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沈亦的风卷残云之下,一整桌菜,破天荒的没有剩下多少。他一边吃一边感叹:“果然不愧是我的妹妹,带来的厨子都这么好的手艺,比我们府上做的还要好吃。”目光落在那一小碟子泡菜上,又说道:“这个我们府上似乎没有,看来你在外面过得当真挺不错的。”

吃点泡菜就叫过得不错?

沈陌言对于自己这位二哥的不着调,头痛不已。

当晚,沈亦便歇在了东厢房。

而碧落悄悄出去了一趟,回来以后,就在沈陌言耳边低语:“听说二少爷这是为了逃婚出来的。侯爷看着二少爷也到了婚娶的年纪了,可成天不着家,就想替他说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来收敛他的性子。谁知道二少爷偏说要自己挑选,还说若是侯爷选的人,来一个打发一个,把侯爷气得够呛,当时就要拔剑,若不是世子爷拦着,这事恐怕就没这么容易收场了。第二天侯爷就出去了,说是拜访几个旧相识,二少爷一看势头不对,立刻就跑了。”

沈陌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几乎可以想象父亲额头上蹦起的青筋,还有沈亦那一脸无赖相。不过沈明朗也不见得当真动气,他若是发起火来,别说沈慕这位长子了,就是当年的沈夫人,也拦不住的。看来,沈明朗对沈亦的婚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只是可惜,自己这个二哥也太不争气,不理解父亲的苦心,居然千里迢迢躲到了扬州。

只怕现在府上,已经闹翻天了吧!

第二天清晨,雪还没有停,院子里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沈亦只穿了几件单衣,也不惧冷,就在院子里舞剑。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他满身,他雪白的衣袍渐渐与雪花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

沈亦本就生得俊朗,又有意卖弄,在空中挽了好几个剑花,端的是一副丰神如玉的好模样。

一种不生明月里,山中犹教胜尘中。

等到沈陌言听到动静出来时,院子里已经聚了一大堆丫鬟婆子。年长些的婆子们也就罢了,年纪轻的小丫鬟们,个个脸上漾开了红晕,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沈陌言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也跳起来了。

她将自己的青筋一根一根的压了回去,然后蹲下身,慢慢的,慢慢的,握起了地上的雪。缓缓的,缓缓的,捏了个雪球。悠悠的,悠悠的,将雪球一点点滚大。一个似乎不够,她又从头开始,一连捏了五六个。

见沈陌言双手冻得通红,蒹葭忙跟着蹲了下来,握住她的手不住呵气,“小姐,您可留神点,若是生了冻疮,可了不得了。”沈陌言根本不在意,反而飞快的扫了眼摆成一条的雪球,笑嘻嘻的说道:“你也帮我捏几个。”

蒹葭无奈的笑着摇头,还真就捏了好几个雪球。

而院子中央的沈亦又挽了几个剑花,白衣胜雪,竟当得起惊鸿一瞥这个词。

说时迟那时快,沈陌言嗖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手一个雪球,对准他就砸了过去。沈亦突然遭袭,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还没落定,又是两个雪球呼啸而过。堪堪才躲过,这次是四个雪球。

饶是沈亦闪得快,头顶还是被一个雪球击中,白雪撒了他满脸。他一面朝外吐着白雪,一面为瞬间消失的风华可惜。一抬头就看见沈陌言手里还握着两个雪球,看样子还是不肯罢休。

“沈陌言,你好大的胆子!”沈亦气得冲着沈陌言大喊。

第三十七章 闹腾(一)

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沈陌言根本不怕他,反而被他气急败坏的模样逗得笑不可支。

沈亦也当真没有着恼,但心里却憋着一口气,趁着沈陌言偷笑之时,自己唰的一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朝着沈陌言撒过来。而沈陌言在他弯下腰去的一瞬,就料到他会有此一招,头一低,轻而易举的躲过了满脸糊雪的命运。

“沈陌言,你如今翅膀长硬了是吧?连兄长也敢欺负起来!”沈亦恼羞成怒,却见自家妹妹全身上下裹了厚厚一层,一张小脸露在外面和粉团子似的,心都软了下来,嘴上却不饶人,“我可得回去和父亲说一声,我们二小姐如今是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你倒是说呀!”沈陌言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也要好好和父亲说说,二哥是如何偷偷溜到苏州来的,亏得你还好意思打着我的名号!”兄妹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沈亦到底心虚,也没有再多狡辩,嚷嚷着:“忙活了一早上,肚子饿了,怎么还不摆膳?”一旁候着的小厮忙将大氅替他披了上去。沈陌言抿着嘴笑,跟在大跨步的兄长身后进了屋子。

一阵暖风袭来,沈陌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喷嚏,唬得一直守在里面的晚霜慌忙给她递了个手炉,又递了个湿帕子让她擦拭面颊,“这天也怪冷的,您仔细别冻着。”“她精神头不知道多好,怎么会冻着!”已经坐在饭桌前的沈亦冷不丁开了口,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看别人病了我还相信,我们二小姐这龙精虎猛的,穿着单衣也不见得受冻。”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下沈亦也嘴硬不起来了,一连瞥了她好几眼,漫不经心的道:“我看你待会就别出去蹦跶了,等雪停了,我带你去集市上走走。”明明是关心的话,从他嘴里出来,怎么都带了几分促狭的味道。

沈陌言觉得心里暖暖的,净了手,亲自替他拿了两个菜包子,“喏,你最爱吃的包子。”沈亦面色顿时由阴沉转向晴朗,在啃完了一个大包子以后,甚至头头是道的说道:“我觉得,找妻子,就应该找妹妹你这样的。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该温柔的时候贤淑,该活泼的时候明媚,该聪明的时候绝对不拖后腿,该藏愚的时候一定要假装蠢笨…”

虽说有人夸自己温柔贤淑,活泼明媚,是妻子的首要人选,可沈陌言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这话出自别人口中也就罢了,偏偏是最不着调的沈亦所说,压根没有半点成就感。

沈亦却不自知,仍在滔滔不绝:“我生平最不喜欢读书人,不像我们武将之家,谁拳头硬,就听谁的。那些掉书袋的读书人,天天只会之乎者也,若问谁的学问最好,说上三天也说不出来。哪像我们,一拳下去,谁是孬种谁是英雄一目了然。偏偏父亲要给我找个文官的女儿,难不成以后我还要和她作诗论道不成?”

“若是遇到那家中规矩大的,整日拘着我,那就更让人不爽利了。再遇到那三锥子下去也不吱声的,我以后连体己话都找不到人说去。再说我又是舞刀弄枪的性子,遇到那慢吞吞的,我自己在一边着急上火,人家根本就不在意,岂不是火上浇油?”沈亦不知道多大的委屈,寻着一个发泄口就开始长篇大论的诉苦。

沈陌言没有做声。

沈亦不想娶文官之女是一回事,可话里,还是充满了对自己未来另一半的神往。

曾几何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期盼…

心中一痛,沈陌言忙垂下了头,眨了眨眼。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云淡风轻,“父亲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文官之女固然又不妥的地方,可若是能让你的性子收敛些,那也是极好的事情。”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我们家世代武将出身,到父亲这一代,征战沙场多年,如今皇上垂暮,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沈亦也是聪明人,在侯府这么多年,就算是耳濡目染也好,也有了对朝堂的天然敏锐。他打住了话头,没有继续深说下去,“你这里的厨娘做的包子可真香,等我回京的时候,给我带上几十个在路上吃。”

沈陌言笑着直摇头。

饭后,沈亦却拉着她去了东厢房,将所有的闲杂人等一并都打发了出去。沈陌言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从窗口望去,可见几个护卫尽责的守在屋檐下,雪花落了他们满身也不见动弹。

“你知不知道,皇上又病了?”沈亦直直盯着沈陌言,缓缓开口。

“此处天高皇帝远,我如何知道?”沈陌言摇头,若有所指的看着他,“这些日子,想必有不少人拜访父亲吧?”“不错,几乎算得上门庭若市。”兄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之间的默契不必细说,沈亦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这便是没有立下太子的弊端,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那些皇子们都忙起来了。”

沈陌言也觉得不可理解。

一般帝王就算因为忌讳不早早立下太子,可如今就连最小的皇子都已经十岁了,大皇子已经年过三十,皇上丝毫没有立太子的打算,根本不知道是何意思。皇上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况且政务繁忙,说不定哪天就去了,留下这偌大的烂摊子,谁来收拾?

为了此事,朝臣不知多少次上书,劝皇上早日立太子,稳定人心。甚至有御史撞柱而亡,号称死谏,都没有打动皇上。皇上死活不松口,大家又不能拿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立诏书,这一场君臣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十余年。

燕京城内的皇子们,个个都在皇上跟前勾心斗角,各自争宠。而被封到外地成年的皇子们,听闻有不少都豢养了门客。朝中也是派系林立,各有各的支持。

天下人心浮动,一场风雨,早已在酝酿之中。

第三十八章 闹腾(二)

以沈家如今的地位来看,想要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沈明朗虽然早已退了下来,可在军中还有不少老人,那么大的摊子,摆在那些夺嫡的皇子们面前,就是一块美味的大饼,谁都想来咬上一口。沈明朗正是深知这一点,这么多年一直深居简出,醉心山水,甚少插手朝堂之事。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沈陌言觉得自己的头疼得一抽一抽的,她揉了揉紧皱起来的眉心,“这么多年,皇上光大病传出来的就有三次,更不必说那些小伤小痛了,这么下去,我们家的门槛都得被踏破了。”还有一句话,她没敢说出口。

与其每天提心吊胆,担心皇上什么时候驾崩,天下大乱,倒不如,现在就诅咒他死了得了。已经落下来的刀,就算造成了伤害,总好过成天悬在人头顶上的刀,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致命一击。

不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在心里默默想想罢了。

许是兄妹之间心有灵犀,沈亦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脸上就带了几分不耐烦:“也不知道还能熬多久,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老糊涂了?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的!”没有指名是谁,可这样的话,也就只能私下里说说而已。

“只怕那些御史们比我们更急。”沈陌言强颜欢笑,安抚渐渐焦躁起来的沈亦:“他们可是要青史留名的人,怕是不久的将来,还有得闹呢!”“那倒也是。”沈亦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太过纠结,笑了起来,“等雪停了,我们出去走走。”

他说的出去走走,多半是去街上逛一逛。

之前大家都担忧沈陌言的安危,不肯让她出去抛头露面,如今沈亦来了,再没有人有异议了吧?

“好!”沈陌言答应的很爽快,“我听说广陵街一年四季都很热闹,连冬天的时候,街上都行人不止,川流不息。”沈亦也生出几分向往之意来,想着诗里写着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更是迫不及待,“我看也不用等雪停了,冒雪出行,也别有一番味道。”

“不错,江南的雪缠绵温柔,刮在人身上也不觉得疼。况且成日里呆在屋子里,身上寒浸浸的,出去走走,也能暖和起来。”沈陌言早已为他找好了理由,“外面的梅花也开得正好,到时候折几支带回来插上。”

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扯着不着调的理由,就这样将明日出行的主意定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沈陌言就醒了。虽然门窗掩得严严实实,可见窗上光辉夺目,只当天晴了,慌忙爬起来梳洗。等到她出了内室时,从厅堂的窗外望去,只见院子里厚厚的大雪,有一尺多厚,天色苍黄如同黄昏一般。

沈亦已精神奕奕的从外头奔了进来,抖了抖斗篷上的雪花,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拿着包子就往嘴里塞,“原以为日光已出,想着今日是个好天气,谁知道竟然是雪光。”他披着雪白狐狸皮的大氅,明明一副大家贵公子的气度,偏偏翘着腿,吃相也不十分文雅,看着沈陌言乐呵呵的笑,“我看你也是急了,这头上光秃秃的,也不知道戴些珠翠。”

沈陌言横了他一眼,接过小丫鬟递上来的帕子,细细擦拭着手指,而后站了起来,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头上又戴了一顶挖云鹅黄片今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她甚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沈亦一时竟看得呆了。

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了两声,“妹妹今儿个可真真是灿若玫瑰,容光照人。”沈陌言抿着嘴微微的笑,踩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径直撩开帘子到了院子里头。沈亦忙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胡乱擦了擦手,就跟着奔了出去,“你倒是慢点!”

话虽这样说,自己却比谁都蹦跶的快,几乎是一路跑着出了门。

兄妹二人各乘一辆马车,只带了几个护卫和丫鬟,就这样朝着广陵街而去。

和来时的景象完全不同,从前的荒凉被一片白茫茫取代,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仿佛一卷没有落笔的画卷,一片雪白,就那样铺展在人的眼前。马车内熏了香,沈陌言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顿了一下,沈陌言愣了愣,清醒过来。

白露率先下了车,搬来了小杌子,放在车前。蒹葭和碧落则一人一边,扶着沈陌言下了车。还未进入广陵街,就已经感觉到了热闹的气氛。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只有不便人行走的地方,还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白雪,有些地方还有未曾融尽的雪,上面留着一串串脚印。

沈亦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欢欢喜喜的走到了她身边,兄妹二人并肩走到了广陵大街。

站在街头,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笔直的街道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而来来往往的人,有的衣着光鲜,有的文士打扮,有的简单朴素,都慢悠悠的,悠闲的宛若画中游。而街道两旁种满了柳树,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沈亦环顾四周,不住点头,“到底是维扬最繁盛之地,八方辐辏,帆墙林立,商贾麇集,文土如云。”沈陌言当初也来过一次,是为了晨夕楼选址。不过那时候匆匆忙忙的,又是坐在马车里,哪能像如今这般,闲庭漫步。

和自己想象中的样子相差无几,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流连下去。

沈亦也觉得极好,当下就拖着沈陌言往里走,护卫们个个都紧张兮兮的守在他们身边,隔断着来往的人群。就在不远处,有人群聚集成了一堆,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沈亦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立刻就跑了过去,朝里面张望。

沈陌言紧随其后,岂料刚刚靠近,就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第三十九章 闹腾(三)

沈陌言心中一惊,见着层层的人墙,不得不朝着护卫们使了个眼色。

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不动声色的将人群阻断,留出一条细缝,让沈陌言钻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沈陌言彻底惊呆了。

只见一个穿着油绿色小袄的女子,被一身着大红色湖绸夹袄的公子哥拉扯着,露出了一小片雪白的肩膀。女子脚下斜躺着一只琵琶,头上别着的两朵绢花摇摇坠坠,似乎就要落下来了。

“不要——”那女子不住的在挣扎,眼中含泪,甚是可怜,“公子,我祖上也是清白人家,不过流落此地,卖唱为生,您放过我吧!”周围人群里传出了一阵唏嘘声。

这下沈陌言哪里还看不出来,大抵是这位公子哥儿瞧上了这卖唱女子的美色,在街头就拉扯起来。而还没等她想好如何替女子解围,沈亦已冲了出去,冷笑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本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不曾想有人硬要拉拉扯扯,实在太煞风景!”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那公子回过头来,这才看清,他身材瘦弱,气质温文,偏偏脸上有一道陈旧抓痕,严重影响到了容貌。好端端的俊秀公子,竟变得有些不能直视。沈亦瞥了他一眼,讥笑出声:“我说怎么在大街上就强抢民女,原来生得这副容貌,也难怪,心中压抑许久,是要发泄发泄的。”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那公子的死穴,几乎一瞬间便点燃了他的怒火,而一直隐身于人群里的,几个小厮模样的人,不用他吩咐,上前将沈亦围住。

眼见着便有一场打斗发生,周围的人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沈亦久未活动手脚,此时心情跌宕不已,手指握出了啪啪声,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怎么,想打架?”粲然一笑,露出了森森白牙,“爷我正好想活动活动筋骨,你们倒是一起上啊!”

那公子大约也是经不起激的人,一声令下,几个小厮一齐扑了上来。沈亦连躲也不躲,三拳两脚就将四五个小厮撂地上躺下了,直喘着粗气。偏偏他气定神闲,连大气也不带喘的,仿佛刚刚不过是摘了一朵花一样悠闲,勾唇一笑,“怎么,还有人吗?”

那公子气得满脸通红,当场就撕破了脸:“都躺着作死?还不快回去叫人?”就在他说话的当口,那卖唱女子,小步小步的挪着步子,朝着人群的方向走去。沈陌言一眼便瞅见了,心里不由冷笑一声,还未等她示意,碧落已嚷嚷了起来,“哎呀,人怎么要跑了!”

此话一出,那公子也顾不得沈亦了,丢下她就朝着那女子追去。那女子见状,干脆就不跑了,换上了一副温柔模样,朝着公子怀里依偎而去,“那人半道杀出来,唬得妾身三魂去了五魄,公子您不要见怪才好。”

从一开始撕心裂肺的拒绝,到如今主动的投怀送抱,前后差异实在太大。

而沈亦,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呆呆的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做声。

那公子得意洋洋的拥着女子迈了过来,眉梢一挑,嘴角抽了抽,声音更是带了几分讥讽和凉薄,“怎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下踢到铁板了吧?我告诉你,今天这事,你不给我个交代,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女子一双眼睛眨了眨,含情脉脉的朝着沈亦使了好几个眼色。

沈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沈陌言暗暗叹了一口气,从随身带着的小荷包里掏出了两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在碧落耳边低语几乎,将银票塞到了她手中。碧落会意,趁人不备,将银票迅速给了为首的护卫。那护卫也是个机灵人,见势不好,忙出去赔笑道:“我家公子来自燕京,从小是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不曾看过人的脸色。此番来扬州游玩,不想冲撞了公子,这是二百两银子,还请公子笑纳。若不然,被我们家老爷知道了,我们家公子少不得又是一顿皮肉之苦。”

话虽说得谦卑,可那公子还是听出弦外之音来了。

来自燕京城,又是没有吃过苦头的,家教还很严苛,定然不会是普通人。这样想着,他不由得上下打量了护卫一眼,见到他腰间的佩剑,脸色微微一变,再看看沈亦华丽的衣着,心中明白了大半,什么也没有说,接过了银票,招呼了一声,就带着小厮们走了。

沈亦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直到沈陌言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长长的叹息:“那女子自己不洁身自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想要安慰他。沈亦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与那女子无关,只是想不到,到了扬州,还要靠你来解围。”

沈陌言不由叹气,“论武力,那些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就算闹起来,拿出我们镇南侯府的令牌,一样能将这事处理的干干净净。”说完,她用前所未有的肃容看着沈亦,“可是二哥,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沈亦怔怔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的肩膀都露出来了,又被众人围观。若是良家女子,此番只怕恨不得立即自戕才好,她却一直在拉扯自己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的,何尝不是欲拒还迎?”沈陌言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二哥,有些人的心思,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

沈亦陷入了沉思。

在燕京城,他救人也好,胡闹也罢,到最后大家都一笑而过,甚至还会博得英雄出少年的美誉。可是为什么,就在扬州这么一条小街道上,他就这么被人算计了?还是栽在了一个唱曲儿的女子手里?

这么多年,他一直顺风顺水的过来,还曾经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可是就在今天,他忽然有些茫然。想起前事重重,总觉得离自己格外的遥远。

是他掉以轻心,还是太过大意,亦或是,从来就没有认真去做一件事。

沈亦垂下了头。

第四十章 道别(一)

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这样呢?

沈亦仰头,只看见苍凉的天际,云似扯絮一般,阳光黯淡,不知何时,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他再也没有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

沈陌言却偏偏拉着他,一路朝着广陵街最深处走去。

因大雪倾城,路边的小摊贩很少,几家小酒肆里面,隐约可见灯光,看上去让人觉得很温暖。兄妹二人随意寻了一家小酒肆,喝了几杯淡酒暖胃,相对无言。

沈陌言端着酒杯,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忽而觉得有些寂寥。在收回目光的一瞬间,忽然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外袍,黑色的长靴,以及,那柄断肠剑。

他就在人群中,定定的看着她。

莫晚歌。

沈陌言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撩开幕离,想要对他笑一笑。然而那一瞬间,他消失了。

就那样消失在人群里。

沈陌言揉了揉眼睛,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幻觉。人海中,再也找不到一个着黑衣的男子。

沈亦一连饮了五六盏酒,才渐渐平复下来,又开始说说笑笑:“我看方才来给我们斟酒的小娘子,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倒是眼尖。”沈陌言横了他一眼,嗔道:“我根本就没有留意,对于你们男子而言,这些是天性吧?”

沈亦但笑不语,那小娘子也是个逗趣的,又端了下酒菜出来,抚掌而笑,“这几盘菜送给你们。”沈陌言揶揄的看了沈亦一眼,笑着谢过了那小娘子的好意,顺手褪下手上的金戒指送给她,“我兄长方才夸你姿色颇佳,果然是有几分道理的。”

一句话逗得小娘子哈哈大笑,她将金戒指戴在了手指上,故意搔首弄姿一番,扭着腰站在沈亦面前:“这样可有更好看些?”沈亦一口酒几乎喷了出来,想到扬州出瘦马,这地方的女子或许比燕京城的更大胆些,却也不好再接话了。

倒是沈陌言,和那小娘子相谈甚欢。二人从广陵街的风景说到各地的风俗,连沈亦也忍不住插了几句。眼看着雪越下越大,街上的行人愈见稀少,兄妹二人就要起身告辞。

旁边自有丫鬟们递上了银子结账。

那小娘子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见那戒指品相不凡,知道不是凡品,定然价值不菲。说什么也不肯再收银子,反而笑道:“我叫妖月,今日就当结交你这个朋友了,若是闲暇,只管来玩。”

妖月?

沈陌言在口里默念了几下,掩袖而笑,“你这名字倒是奇怪。”也不再强求,果断的将银子收了回来。“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利人。”妖月一双眼睛在兄妹二人身上扫了一眼,大大方方的送着二人出了酒肆。

擦肩而过的刹那,沈亦身子微僵,回过头,不可思议的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走了很远很远以后,沈陌言才出声询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亦点头,额头沁出了一层吸汗,神情恍惚,“扬州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就方才那叫妖月的小娘子,似乎是个高人。”“高人?”沈陌言愣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风雪中,酒肆早已看不清楚。

“不错,内功修为,只怕不在我们大哥之下。”沈亦大汗淋漓,“好在我们都极为小心,否则若是打起来,我未必是对手。”沈陌言心里突的一跳,下意识的就想到了之前一闪而过的莫晚歌。

能让沈亦忌惮到如此地步的女子,还有出没形如鬼魅的莫晚歌,二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沈陌言突然出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沈亦却继续说着话:“我看她对你似乎没有什么恶意,不过这样的人,宁可躲得远远的,也不要轻易结交,以免惹祸上身。”沈陌言想到如今的形势,点了点头,“放心,我省得。”沈亦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二人再也不想继续逛下去了。

回到庄子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沈亦就坐上了回燕京的马车。

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话。

事情太过突然,沈陌言心中隐隐有些明白,亲自送着他出了庄子,在路口分别。

沈陌言没有多的话,只说了一句:“世界上的事,最忌讳的就是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了,就要亏厌。树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马上就要坠落。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

也不管沈亦有没有听清,转身就走。

沈亦却追了上来,轻轻揽住了她的肩,“二妹,你这样聪慧,会有好结果的。”

再无二话,就此道别。

一直到马蹄声渐远,沈陌言才回头,在风雪中,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眼帘深处。那两行车轮印子,时而平行,时而交错,延伸向未可知的远方。

北风呼呼作响,沈陌言面上,一片冰凉。

接下来好几天,沈陌言都没有什么精神。想到的事情太多,就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最初的勇气,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江南风光虽好,可到底不是故里,她可以确定,自己非常渴望回到燕京。

可是就这样回去,意味着会放弃许多东西,譬如现在的悠闲,自由,还有自己刚刚起步的晨夕楼。她一直想要脱离父兄的羽翼而成长,却始终无法欺骗自己的心,他乡月再圆,始终比不过回家时窗前的那一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