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唇边的酒杯顿住,他挑眉看了看她。就在她以为自己多事时,他却依言放下酒杯,换了一杯茶。

她看了一眼清晨人少的酒楼,微微靠近他一些,压低声音问:“我看见的那些……不是人吧?”

若是死了三个人,城里不可能依旧风平浪静。何况那红衣女子面目可怖,怎么看都是妖怪。

他点点头,目光若有所思地从她身上扫过。她想起那晚他亦将弯刀架在她颈上,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脱口而出:“我是人。”

男子像是被她逗笑,没有情绪的眼底难得露出笑意,点点头:“我知道。”

若是鬼妖,那晚她被青光覆住时就该没命了,只是……

他看了眼窗外迷蒙的天,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听闻春山被辞退要再去寻找做工的人家,他想了想,竟站起身说要陪她一起。她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眼底却掩饰不住喜色。

她自记事起便一人独居,性子孤僻,没交到什么朋友,所以在外人看来总是一副柔柔弱弱、沉默寡言的样子。可今日走在他身边,她竟也露出少见的少女模样,笑里裹着明艳,伴着天光令他觉得有些刺眼。

“我只是听人说起过捉妖师,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言语中透着崇拜,转而她又有些担心,“道长,你经常受伤吧?”

因为经常受伤,所以他在替她挡下女妖那一击时,明明是那样严重的伤,也只是微微皱眉而已,大抵已习惯了疼痛。

“能伤到我的鬼妖很少。”若不是当时为了救她……他顿了顿,道,“我叫沉玄。”

她弯起嘴角:“沉玄道长。”

他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由得她叫了。

一天下来他们走了好几户人家,但他们都以各种原因而拒绝了春山。眼见黑夜降临,两人找了家酒楼用饭。她偷看他的神色,发现他并没有不耐烦,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沉玄道长是什么身份,竟陪着自己走了一日,她想想都觉得罪过。

他们吃完饭,街上已亮起灯笼,时不时能听见酒肆里传来的嬉笑之声。她本想同他告别,他却执意要送她到家,令她心里又生起几丝喜悦。

绕过街口时,背着背篓的老奶奶摔倒在地,春山快走两步正要去扶她,手腕却被沉玄一把扯住,下一刻青光乍现,他已收起面对她时的柔和表情,眼露杀意看着老人。

青光丝丝密密地将老人覆住,春山听见他的冷笑:“当着我的面也敢动手,真是胆大妄为。”

老人在惨叫中抬头,身子却像面粉一样簌簌脱落,转眼间眼前就只剩下一堆白色齑粉。

春山吓得面色发白,躲在沉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手指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他身子有些僵,却没有将她推开,只是神色十分疑惑。

近日来,出现在这附近的鬼妖越来越多了,而且似乎都是冲着春山去的,难道是因为……

他叹了口气,声音是连自己都没发觉的温柔:“别怕,回家了。”

她抬起一张快被吓哭的脸,眼底却有璀璨星光。

送她进屋后,沉玄轻念咒语在房屋四周设下结界,防止鬼怪闯入她房中。他又取下手腕上的铃铛递给她,低声交代道:“如果遇到危险,就摇动铃铛,不管在哪里我都会听见。”

她眼眶红红的,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因为感动,愣愣地望着他不接。他低头替她将铃铛系在手腕上,手指抚过她的皓腕,像覆上白色月光。

翌日起身,春山打起精神继续去找工。她这一生,就像茫茫人世里的蝼蚁,活得平庸又战战兢兢,忽然闯入她生活的沉玄却像一抹鲜艳的色彩,令她灰白的人生也变得有些精彩起来。

但那颜色不是属于她的,哪怕她欢喜而感动,也终有褪色的一天。那样高贵温柔的男子,不是她的归人,只是过客罢了。

下午时分,她终于在东街找到了一户人家做工。她摸了摸被她妥帖放在心口的铃铛,嘴角露出温柔的笑。

之后的生活似乎又恢复原样,她没有再遇到鬼妖,自然没有机会摇动铃铛。说来也奇怪,有时候她下工走在夜里的小巷中,能感受到身后有双眼睛注视着她,可是每次回头,身后只有风卷起的落叶,伴着初春到来的花香。

或许,沉玄道长已经离开了这座城镇吧。她有些难过地想。

第肆章

当大地染上春意时,街边的枯樱也渐渐长出新叶。她去田间采了春菜,腌制成可口的小菜。每一年只有这个时候,左邻右舍才会造访她家,同她讨一碗味道一绝的小菜。

她十分开心,每年春天都花大量的时间腌菜,以此来让自己的小屋显得热闹些。

今年春天,她却想起了那个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她很想让他尝尝自己亲手做的春菜。下工回来后,她思忖了很久很久,面上神情几经变换,终于还是拿出铃铛。

就摇一次,不要紧吧?虽然沉玄道长说遇到危险才能摇铃,但是自己也是有事找他,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算了,哪怕生气也认了,只要能见上他一面呢。她咬着牙一闭眼,寂静夜里响起动听的铃声,“丁零丁零丁零”,像一首幽幽曲调。

像是过了一生那么漫长,她缓缓睁眼,铃音依旧不断,可她日夜思慕的身影并没有出现。铃铛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正当她失望地俯身想将它捡起来时,它却突然像长了腿一样蹦到空中,发出一串急促的铃音之后,竟从窗口飞出。

她一愣,飞快地跳下床追过去。铃音在夜里响了一路,她提着裙角紧追不舍,不记得跑了多远的路,周身的房屋都已远去,渐渐接近了郊外河岸。

落霞村四面环水,是被护城河围在中间的城镇。这样环水的镇子,历来没有一座桥,村民以鱼虾为业,渡河皆是靠船。此刻河岸边停泊了无数船只,铃音打破河面寂静。

铃铛拨开半人高的芦苇丛,摔落在地,铃音戛然而止。空气中有浓郁的血腥味,春山抬头便看见不远处半跪在地的沉玄,青色道袍已被染成深红,而他对面立着三五成群的黑影,皆面目可怖,不似人类。

沉玄看见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变了色,怒道:“你来做什么?!”

她提着裙角奔到他身边,踉跄着跪下,颤抖的双手去捂他肩头流血的伤口,眼泪像雨水一样掉下来。

对面的鬼怪一阵骚动,她听见难听的沙哑声音:“竟然是……哈哈哈,没想到我们不去找她,她自己倒送上门来。”

话音未落,沉玄抬手结印,在两人周身结下一层结界,却也只能阻挡片刻鬼怪的攻势。他吹了声口哨,一只黑鹰自夜幕中俯冲下来,落在他身边。

他一把抱起春山,将她放在黑鹰背上,眼神凛冽:“麒麟,带她走!”

春山紧紧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黑鹰长鸣一声后挥动翅膀。芦苇丛风声呼啸,鬼怪已开始攻击结界,黑鹰在他的掩护下驮着春山离开,她挣扎两下却无可奈何,只能任由自己被拖走。

身后结界应声而碎,她哭着回头,看见鬼妖一拥而上,沉玄被围在其中,生死不知。

“沉玄道长!”她嘶吼一声,周身蓦地腾起红色的雾,竟生生将黑鹰弹开,自半空中摔下,扑进了鬼妖之间。红雾弥漫,芦苇似红雪飘荡,将他们覆盖。

她紧紧抱住身下满身是血的男子,眼泪不断滴在他脸上,冲刷掉血污,露出原本俊美的一张脸。

周围芦苇飘荡,鬼妖已没了影子。她慌忙去探沉玄的鼻息,发现他还有微弱呼吸,释然般露出笑容,随即便抱着他一同昏迷。

春山醒来的时候依旧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是这次不再是孤单一人。沉玄坐在床边,拿着一卷泛黄的书册在翻阅。

“沉玄道长,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坐起来,看见他回过头,漆黑的深眸倒映出她苍白的脸色。

“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她笑了笑,跳下床转了一圈:“我没什么事呀。”像是想起什么,她小步跑到壁橱里拿出青瓷碗,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

“沉玄道长,这是我自己做的春菜,你尝尝吧。”

他挑了挑眉,没有拒绝,拿着木筷夹了春菜,尝了几口后赞许道:“味道不错。”

她脸上露出深深笑容,只是得了他一句赞赏,却像得到黄金白银一样开心,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姑娘。

她收回碗筷,又想起什么一般,神色有些严肃:“沉玄道长,你肚子饿吗?我去给你做饭吧。”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已经转身跑了。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他竟然有些失笑。

春山家甚是简陋,饭菜虽然清淡,却十分可口。春日照着桌上的插花瓶,瓶身便泛出琉璃的光。

这样温馨又平淡的日子,他有多久没经历了?春山忙忙碌碌却又欢快可爱的身影,令他想起已逝的父母。这是家的感觉呢。

春山羞赧又温柔地探过头来,声音伴着春风:“沉玄道长,明年,我也给你腌春菜吃吧。”

她的面孔被镀上春光,柔和又美丽。他看着她满含期许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好。”

那本泛黄的书册被他搁在手边,袖中的手指紧紧捏着其中一页。

第伍章

沉玄租下了春山隔壁的空房子,除了每日夜里仍会悄无声息地处理一些心怀不轨前来的鬼妖,他的日子变得与普通人无异。

春山辞了夜工,每日傍晚按时回家。当饭菜的香味飘到他的鼻尖,他总能听见她温柔的声音:“沉玄道长,今天做了你喜欢吃的醋鱼哦。”

她将春日新开的初樱制成干花,插在瓷瓶里摆满了他的房间,让他时刻都能闻到清幽花香。

这日她下工回来时,炉灶竟已生了火,而灰头土脸的沉玄站在灶台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掏出丝绢踮着脚替他擦净鼻尖的黑灰。

“沉玄道长,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少女的笑声,像二月莺语,婉转动听。

他垂下眼睛:“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想给你煮碗长寿面。”

满目狼藉的灶台上,瓷碗静静散发着热气,带着面香飘到她鼻尖。她低下头,好像在哭,可嗓音却带着笑意:“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庆生呢。”

端着面碗走到屋内坐下,她眼角泛红,眼睛却亮晶晶的,将面推到他面前:“吃了它可以长命百岁的话,沉玄道长你吃吧。”

他望着她,眼睛一点点染上感动的笑意。真是个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