这本手札,里面记录了一个姑娘最隐秘的心事。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可这姑娘不是什么寻常人,入朝的第一年我便着手编撰了她的生平,加以自己的言论,编入了史册。没想到得到这本手札,我却发现历史与真相的差距实在太大,我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抉择?”

他将那本褐黄如蝶的手札往前推一点,神色严肃:“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册中所记,是否属实?”

夏风穿过竹林,吹起桌上的手札,也吹开那段早已盖棺定论、尘封百年的历史。

第贰章

徐州城破那一日,像是上天都不忍,落下瓢泼大雨。

玄甲女子高立城墙之上,望着城下陈兵十万的蛮夏军队,对一旁亲卫淡声道:“降城吧。”

“降”这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连老天爷都不相信,落下一声惊雷,照亮身边将士惨白又难以置信的脸。

“大人!城中还有八千铁骨将士,誓要为西梁战到最后一人,断不可不战而降!一年前,大人你痛斥漠北四镇投降的将领,如今难道要步他的后尘,为天下人所不耻吗?”

周围一片附和,端的是铁骨铮铮。可她只是捏紧手中被雨水打湿的信纸,提高嗓音厉声道:“开城门,放夏军入城!”

那声音带着无力回天的苍凉,伴着雨水盘旋在这片天地间。片刻之后,城楼之下城门“嘎吱”响起,身旁传来将士沉重的哭声。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夏军前方有人端坐马背之上,猩红的铠甲像自大雨中开出殷红的花。她抿紧惨白的嘴唇,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却仿佛与他遥遥相望,能看清他嘴角扬起的似草原狼一般令人胆战心惊的笑。

苦守一年的徐州城,蛮夏入关后西梁最后一道防线,就这么破了。破得如此平静,破得令人不甘。

一年前,朝廷收到边镇急报,蛮夏率二十万大军进攻漠北四镇,这个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充分表现了他们如草原狼一般凶悍蛮狠的性格,铁骑毫不留情地踩过边境,一路长驱直入。

漠北四镇不敌,请求援助。皇帝亲封段泽为征夏将军,率十万大军前往漠北,女相陆香为监军随军前往。

可没想到漠北四镇竟早已叛国降夏,漠北成为埋葬这十万大军的陷阱,段泽浴血奋战阵亡,十万大军只余一万残兵,在陆香的带领下冲破重围逃出来,退守徐州。

蛮夏占领漠北四镇,以十万大军将徐州城团团围住。陆香守城不降,以一万残兵苦守徐州城整整一年,多次传信于上京,请求援兵,可一日日过去,援兵不至,城中弹尽粮绝,徐州百姓更是苦不堪言,频有瘟疫爆发。

九月初七,陆香降城,天下哗然。

蛮夏铁骑从城门口鱼贯而入,为首的便是蛮夏三年前才继位的年轻君王夏寂离。端坐黑马之上的猩红身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虎背熊腰,反倒有几分西梁贵公子的孱弱之态。

只是刀裁墨画的五官立体分明,双眸泛出琉璃色的光芒,是夏人才有的模样。

跪在两旁迎接夏军入城的百姓早已听过他们的恶名,完全不敢抬头,只有陆香率领的众将士立而不跪。大雨倾盆而下,浇不灭他们心中不甘的怒火。

性格火暴的副将甚至挑衅一笑,咒骂出声。夏寂离面含笑容看过来,琉璃色的眸子里却没有半分的笑意,他身边凶神恶煞的将士挥刀而至,刀刃在空中被一柄长剑拦住,转而将动手的将士挑下马来。

陆香挡在副将身前,抬头静静地望着夏寂离。没有情绪的一张脸,被细细滚落的雨水覆住,几乎看不清五官。

“雅索,下令全军,不可对任何一位梁人动手,违令者,斩。”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方才动手的将士变了脸色,随即领命而去。马上的猩红身影在雨中缓缓走远,陆香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傍晚时分,雨歇天晴。被关押起来的西梁将士拒不进食,陆香沉默地坐在角落,直到被夏军押出去。

这座自己拼尽全力保护的城镇如今四处都站满了蛮夏人,那些被雨打湿的茑萝花匍匐在他们脚下,多么像那些匍匐的西梁百姓。

推开房门,大堂内灯火通明,猩红身影就站在高台之上,白日里高束的墨发已经放下来,温顺地散在肩头,烛光覆着俊美的面孔,可以看清嘴角若有若无的笑。

他一步步走近,嘴角的笑像水纹一样缓缓扩大,笑意却未达眼底,是他一贯的模样。

“老师,好久不见。”

第叁章

好久不见,的确,他们有五年未见了。

当年陆香继承父亲的遗志,坛席于宫墙之外,教习天下学子,成为史上第一位女夫子,三千学子闻名而至,陆香一时名重无两。

几年之后,皇帝亲拜陆香,为她的渊博学识与治国之道所折服,不顾朝中老臣反对,拜陆香为相,陆香自此成为史上第一位女相,震惊天下。

这位女相也的确表现出她在治国方面的天赋,提出许多利民的政策,甚至在几次剿匪战役中亲自上阵,成为西梁出将入相第一人。

民间有民谣,唱的是:有陆香,护西梁,西梁千年不可亡。

陆香与夏寂离的第一次相见,在她父亲的灵堂上。

彼此的陆香还只是大儒陆澹谦的独女,她自小随父亲学文,博览群书,其学识不输当朝大学士。父亲一生致力推行仁政,还天下人一个清明朝堂,可这朝堂却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党争不断,腐朽不堪,而忠心耿直的父亲也死于党争之中。

大儒陆澹谦的死讯传出来以后,天下学子从四面八方同聚上京,在陆老先生的灵堂上扶棺长啼,而一身孝衣的陆香默不作声,只是当有学子感叹没来得及听学于陆老先生门下时,她突然提高声音开口。

“今日之后,我将继承父亲遗志,于槐林坛席,设坛讲学,授儒家之道。”

尽管她是陆澹谦的独女,可当她说出这句话时,这些学子并不以为意。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说什么设坛讲学,儒家之道,岂不是贻笑大方吗?

这样一片质疑声中,她独独看见一袭蓝衣的俊美少年,像天边的青云,似海中的澄浪,含着干净的笑意看着她。没有质疑,没有不屑。

宾客散尽,她揉着跪麻的双膝起身,蓝衣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她一跳,他却极体贴地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子。

少年锦衣裘服,举手投足有贵族子弟的雍容之态,可双眸却在烛光下泛出琉璃色彩。

她掸掸衣袖,淡淡地问他:“你不是西梁人吧?”

在这样一个重礼依文的时代,梁人都看不起蛮横无理的蛮人,而其中茹毛饮血的蛮夏更是被人鄙夷。美丽却独特的琉璃双眸,就是夏人的特征。

但学术不分种族,既然他来拜祭父亲,便也是向学之人,就像他对她讲学一言没有半分不屑一样,她对于他的夏人身份也毫无鄙夷。

他朝她作揖,如墨似锦的黑发从脸颊滑下:“在下夏寂离。”

她摆弄白菊的手一顿,好半天才轻声问:“是夏国十年前送来的四皇子吗?”

说是四皇子,其实不过是质子罢了。十年前西梁重武,大将军段泽一度请旨攻打逐渐强大的蛮夏。段泽认为蛮夏就像匍匐在草原上的狼,默不作声暗自壮大,一旦出击必令西梁伤筋动骨。

蛮夏听闻此事后,忙不迭地送了一个皇子过来当质子,那使者小心赔礼、战战兢兢的模样成为西梁朝堂的笑料谈资。从此西梁便再也未将蛮夏放在心上,开始一心一意搞内斗。

而这位被世人忘记的四皇子在西梁皇宫里渐渐长大,俊美无双的容颜,举手投足的雍雅,若不是那双琉璃眸子,恐怕没人会把他和野蛮的夏人联系起来。

提到将他抛弃的母国,他含笑的双眼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满不在乎地点头,随即帮她打扫了灵堂,陪她一起守夜。

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笑着解释:“我在宫中曾受教于陆老先生,如今理当为恩师守灵。”

陆澹谦学识渊博,早年便在朝中教习诸皇子,可如今愿意为他守灵的却只有一个蛮夏皇子,不知他泉下有知,又作何感想。

这个夜晚月色格外凄然,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只有火盆里时而跳起的火星。后半夜时,他取下披风替她披上,淡淡的体温隔着衣衫从脖颈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寒战。

他微微偏头,仍是含笑的嗓音:“冷吗?”

她摇摇头,透过这个弧度,可以看见他似墨勾画的眉眼,还有上挑的嘴角。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开心。

这个人,自小便被蛮夏抛弃,独自一人生活在异国他乡,受尽鄙夷与欺凌,却毫无依仗。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时时都挂着这样干净的笑容呢?

直到后来陆香才明白,无论他怎么笑,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永远是冰冷的。

夏寂离一直陪她到翌日日出才离开,走的时候留下了那件披风。三日之后,陆澹谦下葬,陆香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于五月十六的早上来到槐林。

天有熹光,槐叶将光芒分割成行,深浅不一地投在她满是严肃的脸上。片刻之后,槐林里传来靴子倾轧过落叶的声响。她抬头便看见夏寂离踱步而来,手上拿着一把收起来的素色骨伞。

他拨雾而来,一袭深色白衣像披了日月星光,他在席上落座,朝她微微一笑:“老师,早上好。”

一直等到午后,所来的学子也不过夏寂离一人而已。

午后的天色渐有浓云翻涌,不过顷刻便汇集了倾盆之雨。他撑着伞走到她面前,俯身问她:“老师,今日还讲学吗?”

她抬头,答非所问:“你怎么知道今日要下雨?”

他挑着嘴角:“因为我会观星象。”他看了她一眼,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很多的。”

她被他的模样逗笑,但他既尊她一声“老师”,她便不能有失身份,仍端坐在那里,用沉稳的口气道:“今日下雨,便不讲学了,明日吧。”

他了然地点头,又说:“老师,我送你回家吧。”

大雨透过树叶打在素色伞面,整个槐林都雾蒙蒙一片。他撑着伞走在她身边,隔着恰好的距离,伞面将她整个覆盖,雨水却打湿了他半边身子。

第肆章

陆香坛席讲学之后,夏寂离一度成为她唯一的学生。

就在那片风过无声的槐林,盘旋的虬枝将日光分割零碎,洒在他深色的衣衫上,落在他柔顺漆黑的墨发上。每当她抬头,都能看清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听学的时候喜欢微微偏头,食指扣着眉尾,凡遇听不懂的地方,手指总会下意识轻点眉心。她注意到这个细节,总会及时绕回去重讲,一直到他舒展眉头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