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也是如此,或许是因为这原因,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总觉得有些不安。遥似乎注意到了,于是问我是不是先睡会儿比较好,我正要答应,眼睛却看见了门外的东西。

那个东西是红色的。

说是东西,其实原本应该是个人,只是已经不成人形了。它整个身体团成一团,手啊脚啊的都已经折断,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形态扭曲着,尽管只是站在门口,那浓烈的血腥感就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我一阵晕眩,差点没吐出来。

遥噌的一下站起来,挡在肉球面前,那团东西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就只是一动不动地与他对峙着,一只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窥视着屋里面,那情景既恶心又诡异。

我被它盯得毛骨悚然,只好拼命往清明身后躲,清明抓住我,把我往柜台里一塞,离开那道目光的范围,我才慢慢地不那么惊慌。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从小到大,我见过的可怕东西并不少,奇怪的形态也并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按理来说,这种形态,生前必定是经受了残酷的折磨,或者是死法特别惨烈,一般这类灵体都会抱持着强烈的怨念才对,可是刚刚那团肉球,虽然眼睛很诡异,我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怨念。

它的眼神,甚至让人觉得是在好奇。

我觉得只要是普通人,应该没人能承受被一只怪异而恐怖的肉球拿眼睛盯的,但那仅仅是视觉上的承受不了而已。

从感觉上来说,它并不是那么让人难受。

我不想看见它,却又很想知道遥在跟它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遥的语气听上去并不严厉,这更加论证了我对肉球性质的猜想,看来它应该不可怕才对。

只是接下来那个声音让我有些糊涂起来了。

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倒也不陌生,正是每天都会看到的血货郎,说起来,我还经常跟他打招呼呢。在这条冷清的街上,走来走去的卖些乏人问津的奇怪零食的他,还算是我为数不多的熟面孔之一。

血货郎与遥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又提高声音,向着屋里喊道。

“小夏姑娘,对不住吓到你了,改天请你吃糖葫芦赔礼哦。”

“谢谢,不用了。”

我立刻站起来谢绝他,开什么玩笑?我还真不敢吃他的东西。

只有死人才知道血货郎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未明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正因如此,看见血货郎的零食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那不是什么糖葫芦,而是速效催命丸一样。

遥从门口回来,慢悠悠地坐回藤椅里,我冲到门边,朝外张望,自然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血货郎人呢?”

“走了。”

清明的回答一向很简洁。

“走了?那…那个东西呢?”

“被带走了。”

幸好他虽然惜字如金,却也能表达清楚意思,我点点头,又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个东西…是什么?”

清明和遥对视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清明先开了口。

“是肉畜。”

“不是人么?”

“很久以前是。”

肉畜,也就是食物。想到血货郎应季时卖的那些喷香的肉粽之类的,我就忍不住一阵恶心,如果当时我吃了,现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我看着遥,试探性地问他:

“在你眼中,我该不会也是未来肉畜吧?就像我们看猪和牛羊一样?”

遥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

“你觉得大熊猫是不是肉畜呢?”

“当然不是了,熊猫是国宝啊。”

“那你也是我的国宝啊。”

他似乎怕我不信,又解释道:“就算你不是人,是猪,牛,羊甚至是一只虫子,我也会把你当国宝的。”

我硬生生地被他这个说法雷倒了,眼前不由自主的出现遥跟一头牛或者一只猪勾肩搭背讲笑话的情景。

说实话,我还真无法想像自己变成非人类是什么感觉呢。

清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

“你不用想太多,肉畜的来源一般是生前十恶不赦,死后无法投胎的恶人罢了。况且,现在已经很少人会食用了,刚刚这一只,只是血货郎圈养着观赏用的。”

观赏用…那家伙的品味也太奇怪了吧?!

话说回来,我下辈子,真的有可能投胎成为非人类么?万一的话,那要选哪种动物比较好呢?

后半夜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天亮,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遥知道我一直纠结于这个问题之后,笑得满地打滚。

照他的说法,一般品质尚可的人,多半是会投生为人的,只是性别就无法确定了。我之所以一直是女人,也是因为灵魂的特例罢了。

末了他打量了我一眼,说了句话:

“其实现在看你的样子,投胎为男说不定更合适些。”

我立刻给了他一拳。

我做了个梦,关于铃的梦。

她坐在我床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脸上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眼睛透着一股忧郁,在白雾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大约是梦境过于逼真的原因,我甚至连香烟的味道都闻到了。

我想我一定是咳嗽了两下,因为一只手伸过来,在我脸上轻轻扇风。

是铃。

她把烟掐灭,对着轻笑:

“醒了?”

“你怎么进来的?”

“跟着你的背包进来的。”

我想起在街上遇见铃时的情景了:

“那个人是…”

铃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很快就回答了:

“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我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人,才能令一只狐狸精念念不忘呢?

“是什么样的人呢…”铃一脸神往,显然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个很美的人,非常善良,也非常厉害。我小的时候,经常在山里玩,有一天不小心被猎人的捕兽夹子夹住了,腿伤得厉害,幸好被路过的她救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跟她生活在一起了…”

“那…你是怎么到铃里的?”

我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被法师封进来的。”

“那个人一定很伤心吧?”

“她就是那个法师。”

铃的表情非常平静,我却觉得她应该是非常伤心的。

不然的话,也不会想要找到那个人了。

“你找她…该不会想要秋后算账吧?”

我有些担心,她却一下子笑了出来,伸手摸摸我的头。

“你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想要问她,既然知道我是妖,为什么当初还要救我呢?”

我一时无语,却又想起了投胎之类的问题,假如铃寻找的人再世为人,茫茫人海,又怎么找得到呢?

“铃姐,假如找不到怎么办?”

“一定可以找到。”

她似乎很自信,见我半信半疑的样子,又笑起来。

“想不想看看她的样子?”

“要看要看。”

铃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我闭上眼睛,脑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人的样子。

的确是个美人,只是虽然她穿着古装,我仍然迅速地认出了她的脸,那明明就是苏扬!或者说,跟苏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想起了苏扬的另一个身份——驱邪师,将这一条也对上了的话,无论如何想,这个人都是苏扬。

怎么办?铃要找的人居然是苏扬?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见了面,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铃遇见当初封印了她的人,真的能够保持平静,只是问问而已吗?

对于苏扬而言,这段往事真的应该被提起么?

我很喜欢铃,但是苏扬对我也非常重要。

思前想后,我决定暂时不告诉铃这件事情,改天我再去找苏扬打探打探情况再说。

铃感觉到了我脑中的动荡,关切地问我:“怎么了?不舒服么?”

我自然不会说出心中所想,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有些想睡了。

见我如此,铃便向我告别了。

“你还会回来么?”

我问她。

“当然。”

她向我笑了一下,便消失了。

我原本就只是装困,这会儿更是一点儿睡意都没了。摸出电话,想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苏扬的号码,响了几声之后,那边被人接起了。

“小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苏扬的声音有些惊讶,这也难免,因为我几乎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

“没有啦,你在上班吗?”

听筒里的背景声非常嘈杂,似乎在人很多的地方。

“嗯,一会就下班了。”

苏扬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知道我打电话一定有事,不等我想什么借口,就爽快地提出了邀约。

“要不我去找你玩儿?”

“不用来找我,咱们去外面约个地方见面吧。”

“啊?”

“学校附近的那家咖啡厅怎么样?”

“好吧,我五点下班,咱们六点见吧。”

我不想让苏扬来忘川堂,因为铃总是神出鬼没的,万一什么时候两人碰到了,就不妙了。

抬头看看窗头的钟,已经快五点了,急忙起床,店堂里,遥已经起来了,坐在藤椅上抱着PS2玩得正开心,抬头看了我一眼。

“要出门?”

“嗯。”

“哦,早点回来。”

说完他就继续埋下头,玩他的游戏去了。

天空灰茫茫的,太阳似乎已经下山了。

我只把钱包和手机装进大衣口袋里,别的什么也没拿,两手空空地就出门了。

街道上人很少,我走在路上很踏实。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路上走了。在这个到处都充斥着各种生物的地方,清静俨然已经成了一种奢侈的愿望。

到了约定的地方,苏扬还没有来,我找了个座位坐下,点了杯咖啡,慢慢地等她。

下午是很奇妙的时间段,咖啡厅也是很奇妙的地方,这种地方通常灯光昏暗,窗帘半掩,营造出很安宁祥和的气氛。这种气氛不但吸引人,通常还会吸引些别的什么东西,眼下虽然不是高峰期,店里的座位却也几乎被坐满了。

我旁边的座位上是一对情侣,男的穿得很正式,西装领带的,头上却戴着一对儿长长的兔耳朵,看上去极不搭调,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我一定会认为他在COSPLAY了。

女的呢,穿着小洋装,妆容精致,头上也戴着兔耳朵,两个人对坐着,小声地说着话。来来往往的服务员都视而不见地越过他们,我想这并不是因为见怪不怪的原因,而是他们应该根本看不到那两个人。

放眼望去,整个咖啡厅里,到处都是雾蒙蒙的,坐在其中的客人多半也幽灵一般,面目模糊,神情空洞。

安静极了,连小勺子碰到瓷杯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觉得,这家店里,看上去最奇怪的客人,应该是我才对。

玻璃门被人轻轻推开,苏扬走了进来,她穿着利落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向我走来,邻座的那对情侣似乎紧张了起来,声音压得更低了。

空气中的雾也散了一些,看来苏扬果然是有力量的人,她一进来,连气氛都变得有些不同了。

“等很久了么?”

“没,我也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