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妞儿,有没有想我?”白夜松开了我,愉快地笑了。他就坐在我身边,银色的长发被风吹乱了,有一缕甚至搭到了清明沉睡的脸上。

他却依然没有醒来。

这不太正常!这种动静怎么可能惊不醒他?我一下子扑到他身边,使劲晃他。难得的睡眠被我打扰,他一定会不耐烦吧,也许会骂我也不一定。

如果会骂我,就好了。

被我一晃,他的头动了一下,带着淡檀香味的身体轻轻地歪倒在我身上。我的脑袋里轰隆一下子变成空白,良久,才知道伸出手去试他鼻息,那里冷得吓人,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气息了。

我怔了一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明明一直都好好的,不是吗?清明不可能是一般人,怎么会死?也许他只是在吓唬我,等我着急时,就会再睁开双眼。

一定是这样的吧?

可惜无论我怎样摇他,他都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地倒在我怀里,就像精美的人偶一般。

接下来我说了什么话,做了些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直到白夜将我摇醒。

“喂,小妞儿,冷静一点!”耳边是白夜的声音,清明,清明已经不会再睁开双眼了啊,叫我怎么可能冷静?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却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的一下,我愣住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清醒过来,眼前只有白夜一个人,怀里那个冷冰冰的人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夜风起劲地吹着,空气中找不到一丝他的味道。

清明就这样,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

“清明呢?清明在哪儿?”我抓着白夜问,他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明白了追问也无用后,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乱麻,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白夜抽着烟,悠然地看着江面出神,似乎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一样。

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样子,我也渐渐镇定了下来。

清明只是不见了而已。

不管怎样,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搞清楚清明的去向。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是那么容易就死掉的男人。他一定还活着,可问题是到底他去了哪里呢?

在这条巨大的蛇舟上,我是那么的无力,光溜溜的地面让我连独立行走都很困难。但无论怎样困难,我都要尝试一下才行。趁白夜还在出神的时候,我悄悄地向蛇尾溜去,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离开的地方。

所到之处都又湿又滑,大蛇行进时身体的摆动让人左摇右晃,我扶着一排排椅子,勉强挪动到最后,只见被鳞片覆盖着的表面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可供离开的阶梯啊。正打算原路返回时,一个浪打来,我手一滑,松开了椅背,直直地朝下坠去。

在临死之时会想到的人,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眼前闪过的是遥寂寞的眼睛,想起他温暖的笑,耍赖时的小脾气,打打闹闹,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以及这回临出门前他那句含糊不清的“早日回来”,我突然觉得很后悔,后悔自己那时没有回头跟他好好道别。

在这种境况下,我终于察觉到平日里遥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如果那家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一边大声数落我,一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会让我遇到丝毫危险。

对,就像现在这样,抓住我的手。

我努力抬头朝上看,白夜俯下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他的脸上是不满与轻微的怒气,那表情是如此的熟悉,一时间,我竟然有种那就是遥的错觉。

我朝他笑了。

白夜把我拉了上来,扔在座位上。

“爱给人添麻烦这点,你倒是一直没变呢。”

搞什么啊,说的好像早就认识我一样,虽然这么想着,但人家毕竟刚刚救了我,所以只好闷着头,等到他说完了,突然又笑了起来。

“那家伙还真是…不过算了,就由我来送你去吧。”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有条件的。”他圈住我,手指轻轻在我脸上摩挲,“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就送你离开这里,怎么样?”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家伙不知道会开什么条件出来。如果我答应,八成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如果我不答应,就会留在这里动弹不得,可能死得更快。换句话来说,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答不答应都一样。

直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感受不到他明显的恶意,如果他想害我的话,那我已经死了不止一次了。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清明。

所以…

“我答应!”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果然,只有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我转开眼睛,不再看他的脸。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明明经历了这么多事,黎明却依然没有到来,我看了下时间,却吓了一跳,已经上午十点了!

为什么天还是黑的?

夜色朦胧,前方隐隐有座山岭,江水在这里停留了一下,打了个弯,便顺流直下了。大蛇停止了前进,看来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被白夜半抱半拖地弄下来,踏上坚实的地面,我终于松了口气,那条青色大蛇向我们略一颔首,便没入水里去了。

江面平静如昔,完全看不出下面潜伏着这么巨大的东西。

按照白夜的要求,接下来的一天内,我都必须跟在他身边,不能离开,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清明节。

清明节,清明去了哪里?

面前的黑色山峰里,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

自始至终,我都紧紧跟着白夜的脚步,一方面是他的要求,一方面,我对这样的夜路有着莫名的恐惧感。

荒凉的山谷,前方远远地有着灯光,而且不止一点两点,是村落吗?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眼前的情景让我小小的吃了一惊。

这里分明是个集市,空地上摆满了摊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情景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是,这样的山里怎么会有集市?

“觉得奇怪吗?因为这些都不是人。”白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心里打了半天小鼓,不是人,那会是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热闹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作为一个正常人类,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因为今天是三月祭。”

经他一说,我才注意到集市中心高竿上挂着的旗帜上似乎有三月祭的字样。

清明,既是节日,又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古称三月节,按阴历来说,正是三月初左右,同时,它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冥节。

冥节,三月祭。

这个名词似乎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对了,是在店里看过,但当时匆匆一翻,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以至于现在完全想不起来里面都写了什么。

“那个,三月祭是干什么的呢?”我把语气放缓,小心翼翼地问白夜。

白夜看着我,笑了,“我想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好吧,不告诉我,那我就不问了,反正想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管是三月祭,还是四月五月祭,只要能找到清明,就行了。

穿过热闹的集市后,又是一段长长的夜路。我发现跟白夜一起走夜路,还是有个好处的。他身上总是发出微微的萤光,特别是一头银发,近乎透亮,简直是超便利型的活动小夜灯,白夜,真是个适合他的名字。

前方有幢白墙黑瓦的建筑,是那种很大的老式宅院,高墙透不出光亮,只有黑漆大门上悬着一挂白纸灯笼,在夜色中发着惨白的光。这灯笼让人想起忘川堂门外的红月灯笼,只是少了那弯红月。

门是虚掩的,白夜推开门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拖住了我的手。

庭院很大,四周是围廊,院子里很多人,不,也许大部分都不能称之为人。一部分是普通人模样的,更多的是一些怪模怪样的人。三三两两,缩成一团,窃窃私语,我们的到来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有几个抬头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当然,这好奇更多的针对的是我,接触到那些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我身子一缩,往白夜身边靠了靠。

这些人聚在这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比如,某个时刻的到来。

我们的到来让这等待的局面掀起了一点波动,紧接着,四周的围廊上挂出了白纸灯笼,院子里瞬间亮了许多。

人群蠢蠢欲动,白夜拖着我,快步走上了围廊,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也跟着过来了。

面前是空无一人的前路,身后有着无数的脚步声。

无论你看到什么景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声。

白夜俯身在我耳边说了这句话,他伸手捂住我刚想答应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是吗?那,也包括你吗?我咽下了这个疑问。

数不清的脚步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在我们面前无限延伸的走廊尽头是一团黑暗,两侧的墙壁上点着昏黄的灯火,未知的道路隐藏在前方,我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什么,有种绝对不能被超越的感觉,仿佛一旦被超越,就会陷在这浓重的黑暗里,再也到不了我想要去的地方了。

走廊很窄,渐渐地我们身边围上了一群人,清一色的模糊身影,低着头疾走。冰凉而陌生的气息擦过我裸露的手背,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我朝白夜身边贴了贴,他走得很慢,一双眼睛紧盯着前方,似乎完全忘却了身边的我,手却仍然紧牵着我,他的手与清明完全不同,暖暖的。

正当我在纠结手温的问题时,空落落的左手却冷不丁地被人抓住了!

那双手力气很大,我被握住的手臂火辣辣的疼,冰冷而黏腻的皮肤在我手上摩擦,甚至开始扯我手腕上的珠串,我差一点惊叫出声,又想起白夜的告诫,只得将叫声咽到了肚子里。拼命地扭动着手腕,想要甩开那只恶心的手,慌乱中掌心不知道击中了哪里,只听得一声轻微的惨叫,手上一松,那束缚已经离开了。

借着微光我审视着自己的左手,手臂上几条青紫色的印子,应该是刚刚被抓的。往下看,手腕上的红月手链仍然晶莹透亮,明明是在这么微弱的光线下,它却仍然晶莹剔透,不,应该说比平时更亮了,而且发着微微的红光。

待到翻开掌心,我心一沉,手心里的红月印记却不复往日的鲜艳,显得黯淡至极,也许是光线原因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白夜似乎刚刚察觉到不对劲,以目光询问我,我无法出声,只得含糊地摇摇头。

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因着这稍微的停顿,有人趁势超过了我们,我急了,拉着白夜往前赶去。小小的走廊里,人潮暗涌,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冲过去,也不断有人被拉回来,有人走得慢了些,一下子跌倒了,后面的人没有给他爬起来的机会,就那样一批批地从他身上踏过去。我看见他的脸,麻木的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眼大睁着,看着别人从他脸上踩过。

我有些不忍,脚步却停不下来,被白夜牵着,一直朝前走,只是向前走。

在即将走到长廊尽头的时候,我和白夜被蛮横的人群冲散了。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四周都是高高的立柜,中间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

狭长的柜子总让人有种不妙的联想,排排站着,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白夜不知道被人群冲散到哪里去了,话说回来,这里又是哪里呢?明明我刚刚还在走廊里,怎么一下子就进了这房间?我环视四周,却发现这屋子有些奇怪,它根本没有门,也没有窗,就像一间方方正正的坟墓。

问题是,没有门的话,我是怎么进来的?

黑漆漆的立柜中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并且那东西是活的。我攥紧拳头,悄悄地接近了传出响声的那面柜门,之后猛地拉开,出现在里面的赫然是一张我熟悉至极的脸!

清明紧闭双眼,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看着他的脸,我又喜又忧,喜欢的是终于找到他了,忧的是他这副模样,不知道情况怎样。仔细观察,似乎还有气息的样子,急忙伸手去试,这一试让我放下了心,活着!他还活着!

我喜出望外,完全忘记了白夜的嘱咐,轻轻开口唤他:“清明,清明,醒醒…”他响应了我的呼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向我。那张白净的脸上不再是熟悉的黑眸,没有瞳孔,没有焦距,就只是两个黑洞而已。

这根本就不是清明!我反应过来,迅速地朝后退去,那东西从柜子里钻出来,向我追过来,黑幽幽的眼,乌青的皮肤,满口尖尖的牙齿,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一点清明的样子?

我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却始终找不到离开的出口,眼看那东西已经逼近到跟前,身后已经无处可逃了。我索性横下心来,暗暗运足了力气在手上,等它行到眼前时,使出所有力气,往它面上狠狠地揍了一拳,那东西怪叫了一声,倒下不动弹了。

我摸了摸左手,有清明和遥的双重加护,果然不一般。

那东西倒下之后,屋子一角终于显露出一个小小的门来,是出口!我向着那门狂奔而去。

我没想到的是,出去之后,还有更恐怖的东西在等待着我。

踏出去的那一瞬间,我就感到一阵恐惧,因为外面的走廊与来时感觉不一样了。

在靠墙的暗影里,站着很多来时在院子里看到的“人”。阴冷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嘴角一咧,无一例外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它们的目的,毫无疑问,是我。

抓住她,抓住她,抓住她,闷闷的声音一直传来,人群开始蠢蠢欲动,有个别按捺不住的,甚至已经开始向我这边移动开来。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油然而生,它们数量这么多,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绝对不可能打得完,而且刚刚那一拳,纯粹是碰运气而已。如果可以避开这些人,就好了,偏偏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要么回刚刚那间摆满可疑柜子的屋子,要么就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

刚刚那间屋子,我打死也不想回去了,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必须想办法从这些东西面前脱身。

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这回只能靠自己了。

仔细观察的话,这些东西一直都藏在阴影里,似乎不太喜欢光线,壁上的油灯能够照到的范围里是没有人的。走廊正中间的空地发着微微的萤光,看样子是白夜走过的路。

那里也没有人,它们一定是畏光!

如果要从中间穿过,距离很近,一定会被它们抓住,那样也许更惨。

到底,我要怎么办呢?

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灯油迟早会燃尽,到时一片黑暗,就更没有逃走的希望了!

在这紧要关头,一直在口袋里装着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尖锐的猫叫声划破了沉闷的气氛,被这声音一惊,那些东西居然暂时停住了动作。

我急忙拿出手机,屏幕上一弯红月急促地跳动着,是遥的来电!我几乎是马上就按下了通话键。

清澈的声音自电话那端传来,“小夏,过得好吗?”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简直是糟透了!拜托,我现在哪里有闲聊的功夫!请不要用这种好像久未见面朋友一样的开场白好么?难道你想煲电话粥不成?虽然很想这么说,我却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而已。

在经历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之后,听到遥的声音,让人心里突然有种“啊,原来我还没有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有没有…想我呢?”

这是遥第一次,用如此认真而犹豫的语气问我这种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鼻子酸酸的,这家伙从来都骄傲得可恶,印象中的遥,绝对是那种斜眼看人,然后用那种唯我独尊,本大爷允许你想我的口气来说话才对。

为什么遥要这样问呢?比起和这群东西相处,我恨不得能马上回到忘川堂去,回到那个有遥,有清明的地方去。

听筒里传来几声干笑,“拜托,小夏,本大爷好不容易问你句话,居然敢不回答?不过算了,念你初犯,下不为例好了!”

没等我说话,他又以很严肃的语气说道:“小夏,不要走神,注意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做。”

我有些不解,竖起耳朵听他讲。

“你必须尽快离开现在的地方,从走廊中间穿过去,别怕旁边的那些东西,只管走,到尽头后,向左拐,有间屋子,进门向右,侧面墙上有个小门,推开那扇门,里面自然有人会带你离开。

不要再管清明了,你乖乖回来,我在忘川堂等着你。

记住,不要出声,不要看它们。

小夏,你一定要听我的…”

电话在这里突然挂断了,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我握紧了手机,仿佛它是唯一联系我与外界的东西一样,向着面前的走廊冲去。

我注视着面前那条空隙,不再犹豫,遥说了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一不做二不休,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往前冲。

周围不断地有手伸来,想要拉扯我,却都好像畏惧着什么,一旦碰到,又很快松开,长长的路就这么跌跌撞撞跑到头了。

直到站在走廊空旷的尽头,我才松了口气,转头看身后,一地空寂,那些人全都消失了。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但我知道,那种冰冷的触感,绝对不会是幻觉这么简单。

这里的一切都很诡异,到底这间宅子里为什么聚着这么多这些东西呢?为什么它们会瞄上我?仅仅因为我是个人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