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站在原地,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地闪过,良久,她轻轻开口:“好。”

身后木门“嘎吱”一声,凉无心从软榻上坐起来,定定地看着门外。寒鸦转过身,本来视死如归的神情突然变得生动。

一袭黑衣的云深就站在门口那株矮樱旁,飘落的樱花铺在他脚下,像一场盛邀的春宴。他目光深邃而悠远,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漠:“我的命,还用不着你拿命去换。”

他说出这句话,拿不准到底有没有生气。她有些不知所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底蔓过冰凉,仍勉强扯出笑容:“是我多管……”

她的话没说完,她被他伸手扯到身后。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力气可以这么大,令她丝毫挣脱不开。他看着凉无心,话却是对着她说:“你救了我那么多次,若是最后连自己的命都搭上,我就真的还不清了。”

她仰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他原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关岭。他的面容有连日赶路的憔悴,眉眼却越发好看,她闻见他身上熟悉的幽香,感觉像梦一样不真实。

凉无心坐直了身子,银发掠在嘴角,似有笑意:“千墓之毒?”

云深漆黑的眸子里冰冷一片:“什么毒都不劳药圣费心。”

寒鸦被他扯着往外走,身后响起凉无心慢悠悠的声音:“千墓之毒,非千年陵墓中的肉灵芝不可解,就算我想费心也费不上。”

寒鸦还想问什么,他已经拖着她踏出房门。一直走到戏雨亭外,他终于将她松开,向来淡漠的神色显得他越发没有情绪:“我以为你应当明白性命的可贵。”

她雪白的双唇松了又抿,平静的哭腔从唇间溢出来:“我只是不想你死……”

他垂眸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俯身为她拂去发间的落花,轻轻的一声叹息响起:“寒鸦,我给不了你什么。我是将死之人,唯一能给你的承诺便是为你报仇。”

她紧紧拽着他腰间的玉带,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着。”

他摇了摇头,温热的手掌抚过她因哭泣而颤动的后背,仍是沉着的嗓音:“好了,别哭了。”他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唇畔几乎贴着她的耳畔,那样深情的姿势,却只能说出无情的话来,“寒鸦,你的命要留着用来为你的兄弟报仇,再带着他们的期盼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浪费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那不值得。”

她哭得更加厉害,小声颤抖着:“值得的。”

他深邃的目光看向远处青山黛峦,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离开百草谷时,寒鸦仍与云深同乘一匹马,她想起他们第一次同乘时,还是她准备收赎金送他下山,谁又能料到今后的日子会彼此纠缠。

赶路的方向仍是关岭,之前他所说的事情迫在眉睫,却是为了她半路返回,单枪匹马闯进百草谷。她缩在他怀里,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半道上,寒鸦见到了劫持云深那一日赶车的护卫,唤作西宁。他从飞驰而来的马背上翻身而下,跪在云深面前:“公子,你没事吧?”他又抬头看了寒鸦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继续道,“前几日公子匆忙离开,兄弟们都很担心。”

云深摇摇头:“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可办好了?”

“一切按公子的要求都已准备齐全。”

他掉转马头:“走吧。”

却不是前往关岭的方向,寒鸦感到奇怪:“去哪儿?”

他微微低头,趴在她耳边道:“去给你报仇。”

之后每日都有护卫加入他们的队伍。前几日夜晚他们仍能宿在客栈,她整晚整晚做噩梦,依旧不能安眠。半夜的时候住在隔壁的云深果然又来敲她的窗户,他未束发,随意披了件外裳,像夜里来赴佳人的幽约。

这仿佛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在寂静的深夜推窗赏月,她心底有许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却只是望着夜里朦胧的月:“知道越多越危险,寒鸦,我不想你有事。”

渐渐地,他们远离城镇,所行之路越来越荒芜,再也没有客栈夜宿。半夜在林间露宿,她靠着树干久久不能安眠。火堆“啪”地跳起一点火星,云深踩着火光走到她面前。

他微微俯身,问她:“害怕吗?”

她咬着嘴唇没有回答,下一刻已被他抱在怀里。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手臂环过她的腰,几乎是保护的姿势。

“别怕,睡觉吧。”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身子却在微微发抖。

寒鸦已经不记得他们赶了多少日的路,当她停下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座连绵起伏的高山。她从未见过如此高大巍峨的山岭,她扯了扯身边云深的袖子,轻声问:“这是哪儿?”

他深邃的眸子望着远处,良久,淡淡道:“秦陵。”

前秦皇陵,埋葬大秦历朝历代的皇帝,其陪葬品罗列天下珍宝,兵器金银不计其数。天下人无一不想入秦陵,可没有任何人知道该如何进入。

云深是守陵人。

当年秦朝覆灭,一支名为苍鹰的秦军成为秦陵的忠诚守卫,其后代代相传,至死方休。守陵军的首领知道进入秦陵的方法,云深便是这一代守陵军的首领。

寒鸦想起秀才从送风阁求来的那封书信。一方是前秦旧臣妄图复秦,一方是秦陵守卫,守护着富可敌国的金银。复秦需要大量的钱财,理所当然想要从秦陵获取,可云深不同意。天下太平,前秦已覆百余年,何必再起烽烟,令百姓受罪。

所以,他才会被追杀。

第柒章

守陵军对这附近的地形十分熟悉,很快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搭起了简易居住的蓬庐。守卫日夜在山岭间穿梭,寒鸦没有问他们在干什么,就算问了,云深也不会告诉她。

月色斑驳,群山连绵,她坐在深潭边的白石上思考人生。水纹倒映出身边颀长的身影时,她将手中的石子扔进水里,“扑通”一声水响。

云深替她披了件雪白的丝袍,在她身边坐下:“报仇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她摇摇头,反问他:“你呢?”

他望着落在水潭里的月影,一向淡漠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做完我该做的事,我的人生就结束了。”

她埋着头,揉了揉眼睛,喉头哽咽:“你不愿意解毒,是因为做的那件事需要牺牲你自己对不对?”

茫茫夜色里,秋风缠着山光潭影,他的眼睛比深潭还要宁静:“寒鸦,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份。”

她捂着眼,拼命地摇头:“自己的命自己活,我凭什么帮你啊。”

“寒鸦,”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布满泪痕的脸露出来,“这件事本不该将你牵连进来,当时我被他们追杀,若不是你将我带上伏龙山,可能我早就没命了。”

山间寂静,他的嗓音仿佛裹了冰霜漫在她的耳边。他一点点将她扯进自己怀里,直至完全拥抱的姿势,嘴角轻轻挨着她的耳畔。

“你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可这一世我不能许你什么。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许你来生来世好不好?”

眼泪滑下来,她拽住他的衣角:“不好!我不要!”

他起身离开,衣角像一阵夜风从她掌心滑落,听见他沉着吩咐:“看好她。”

从山岭进入秦陵,只有云深知道方法,他的身影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而留在原地的护卫,皆是悲壮的神情。

寒鸦走到西宁的身边,望着前方摇曳的树影:“他把守陵军解散了对不对?”

西宁回头惊讶地看着她。她的嗓音仍带着哭腔,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因为不需要守陵军了。秦陵内埋了大量炸药,只要将那些人引进去再点燃引线,一切都会消失。”

“你……”

“我闻到火药的味道了。西宁,告诉我进山的路线。”她目光坚决,“我要去救他,你也不想他死对吗?”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破碎的晨光星星点点洒向树林,云深在一处陡峭的石壁前驻足,面无表情地看向身后:“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一时静寂,半晌,林中响起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不少黑衣人在重叠树影中露出身形,为首之人声音喑哑:“同是秦人,何必固执。云深,若大秦复国,殿下必为你加官晋爵,不比龟缩在这晋朝之下好吗?”

他却只是冷冷地望着为首的黑衣人,直到黑衣人吹了吹口哨,将五花大绑的寒鸦押上来,他一向云淡风轻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

“云公子心思深沉,若没有把柄在手,我还真不敢随你入陵。不管你在陵中有何算计,你自己的命你不在乎,她的命你总不能不管吧?”

寒鸦挣扎两下,通红的眼里满是歉意。

他袖下手指紧握,沉默良久,最终开口:“我带你进去,拿了你想要的东西后放了她。”

黑衣人笑了笑:“那是自然。”

红日已跃上山腰,明艳的阳光照得大地绿意盎然,原本陡峭的石壁不知被云深启动了何种机关,竟缓缓旋转,露出漆黑的甬道来。

一行人鱼贯而入,万分警惕。云深在前方缓缓移动,转过拐角时突然没了身影,黑衣人一阵骚动,正要拿寒鸦威胁,脚下却突然一空,整个队伍都掉了下去。

陵墓中机关重重,只有他知道如何开启。事到如今,只要点燃引线,便可以炸毁所有出口,落下千斤石门。

他看着前方幽长的甬道,片刻,转身跃下方才机关开启后的下方石室中。墓中的甬道石室错综复杂,方才掉入其中的黑衣人早已没了踪影。

他不想将寒鸦牵连进来,可最终还是害了她。

尽管他对陵墓熟悉无比,但要在这样宏大的墓室中找到寒鸦仍不容易。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也不知道在这墓中走了多久,途中遇到不少因触发机关而死的黑衣人,沿着血迹一路寻去,终于在一间耳室中见到了满身伤痕、早已昏迷的寒鸦。

而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株散发荧荧光芒的肉灵芝。

他将她打横抱起,黑暗中红了眼眶。那么久以来,他一直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因为他不想耽误她。可时至今日,在这样的境地中,她仍然惦记着他的性命,她仍然记着凉无心的话,在这墓中寻找能救他命的肉灵芝。这个姑娘将自己纯粹的心意毫无保留地给了他,他却从未回应过一丝一毫。

他紧紧抱着她大步踏出墓室,黑衣人会在这段时间内运出多少金银财宝他通通不在乎。他现在只想将她送出这个危险的地方,他只想她好好活着。

走出漆黑的甬道,落日的黄昏像一幅画卷在眼前铺开,他低头轻轻覆上她紧抿的嘴唇,将她放在树下。

“再见,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