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莫急,”柳将军见她神色不对,生怕她急火攻心,赶紧劝慰道:“大将军智勇双全,绝不会被人看出来。若不然,这都去了一个多月了,要能被人认出来,早就认了,哪能拖到现在。”

但幼桐又怎能不急,气急败坏地在心里头将徐渭狠狠臭骂了一通后,才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大将军去了敌营,军中事务如何处理?这谣言传得满天飞,匈奴人难道没有借此进攻吗?”

柳将军一说到此事顿时得意起来,高兴道:“夫人你误会了,大将军战死的谣言不是从匈奴人那里传出来的,是大将军让我们自个儿传的,这叫做什么故布疑阵。大将军去敌营的事,除了属下以外,便只有张督军和陈指挥使晓得,他们两个都是大将军从血海里救出来的,最是信得过。而今军中的事务,也是我们三个在处理。有时候大将军也会送些消息出来,这前两天我们不是偷袭敌营烧了匈奴人不少粮草么,就是大将军送出来的信。”

“你们和他还有联系?”幼桐眼睛一亮,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武都城

徐渭端坐在窗前的矮榻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景致,分明在发呆。伺候的女奴已经进来看过了好几回,见他始终一动不动,生怕他有什么不对劲,赶紧报了上去。

到了下午,匈奴单于就过来了,并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李先生可是在府里住不习惯?”当初徐渭被请过来的时候正是化名姓李,因他画得一手好画,甚得单于的器重,特意将他安置在府里,不仅可以多作画作,还能教导他的几个儿子画画。

“没…没有…”徐渭赶紧起身回道,面上却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躲避着单于的眼神。

“李先生,我们匈奴人跟你们汉人不同,说话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您若是有什么问题直接与我说,请不要躲闪。”单于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徐渭仿佛不能承受一般地轻轻打了个颤,低下头,小声喃喃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忽然想到了我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外头忽有人来报,道:“单于,东岳门有人来报,说有个女人大闹九珍斋,非说那副飞天图是她相公所画,还说出了李先生的名讳。”

只听得“噗通噗通——”一阵声响,徐渭已经惊慌失措地站起了身,因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站不太稳,连撞了好几次桌子书架,上头的摆设物件也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了一地。“这…这…不会吧!”徐渭顿作欲哭无泪之色,有气无力地道:“怎么这也能找得到。”

见单于一连玩味地看着自己,徐渭又赶紧敛去面上的苦恼神色,咳了两声,特意挺了挺胸,干笑了两声。

单于漫不经心地问道:“李先生原来早已娶亲了?怎么先前没听你说起过?”

徐渭吞了口唾沫,不安地搓了搓手,面上笑得极不自然,“是父母之命,那个…那个拙荆…那个…性格不太温柔…”

84、 会合

“你这个杀千刀的李长贵,你以为你跑到这里来老娘就找不到了你了?”幼桐身着暗红色大花锦袍立在院子的正中央,一瞧见徐渭就立刻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一手捏住他的耳朵破口大骂道:“老娘辛辛苦苦地给你操持家务带孩子,你这个没良心的,欠下那么多债,一句话不说就跑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徐渭顿时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一面叫痛一面又求饶道:“轻点轻点,娘子,为夫的耳朵都快断了。” 

“断了才好!”幼桐嘴里骂着,手却松了开来,双手叉腰地站在他跟前,气势汹汹地继续骂道:“李长贵啊李长贵,你而今是发达了啊,人模狗样的,是不是连老娘我也不认了!想当年你家徒四壁,老娘带着一大车嫁妆嫁进门,给你操持家务,为你生儿育女,让人一心一意地去画那什么劳什子的画。你倒好,尽给我在外头胡乱挥霍,欠下一屁股的债,害得我不得不变卖了嫁妆帮你还。我这是作什么孽哟——”说着,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大声嚎哭起来,那架势,就连单于也目瞪口呆,无人敢近身。

“莫哭莫哭。”徐渭赶紧点头哈腰地直告罪,“娘子你莫要哭,是为夫不好,我这不是出来赚钱想养家么,这…这位大人将我请过来画画,我不是不方便回去么。你要不信,跟我回屋去瞧瞧,银子都攒得好好的,一文钱也没乱花。”

幼桐左右不理他,扯着嗓子使劲地嚎。

徐渭急得直跳,终于想起了什么,赶紧问道:“娘子啊,你不是怀孕了么?怎么出门了呢?”

幼桐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怒骂道:“老娘去年年初就怀了孕,现在娃儿都快能走路了,还怀,你当老娘怀哪吒呢?”

“生了!”徐渭面上顿时现出兴奋的神色,欢喜道:“那…那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起名字了没?我…我…”他欢喜得简直都不会说话了,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潇洒,看得众人顿时有些眼睛发直。

因怕与人说太多话露马脚,徐渭平日里总故意端着副画师的架子不大爱搭理人,旁人瞧着,只当他有几分清冷的风骨,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不说屋里伺候的下人们,就连单于也半张着嘴好半天没发出声。

待他们夫妻俩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好戏,单于这才终于想起了一事,问道:“李先生不是名长和吗?”

“我就晓得你又改名字招摇撞骗了,要不怎么哪儿都寻不到人!”幼桐跳将起来又朝徐渭背上招呼了几下,破口大骂道:“李长贵就李长贵,你改了名字也是个樵夫的儿子,高雅不到哪里去。幸好老娘早晓得你德行,换着名字问,要不,怎么能找到你这杀千刀的。”

徐渭一脸尴尬,低着脑袋陪着笑,一副战战兢兢的小男人神情,配着他这五大三粗的块头,实在让人忍不住发笑。单于原本前些日子对他还有些疑心的,这会儿见了这么一出闹剧,反而放下心来。

幼桐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府里,趾高气扬地指挥着徐渭干活儿,整理房间、搬东西、甚至打洗脸水。徐渭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忙得不亦乐乎,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府里的下人们见平日里总端着架子的李画师在她面前彻底地变成了只小羊羔都忍俊不禁,私底下没少偷偷议论这位母老虎。

但最多也就是偷偷议论罢了,没有人胆敢到“李夫人”面前乱嚼舌根,如此泼辣的妇人,实在是无人敢惹。

晚上小夫妻把门一关,大伙儿都知趣地不去打扰,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么。闲下来的下人们都在打赌,今儿晚上“李大画师”究竟是顶碗呢还是跪搓衣板。还有几个之前一直对徐渭有点小心思的丫鬟也都吓得不敢再有旁的心思了。

等外头渐渐安静下来,徐渭仔细查看了四周一番,确定并无旁人监听,这才放下心来,一把将幼桐抱住,在屋里快活地转了好几个圈。幼桐却一直板着脸,等他一放手,就掐着他腰上的软肉狠狠地拧,直把他痛得冷汗直冒。

徐渭自然也晓得自己这次的行动实在有欠周全,自己深入虎穴也就罢了,还害得远在京城的亲人牵肠挂肚,更引得幼桐抛下女儿千里迢迢地来寻自己,实在是心中有愧,故早就下定了主意,任由她打骂绝不还手。

但幼桐到底还是手下留了情,点到即止,只是免不了还是要说他一顿,疾声厉色地训了两句,自己倒忍不住先掉了眼泪。这眼泪一落就失了控,紧接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直掉眼泪。

徐渭见她这样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愧疚,张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相拥而坐。

因今日实在太累,幼桐的心又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这会儿终于见着了徐渭,心里头才算是有了底,一倒在他怀里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不一会儿,竟发出轻轻的鼾声。徐渭贪恋地看着她的面容,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而后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的外衣和鞋袜将她放在床上躺下,紧接着又去厨房重新打了热水帮她擦了把脸。

等她睡熟了后,徐渭又仔细给她掖好被子,而后从柜子里找出夜行衣,迅速换上,打开窗户后,一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子夜时分徐渭方才回来,身上难免带了些露水的湿意,开窗时有凉凉的风拂进屋,幼桐顿时就醒了过来。一睁眼,正好瞧见徐渭在换衣服,她立刻就猜到了,忍不住问道:“我看这府里守备森严,你大晚上到处走,不会有危险吗?”

徐渭一边换衣一边回道:“危险自然是有的,不过我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巡逻的规律都摸得一清二楚的,要躲过不是难事。唯一不好接近的,就是单于的书房。哪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我去试过好几回都不成,还险些被人发现了。” q

“那可怎么办?”

“先等等看,”徐渭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亵裤,光着上身,连鞋子也懒得套,光着脚丫朝床上奔,一骨碌就溜进了被子里,反手将幼桐抱住,先埋在她颈项处啃了两口,才迷迷糊糊地回道:“总能找到机会的。”说罢,手一滑,已经探进了幼桐的衣服里…

第二日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进来伺候的下人脸色都很古怪,似乎想笑又强忍着不敢。可等到徐渭板着脸问那丫鬟要瓶跌打酒时,那姑娘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把手里的茶水都给打翻了。

不管“李大画师”私下里的品性如何,单于对他的画技还是很满意的,故对他这位夫人也甚至客气,还特意拨了个丫鬟伺候。为此徐渭还特意亲自去谢过了。

李大画师素来不爱搭理人,但这位夫人却是个自来熟,没过几日就跟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嬷嬷混得熟络,颇有些无话不说的意思了。起初大伙儿还有些惧怕她,不过很快的大家就发现这位李夫人只在自己相公面前横,在旁人面前,还是不算太过分的——虽然有些唠叨和大嘴巴。 

既然大家都熟了,说起话来自然也没那么多顾虑,更何况,李夫人连当初她跟李大画师怎么一见钟情,山腰凉亭如何私定终身的事儿都说了。起先大家还只清清淡淡地闲聊几句,尔后便渐渐越说越深,最后,连厨房帮忙的婶子跟赶马的车夫看对眼的事儿大家也都挖了出来。自然免不了有时候会提及单于,他的子嗣、姬妾,谁最受宠,谁的脾气最坏,谁的身份最高…

回屋后幼桐就把白天听到的消息一一整理起来,起先徐渭还不以为然,笑着道:“不过是些二三等下人,她们能晓得什么事,不过是胡乱地说旁人的闲话罢了。单于身边的心腹都是嘴严的,断然套不出话来。”

幼桐却摇头道:“可不要小看了她们,那些丫鬟们虽接触不到机密文件,但她们心思细腻,目光敏锐,最会察言观色,有时候常常能发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世上万事万物之间都有联系,我们把各种消息都收集起来,仔细研究,总能发现一些端倪。左右我都来了,你又不让我陪你一起去打探消息,总不能什么事儿也不干整天在家里头窝着。”

徐渭晓得她的性子,知道自己便是拦也拦不住,索性也由着她,只叮嘱了一句小心行事。没想到,过了没两日,她居然果真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日她又在厨房与人闲聊,几个人忽然神神秘秘地说起单于的两个姬妾争风吃醋的事来,说是为了争个瓷观音,两个人险些打起来,气得单于把那两位美人都赶了出去。

幼桐见惯了这些大户人家里头妻妾争风吃醋的事,倒也不算太上心,只笑着回了一句,道:“这两位美人都是单于宠妾,怎么这般小家子气,不过是尊观音,不说是瓷的,便是玉的,也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吧。”

“李夫人哪里晓得,”有人高声回道:“我听说中原那边,有些地方的瓷器卖得比玉器还要贵呢。两位美人打架的时候我正去送茶水,偷偷瞄了一眼那尊观音像,可不得了,真真地莹白如玉,宝相庄严,说是什么景什么镇产的,在中原,那都是皇帝才能用的。”

幼桐心中一动,居然是景德镇所产的观音像?本朝自太祖皇帝始,景德镇便成为御窑厂,每年所产的瓷器极其有限,除了进贡之外,便只有极少数的瓷器在贵族官宦人家流传,且大多都是茶具花瓶,观音像极少。却不知这单于究竟从何处得到的此物?

心念至此,她赶紧回屋去寻徐渭,将此事一一告之。徐渭听罢,面上也是一片肃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据我所知,武德三年时,景德镇曾进贡过一批瓷观音,一共只有十尊。除了宫中留存的三尊观音像,其余的都由先帝赏赐了下去,具体给了谁,我却是记不清。不过,只需让人将余下几尊观音像是去向调查清楚,想必就能清楚单于这一尊到底从何而来。”到时候,那个奸细也必能水落石出了吧。

85 逃走

第二日徐渭就把消息传了回去,至于到底怎么传的,幼桐却没有再问。匈奴人能在西北军中安插奸细,想来徐渭在此地安插的探子也不少。不过这些都是机密,幼桐并非军营中人,自然不好多问。

因此事调查尚需时日,再说也不一定真能查出奸细来,故二人并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件事上。

幼桐依旧与府里的丫鬟们打得火热,甚至还认识了单于的几个姬妾,每天都在一起交流御夫之术,好不快活。徐渭则继续着他的画师生活,除了偶尔与单于商讨下画技,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屋里画画,依旧是整天端着架子,只不过到了现在,府里再没有人会觉得他清高了。

月底的时候,西北军与匈奴又打了两场,两败俱伤,柳将军负了伤。徐渭收到消息后便有些不安,柳将军是他的心腹,军营那边的大小事务大多由他经手,因他在军中颇有威望,又是徐渭的心腹,故众人对他还算服气。而今他一负伤,徐渭自己又在敌营,军中怕是无人可独当一面了。

“我们得尽快回去。”晚上,徐渭沉着脸跟幼桐道:“京城那边的消息怕是等不到了,无论如何,临走前,我总要去探一探他的书房。”

幼桐知道他的脾性,看他脸上的神色,分明是早已下定了决心的,她便是再劝也是无用。索性不作他想,沉吟了一阵后,才正色道:“既然都要走了,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顾虑,索性来一招狠的。”

徐渭眼睛一亮,抬头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惊喜,“难道我们又想到一起去了。”

幼桐只笑不语,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点了点。徐渭会意,也学着她的样子蘸了些茶水,二人一齐低头各写了一字,再齐齐抬头看清对方指下同样的字,不由得会心一笑。

当日下午,李大画师与夫人又不知为了什么事儿闹了起来,只听得噼噼啪啪的声响,大门再开时,就瞧见李大画师一脸青紫地从屋里逃出来,狼狈不堪,紧随其后的,是一只飞在半空中的茶壶,险险地擦着他的脑袋,“啪——”地一声砸在走廊地板上,摔得粉碎。

“泼…泼妇…”李大画师小声地骂了一句,却不敢回头,捂着脑袋往院子外头跑。下人们探头探脑地在外头看,只依稀瞧见那房里一片狼藉,屋里还有隐隐的抽泣和咒骂声。谁也不敢进屋。

一直到晚上,李大画师也只敢在外头游荡,连院子都不敢回。府里的下人们瞧着都只偷笑。

三更时分,府里众人忽被一阵喧闹声唤醒,屋外有人高呼“走水”。众人大惊,胡乱地套上衣服,赶紧起床去救火。

单于也被吵醒了,披了披风出来探看究竟。待看清浓烟飘来的方向,他顿时色变,怒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书房会起火。看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救火!”

单于所在的府邸是前些年特意仿照汉制所修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但同样却禁不住一把火。浓烟滚滚处,府里下人几乎不敢靠近院子,只提着木桶在外头浇水。

李夫人也披头散发装若疯狂地冲了出来,见人就抓着不放,直问可曾瞧见了她的相公。而今这府里头一片混乱,大伙儿都忙着救火,谁还顾得上管她,一面推说不曾瞧见,一面急急忙忙地躲开,谁也不曾留意,她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等到众人好不容易灭了火,才发现那火起得格外怪异,居然是从院子外头烧进书房里的。

因这晚大家都累得厉害,众人并没有将此事上报与单于知晓,直到第二日单于亲自来书房勘察才发现异样,顿时色变,赶紧让人清查府里众人的下落,这会儿才发现李大画师夫妇的失踪。

单于将下人召过来一通询问,结果除了有人记起李夫人曾满院子地找过画师外,竟没有一个人曾见过画师的人影。又有人说起昨儿下午二人吵架的事,猜测画师是不是被气走了。众人这一番猜测并没有打消单于的疑心,他立刻下令封锁城门,全城搜查。

但这个时候,徐渭和幼桐早已变换了装束出了城。

二人骑了马一路疾驰,生怕被单于派来的追兵赶上。但人算不如天算,二人才走了小半天,就被暴风雨给阻在了路上。西北素来干旱,可这回的雨却下得有些吓人,就跟天上有人拿着盆儿往下倒水似的,下了不到半个时辰,路上就有了深深的积水。

好在路边正巧有个茶棚子,二人暂且在棚子里歇了,一边休息一边琢磨着接下来的行程。

原本以为这雨只是一阵子,没想到整整一个下午过去都丝毫没有停,路上早已成了河,茶棚里的人只得往高处撤,还有两个同样被堵在此地的商人打扮的人高声交谈道:“这可不得了,照这样的雨下下去,前头南水河上的桥肯定被冲走了,这要怎么去祁镇?”

“可不是,去年的雨还没下这么大呢,桥都给冲垮了,过了有小半个月才修好。我们铺子里的生意可怎么办?”

“…”

徐渭和幼桐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心中的不安。他们两个千算万算,却是没算计到老天爷到关键时候会开这样的玩笑。而今人被堵在路上,只怕一时半会儿是赶不回去的了。不说旁的,单是后面的追兵就能把他们烦死。

到天黑时雨才终于小了些,但路上的积水却是没有退去。徐渭和幼桐不好在茶棚里久待,只得先在附近找了个农户人家投宿,先找个地方过夜。

他们两个都穿着半旧的男装,作商人打扮,自称是兄弟俩,那农户是个良善单纯的,也没起疑,十分热情地将他们引进屋去,特意腾了个房间出来让他们住。徐渭又塞了一锭银子给那主人,让他去厨房备些食物。

那主人却是不肯收钱,只说自己家里头没什么好吃的,在厨房里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端了两碗粥并一碗馍馍出来。徐渭倒也罢了,常年在外头带兵打仗的,什么苦没有吃过,便是草根树皮都啃过,幼桐却是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哪里吃过这样粗糙的东西,只吃了一口就顿时皱起了眉头。

但她却也晓得而今不是耍娇气的时候,虽说这馍馍难以下咽,却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两个,又就着咸菜把粥喝了个精光,直到肚子里填满了,这才放下碗。徐渭在一旁瞧着,心里头也不是滋味。

因路上淋了雨,衣服都湿了,二人走得急,除了徐渭在单于书房里偷出来的一大包文书信笺外并没有别的行李,只得问主人借了两身衣服换上,草草地先应付一晚上再说。

晚上两个人都睡得不好,外头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丝毫没有停下来迹象。第二日大早上徐渭就起了,不顾外头雨大,牵了马出去探路。幼桐被他强留在原地,又嘱托那农户烧了些姜茶给她驱寒。

过了小半个时辰,徐渭方才一身透湿地回来,一进门就带进了一屋的湿气。幼桐赶紧上前帮他脱下斗笠蓑衣,想开口问一句,但见他脸色不好,不问也清楚了。徐渭强自笑了两声,安慰道:“我问过了,可以从北边的乌岗县绕过去,虽说路程有些远,但总比傻等在这里要强。而今南水河泛滥,水没个十天半月的退不下去。”

幼桐对此地不熟,自然是维他马首是瞻。二人一说定,就赶紧去收拾东西。等着外头的雨稍稍小些后立刻出发。那农户是个热心肠,见他们两个非要出门,私底下偷偷塞了些干粮给幼桐,又将家里头的斗笠蓑衣再拿了一套出来。这家里头穷成这样,幼桐哪里好意思再拿他们的东西,退让了一阵后,最后还是拗不过。徐渭只得在他们枕头底下塞了些银子。

路上全是泥泞和积水,马儿走得也慢,直到天全黑了,二人才赶到乌岗县城。

因城门早已关闭,附近又没有住户,他们两个只得寻了座破庙暂时歇下。

这破庙里头空空荡荡的,靠墙的桌子上供着一尊佛像,早已掉了漆,只余下一片黄褐色。桌子上的贡盘里空空如也,歪歪地倒着,看样子,此地好像很久没有人住过。

“有人。”徐渭紧紧握住幼桐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又指了指她的鼻子。幼桐立刻会意,若是久无人住,这庙里头定是一股子霉味,可而今这屋里虽破破烂烂的,却没有那种味道。

二人轻手轻脚地转进破庙后方,屋里依旧不见人影,但墙角处却有一堆火,因无人填柴,火已经熄了,只剩下红红的炭,一旁还放着一只缺了口的破碗,碗里头还剩半碗水。幼桐蹲□子摸了一把,微温。

“方才还有人,怕是被我们给吓走的。”幼桐道。话刚落音,忽听得一声低低的咳嗽,而后立刻是一片寂静。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循声望去,那声音赫然是从墙角发出来的。只是,这地方一片空旷,墙角处只有薄薄的一层稻草,哪里藏得住人。

幼桐还在发愣,徐渭已经快步走到了墙角,双手在地上一番摸索,终于才稻草堆中发现了异样,地板上赫然有一块小小的突起。他手上一使力,只听得一阵咕咕声,角落处的墙忽然升了起来,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洞,两个半大的小孩赫然躲在里头,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吓得瑟瑟发抖。

86、收兵

那两个小孩衣衫褴褛,满脸污秽,根本瞧不清长相,但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甚是机灵。二人警惕地瞪着徐渭和幼桐,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可能扑上前来,或像两只小豹子。

徐渭正要开口说话,被幼桐轻轻拉了一把,止住了。她自个儿则慢慢走上前,柔声道:“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先出来再说,窝在里头多难受。唔,我这里又馍馍,你们要不要吃。“说罢,赶紧从包袱里翻出两个馍馍来递给他们俩。

那年岁略小的孩子显然饿极了,一瞧见那馍馍就挪不开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悄悄吞着口水,但终究没有伸出手来接。大孩子则更警惕些,直愣愣地盯着幼桐看了半晌,才眨了眨眼睛,哑着嗓子问:“你是女人?”

说是正宗的官话,字正腔圆,比幼桐说得还要周正些。幼桐回头看了徐渭一眼,见他脸上也是淡淡的意外。他们两个污着脸看不清长相,原本以为是匈奴人,而今看来,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了。

二人思忖间,那大孩子忽然出手将幼桐手里的馍馍抢了去递给弟弟,小孩子赶紧接过了,立刻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却没有狼吞虎咽,啃了一小口后又递到哥哥嘴边,小声道:“哥,你吃。”声音细细的,原来也是个小姑娘。

也不晓得为什么,看着他们两个兄妹情深,幼桐心里头有些酸酸的,忍不住伸手在小姑娘头上摸了摸。小姑娘下意识地想躲,无奈那洞里头太小,一偏头就撞在了墙壁上,生疼。小姑娘嘴一扁,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快出来吧,里头挤得很,指不定一会儿又撞到脑袋了。”幼桐一面笑着道,一面偷偷扯了徐渭一把,让他不要再板着脸,省得吓坏人家小姑娘。

徐渭无奈,只得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来,在幼桐身边蹲下,竭力用最柔和的眼神看着两个小孩。

哥哥警觉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眼珠子转了两圈,仿佛在琢磨着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先把小姑娘抱出洞,自个儿才出来。

幼桐刚刚准备开口,徐渭忽然警觉地往门口方向看过去,幼桐心中一动,屏气凝神地侧耳倾听,果然听见有马蹄声由远而近,竟似朝她们这个方向来了。

“你护着他们,我出去看看。”徐渭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自个儿则起身快步朝庙门口走去。庙门口系着他们的马,若后面来的真是追兵,肯定瞒不住,唯有先下手为强,悉数灭了才能保住暂时的安全。

幼桐心中也如明镜一般,晓得徐渭这一出去免不了一场恶战,却不晓得外头到底来了多少追兵,他一个人敌不敌得过。不知是她面上的焦躁太明显,还是面前这两个孩子太敏感,小男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夜色,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已明显有了马蹄的声响。

“有人追杀你们?”小男孩问道。

“嗯。”幼桐寻到方才的机关,狠狠摁下去,将方才那洞口打开,“你们先进去躲一躲,若是我们招架不住,还得连累你们。”

小男孩认真地看了看她,又看看怀里的妹妹,抿嘴点了点头,抱着小姑娘复又缩进洞里去。

安置好两个孩子,幼桐摸出怀里的匕首来赶紧去找徐渭,才走到门口处,就瞧见徐渭沉着脸进了屋,刀早已入了鞘,身上**的,有淡淡的血腥味。外头的声音却是已经消失不见了。

“都清理干净了?”幼桐朝外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里,只有风雨声。

“嗯,”徐渭淡淡地应了一句,伸手将她环在怀里重重地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越过她看了一眼后头,低声问道:“他们两个呢?又藏起来了?”

幼桐点点头,回头将机关打开,复又把两个小孩放出来。

那个男孩再瞧见徐渭时脸色就有些不一样了,眼睛亮亮的,带着一股子热切,“你…你会武功?”

徐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道:“那又怎样?”

男孩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道:“你…能不能…能不能教我。”

徐渭和幼桐对视了一眼,齐齐地叹了一口气。不消问,他们几乎都能猜到发生过什么事。但徐渭还是一连严肃地问道:“你学武功做什么?”

男孩眼中顿时闪过怨愤仇恨之色,咬着牙,厉声回道:“我要找那些匈奴人报仇,我要杀了他们!”说罢,眼一红,居然有眼泪如掉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小男孩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把眼泪擦掉,哽了哽脖子,一脸倔强地道:“他们杀了我父母,我要找他们报仇。”

这却是徐渭早就料到的,边疆这边,如他们这样的孤儿,不知道有多少。

“就凭你?”徐渭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目中一片冰冷,许是鄙夷,许是轻蔑。男孩顿时被激怒了,一骨碌站起身,急道:“我…我不怕吃苦,只要能杀得了那些匈奴猪,我做什么都行!”

“你能杀几个人?”徐渭冷笑一声,继续道:“你而今这年岁,骨头都长硬了,便是舍得下苦功夫去练武功,也难有大成,最多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杀了这三五个人你又能怎样,大仇就能报了?你若是与那些匈奴人打斗时丢了性命又怎么办?你这妹子又打算如何安置?你们家的香火还要靠谁来延续?”

徐渭那一句句话就跟刀子一般剜心,男孩到底年岁小,怎么承受得住,咬牙想反驳两句,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心里一乱,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掉。小姑娘怯怯地瞧着他,心里怕得很,见他在哭,自己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幼桐晓得徐渭的意图,这会儿也不插话,只静静地在一旁坐着,低着脑袋时不时地往火堆里扔柴火。火烧得旺旺的,屋里也照得敞亮,男孩脸上的表情也都清清楚楚,眉头皱着,双目圆睁,紧紧咬着唇,身上微微发着抖,脸上一会儿苍白,一会儿铁青,难看得紧。

徐渭看了他一阵,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了,才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生为男儿,蒙此冤仇欲报仇雪恨并不为过。只是,就算要报仇,也不能任性妄为,丢了性命不说,反而连累了旁人。匈奴人凶残好杀,这边疆的百姓,谁不是恨他们入骨,可你杀得了一两个,他们还是十个百个,杀得了十个百个,他们还有数万大军。唯有将他们赶出西北,才能护得这一方平安,我西北的百姓才能过上太平日子。”

男孩显然也是个聪明的,哪里听不出徐渭话里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是让我去投军?”

徐渭笑道:“如何?可愿随我去西北大营,日后驰骋沙场,杀尽这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匈奴人?”

“我去!”男孩斩钉截铁地回道,但很快面上又闪过一丝犹豫,“那…那西北军可会收我?还有我妹子,她年岁小,不会照顾自己,我怕她——”

“这些事我们回去再说。”幼桐赶紧出声道:“耽误之急,还是仔细琢磨怎么逃回去才是。”

徐渭却是笑起来,眯着眼睛瞧着她道:“左右你心里头都有了计划,不如说出来让我们都听听。”

早就晓得瞒不住他,幼桐抿嘴一笑,朝两个小孩道:“我和相公二人得罪了匈奴单于,这一路上被人追杀,如今巧遇两位,不如索性作个伴,一路上也好相互照应。”那单于只道他们两个是一对年轻夫妻,怎会料到这一行会忽然多冒出来两个。到时候她跟徐渭变换个妆扮,扮作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去求医或是投亲,多少能迷惑一些人。

那男孩子却是不懂的,只听到幼桐说要带他们一起回去,立刻欢喜起来,一口答应下来。晚上徐渭不免要对他们兄妹俩一通细问,才晓得这两个孩子姓姜,男孩叫姜明睿,女孩叫姜静娴,他们的父亲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后来因家世败落才弃而从商,来西北一带专做皮毛生意。

生意做大后,姜老爷便将妻子和一双儿女都接了过来,算是共享天伦。谁料到他这家业竟被匈奴人给瞧上了,三月里带着一大伙匈奴兵将姜家洗劫一空,府里上下几乎被杀光,也是姜家下人忠义,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双儿女给送了出来…

第二日天亮后,他们两个便领着两个孩子一起进了乌岗县城。

幼桐里衣里缝着银票,徐渭临走时也带了些碎银子,倒是不愁没饭吃。因晓得这一路上定有追兵围堵,二人反倒没那么急了,进城后先找了个客栈住下,养足了精神再说。

进城后幼桐先去成衣铺子里买了几身干净衣服回头给那两个孩子换上,待两个孩子洗净了手脸从屋里出来,幼桐和徐渭顿时眼前一亮。虽说这些天遭了些罪,略嫌瘦削了些,但这眉眼五官却是标致得很,活生生地一对玉人儿。

她和徐渭也变换了装束,在幼桐巧手装扮下,二人顿时老了十岁,徐渭对着镜子瞧了半天,终于放下心来,笑着道:“这模样,怕是我娘也认不出来了。我却不晓得你还有这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