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好像起风了,风卷着远处的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音。路边的野猫呜呜地叫着,声音好像小孩子在哭,遥在门口探头看了看,“小夏,我出去一下,你坐在柜台里不要出来,我马上回来。”

谁家的窗子在大风里没有关紧,哐哐在墙上撞得很大声。

半夜三更的,不会有什么事吧?尽管有些担心,我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柜台里不敢出去。

店里静悄悄的,说来奇怪,明明是同样的地方,只不过少了两个人,感觉就如此不同。平时我从来没有觉得安静是这么难熬过,那些躲在犄角旮旯里的陈旧物品,好像都有了生命,阴影里似乎生出了无数的眼睛,在窃窃私语。我有些不安,把身子朝里缩了缩,立刻感觉轻松了些。

平时清明在的时候,我是从来不进柜台的,一是里面空间狭小,二来这柜台在我看来,简直像长在清明身上似的,处处都标着“清明专用”四个大字。这会儿缩在他整日待惯的地盘里,处处都是清明留下的痕迹,无端端就多了几分安全感。

刚刚的紧张感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定了定神,怕什么,我还有增强版加护呢。而且遥说了,他很快就回来。那家伙虽然有时候爱耍嘴皮子,关键时刻还是很可靠的。

想曹操曹操到,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冷风从门外灌了进来。

站在门口的,不是遥。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我常常遇到的邻居男人。他朝店里张望了两下,看见是我,眼睛亮了起来。“外面风好大,我可以进来躲躲吗?”

上门就是客,我把他请了进来。

他好像对古董非常感兴趣,不住地在架子周围转来转去,时不时还发出赞叹的声音,末了他问我,店里有钥匙没有?

既然有锁卖,钥匙自然也是有的,我指了放钥匙的地方,之后问他:“是要和前一段的锁配套的钥匙吗?”他仔细地一个个挑选,嘴角挂着笑,并不回答。

最终一把钥匙握在了他的手里,他看着我,笑得很神秘:“你猜我选了哪一把?”

哪一把?总之不可能是配套的钥匙,那个角落我很熟悉,绝对没有同种花式的钥匙。总不会买把三环锁的钥匙吧。

唔,我想了半天猜不出,摇了摇头。

他张开手掌,摊在掌心的赫然一把寿字钥匙。我几乎跳了起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那边的角落里啊。

那边的角落里?也许真的是我没有看到吧。不可否认这世界上还是有缘分这种奇妙的东西存在的,有的东西,永远只会选择有缘人。清明在卖出去东西后,往往会发表这么种感慨,好像妓院里的老鸨舍不得花魅被赎身一样。

多少钱?他问。我愣了下,这把钥匙的价钱我还真不太清楚。卖便宜了就惨了。我翻了下清明留下的价目表,钥匙那一栏上,清清楚楚写着,清式寿字钥匙,一百元。

还真便宜,完全市面流通价。

男人爽快地付了钱,看看外面风还大,干脆搬了把椅子,同我攀谈起来。原来他叫何牧,本地人,女朋友叫李真。我问他女朋友怎么不见出来,他说她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家休养,谈及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他语气变得很温柔,真是个好男人。

两个人的时间过得很快,我几乎忘记了遥还没有回来的事情。

何牧坐在遥常常坐的那把椅子里,脸上笼罩着柔和的光影,一瞬间我几乎把他当成了遥,这才意识到,遥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有点担心。

门外的风声一直没有减弱的趋势,呼呼的,其间夹杂着某些有规律的声音。哗啦啦的,像谁家孩子在地板撒落了一把玻璃珠,再一听,好像是店里传来的,是店里的屋顶上,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四点了,这个时间,再顽皮的孩子,也应该在梦乡里了。况且,忘川堂没有二楼。

我看了看何牧,他出神地望着屋顶,看来他也听到了。想找点话题来驱散这种让人疑神疑鬼的气氛,何牧却先开口了。

“你听说过屋魅吗?”

我摇摇头,等他继续讲下去。

“几乎每幢房子里,都会有屋魅,这种灵,并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危害,只是偶尔会做出这种恶作剧似的声音,半夜里楼上撒弹珠,拖家具的声音,你一定听到过吧?”

我的确听过,而且不止一次。

“说到底,屋魅只是一种寂寞的生物罢了。我小的时候,家里没有其他同龄人,我也常常跑到小真的楼上,撒弹珠,曾经把她吓得半死呢,后来道了半天歉才原谅我。”回忆起小时的事,何牧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你不怕吗?我想问他,却没有问出口。

因为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一弯红月不停跳动,清明的来电。手机是遥给我的,功能实在是赞的没话说,电话号码都不用输,直接想一下要打的人,就可以拨出去,相当先进,可惜,也只能想清明和遥罢了,其余人的号码,还得手动输入。

我摁下通话键,清明的声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夏,你在店里吗?”

“嗯。”我没好气地答道,我当然在,不在的话还能去哪里。

“店里有客人?”清明的第六感真是敏锐得不像话,透过电话都能嗅到店里有客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又问,“遥呢?”

我迟疑了一下,“遥出去一直没有回来,他不会…有事吧?”

“他不会有事的。”清明毫不犹豫地回答。

“嗯…”其实我有话想问。

“风大,小心。”清明挂断了电话,留给我一耳嘟嘟的忙音。

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问,他就给挂了,算了,还真是独断专行的人。

放下手机,何牧站了起来。

“风小了一点,我该走了,不然小真会担心的。”

“好,小心点,再见。”我送他到门口,外面的风果然是小了一点。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再好好聊吧。”他留下一句话,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我关上门,继续回到柜台看我的书,却有点看不下去。

一分钟后,门再次被大力推开。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怎么了?你被人打了?”看他一脸郁闷的样子,脸上还有隐隐的几条血痕,而且出去了这么久。

“唉,女人都是不讲理的动物…”遥心疼地抚着自己的脸,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可怜我堂堂美少年的脸…啊!这什么东西?”

他以比坐下时更快的速度弹了起来。“这钥匙怎么跑到这里了?”

何牧买下的钥匙,估计是走时忘记带了。

遥四处嗅了嗅,之后问我:“刚刚谁来过?”

“一个客人,刚刚来买了钥匙,走时大概忘记了。”我顺手把钥匙收了起来,“明天我顺路捎过去。”

“哦?看你印堂发黑,还是别去为好。”遥笑得灿烂异常,非常欠揍。

“少诅咒我…”这家伙,三天两头地恐吓我,我才不吃这一套。

八月的早上,居然也有一丝凉意了。想来昨晚的风太大,吹落了很多树枝,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

走到何牧家,大门紧闭,不知道起床没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门开得出乎我意料的快,何牧站在门口,看见是我,有点吃惊。我递上钥匙,他松了一口气:“我昨天回来,找了很久,还以为不小心丢在路上了。”

我本想立刻告辞,何牧却很热情,把我让到客厅里,说要请他女朋友下来打个招呼。

这幢房子,我还真没进来过,里面并不像外面看着那么陈旧,客厅的装饰看起来还很新,暗红色的壁纸,暗红色的吊顶,让人有点透不过气。大概是养了猫,楼上一直传来挠抓的声音,还有小声的呜咽声。

何牧搀着李真,慢慢地走过来,女孩子的脸色的确不好,苍白苍白的。我站起身来,向她打了个招呼。

她的表情很吃惊,那是见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家客厅里的表情,我连忙解释自己是给他男朋友来送钥匙的。

“男朋友?”她僵了一下,在沙发上坐定,“我一个人住,根本没有男朋友。”

何牧坐在旁边,手搭在她肩上,微笑地看着我。

“何牧,你…”

“你说何牧?”李真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很大的反应,她的情绪很激动。

我向她描述了何牧的长相,我描述得很仔细,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也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李真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现在在这里吗?”

我点点头。“就在你旁边坐着。”

她几乎立刻就哭了出来,“牧哥哥,你在这里吗?为什么…为什么不出来见我?”她的手穿过何牧的身体,在空气中挥舞着。

“牧哥哥,我好想你…”何牧伸手去擦她的眼泪,眼泪穿过他的手,滴在沙发上。温柔的空气拂过她的脸,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照理我应该很感动才对,可是我感动不出来。因为我看见楼梯口站了个很漂亮的女人,一身红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纤细的脖子上挂着镇魂锁,锁已经被打开了。

李真已经哭倒过去了。

我想跑,伸手去拖李真,她的手冰冷冰冷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我打了个寒战,手缩了回来,何牧仍旧坐在沙发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你什么意思?”我看着他,他不说话,那张清俊温和的脸此刻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憎。

红衣女人瞬间就飘到了我的面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伸着细细的手指,却没有抚上我的脸,她在看我的左手,好像还有点忌惮我的手链。

不过迟疑了没大会儿,她还是把手伸了过来,冰凉的手在我的脖子周围徘徊,似乎在寻找合适下口的地方,她的头发发出阵阵浓烈的霉烂味道,紧紧地蹭着我的面颊。身下的沙发像一张大网,牢牢地裹住了我,我像陷在蜘蛛网上的飞虫一样,动弹不得。

我费力地挪动着左手,可惜完全是白费功夫,我的手臂似乎被谁给抓住了,是何牧!他站在女鬼身边,温柔地看着我,像看情人一样的眼神。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何牧要这么做?”我看着他,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会死,也许真的会死,想起遥说的印堂发黑,我简直要绝望了,如果我听他的话,就不会是这种结果了。

神智在流失,头很疼,很累很累,快要不能呼吸了,我已经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何牧温柔的脸也在我视线里变得模糊起来。

好困,好想睡,清明,清明会不会再来救我呢,清明,他在哪里呢…

“清明…”我努力呼喊,却只挤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来。

掌心的红月印记,好像在发热。我的左手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挣脱何牧的钳制,一掌拍在女人身上,何牧退后了一步,托住女人摇摇晃晃的身体,眼神有点讶异,随即笑起来。

不可否认,他的笑容真的很温柔,美好得像个邻家哥哥,在我眼里看来,却比面目狰狞的女鬼要可怕得多。

“我就知道,你没这么简单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一个略带几分调侃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女人闻声后退了两步,躲到他身后。我努力睁大眼,却只看到一条细细长长的锁链套在那女人的身上。锁链另一头,抓在一个人手里。一身白衣,尖尖白帽,坐在沙发另一头跷着二郎腿。“呆在上面这么久了,也该下去了吧。”

女人挣扎了几下,烟一样地散了。

白衣人看也没看旁边的何牧,冲我咧嘴一笑:“怎么样?你也跟我走吧?”

我努力挤出一句话:“你是白无常?”

“真没趣,个个都会猜错,本大爷黑无常是也。”他显然很不满意我的答案,“无论哪个世界,颠倒黑白都是很正常的吧。”

正常个鬼啊。不过我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他了,而且就算有力气,估计我也不敢吧,毕竟刚刚见识过他化鬼成烟的本事。

“哦…”

“喂,喂,你还真想跟我走啊?我不要非法移民啊…”

这是我脑袋里最后听到的声音,之后恍恍惚惚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明的气息。带着檀香气息的手指抚上我的额头,感受着那微微的凉意与温柔,我终于放心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热醒的,感觉脖子根儿暖烘烘的快出汗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枕头边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想起昨天女鬼的头发,“啊!!…”我一声尖叫。

清明从门外探出个头,怎么了?我手指着那团东西,抖得话都说不全。清明却只是哦了一声,像没事儿一样又把头缩回去了。

喂,不要走啊。那东西动了,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动了动,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喵的,大早上你叫什么叫,想吓死我啊!”

黑猫伸了个懒腰,大声地抱怨我。

原来是只黑猫,真的是只黑猫,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琥珀眼睛,别的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团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看我好奇地打量它,它再次打了个呵欠,“看什么看啊,没见过美少猫吗?”

“哈哈哈…”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什么又强大又美丽的动物,敢情遥是只黑猫啊。怪不得不愿意告诉我。

只是为什么突然变成猫了呢?还有,遥的头发明明是栗色的吧。怎么变成猫,就成了黑的?

还没思考出答案,我就被一脚踹到床边,再一看,床上的黑猫又是个裹着被子的美少年了。

“睡够了就起来吧!占了一整天本大爷的床,害得我只能缩小体积才挤得下…”

原来是这样…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何牧呢?李真呢?他们是什么东西呢?

昨天那个白衣服的人,真的是无常吗?阴间公务员都这么一副痞子样吗?

很多很多疑问,全都闷在心里,急切地想寻找到一个出口。

清明没有像往常那样窝在柜台里,而是靠在店门口,出神地看着外面。我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他,平心而论,他真的很美,是那种很沉静的美,说好点是沉静,说不好听点叫阴郁,即使在大白天,他也好像随时都能跟角落里的阴影融为一体。

午后的阳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调,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没有夜里那么苍白了,我呆呆地望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掉,没有一点痕迹地消失掉。

如果清明真的消失了,会怎么样呢?我问自己。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清明转过脸来,静静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开口。太多的问题纠缠着我,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半晌,我讪讪地开口:“原来里面的黑猫是遥啊…”

“嗯。”清明点点头,接着沉默。

“何牧…那幢房子里的男人是什么呢?”

“屋魅。”清明简短地答道。

屋魅?是何牧曾经跟我讲过的,藏身于每幢屋子里,喜欢弄出声响来吓唬小孩子的精灵。感觉屋魅也只是喜欢恶作剧而已。为什么何牧会想要置我于死地呢?无论从哪方面看来他都是个普通人类,也正因为这个,我才会毫无戒心地踏进那间房子。而那个红衣女鬼跟她是什么关系呢?李真跟他又是什么关系呢?我想起了李真那冰凉得不像一个正常人的手,李真她是不是人呢?还有,黑无常是怎么回事呢?

一连串的疑问脱口而出。

“无论什么成了精,时间久了总会吸人精气的,红衣女人应该是被屋魅吸干了精气才变成怨魂,没办法走出屋子的吧。”清明顿了顿,又道,“沙发上那个女人,虽然看上去还活着,但也早就不是人了。”

我不明白,如果不是人的话,那天晚上来买银锁的李真,又是谁呢?

我脑袋里仍然是一团乱麻,却听到这边遥一阵笑声。

“哎呀,照老大这个解释法,我看小夏的笨脑袋想破了也想不通。”遥坐在藤椅上,一双眼睛眯成了线。

“来求我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哦。”

居然说我笨脑袋!我觉得自己智商还挺高的…对付猫这种生物,决不能输!

“美少年!从来没见过这么令人惊艳的美少年!简直是天仙下凡啊!万能的遥大人,请你告诉我吧!”

多么恶心的台词啊!我十分佩服我自己,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肉麻兮兮的话。有什么办法呢,这年头,自恋的人就爱这一套,当然,自恋的猫也一样。

遥的表情简直可以用花枝乱颤来形容。

根据遥的说法,何牧是那幢老房子里的屋魅,当然也许在那幢房子之前就有了,总之在漫长的时间里,修出了人形,一个人太寂寞了,就经常找那家的小孩子玩,也就是李真,久而久之,有了感情。可惜后来李真家搬走了,何牧很失落,对人也不再相信了,目标就转到后来的房客身上,那个红衣女人估计就是以前的住客,应该是精气被吸干之后,灵魂徘徊在房子里不肯离去吧。

遥说到这里,我插了句话,那为什么红衣女人还帮着何牧呢?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当然是情了。那女鬼八成是爱着那个屋魅的。至于李真,当年搬出去不久应该就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活动,末了遥来了一句,真可笑,明明自己就不是人,还要买锁去镇压别的怨魂。

那李真呢?她是后来又回来的吗?难道她以前一直没发现,何牧并不是人吗?

遥不屑地撇了下嘴,你不也没发现吗?

我无语了,的确,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何牧,他看起来那么温柔。我想那个红衣怨灵爱上他,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只是,他为什么要对付我呢?

我这才想到这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何牧要对付我呢?

因为你能看到。清明和遥几乎异口同声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