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牵着她的手,走过那株桂花树,来到最空旷的地方,指着暗夜里的星空说,北方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母亲。人死之后,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默默的注视着大地上的人。她这才止住了哭声,却也记住了姐姐温暖细腻的手。

很久很久以后,她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可是她已经能够释怀,这世上悲惨的人太多,她的缺憾,在自己看来,或许曲折动人,可是在旁人眼中,不过平平无奇。她早已学会如何让自己开心一些,过得更快乐一些。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呢?

一路上,沈陌言几乎没有休息。晚上从不在客栈打尖,只在马车里眯一小会儿,初时闹得人仰马翻,整夜整夜不能入眠。可是渐渐的,似乎都习惯了。哪怕走在颠簸的路上,她也能小憩一会儿了。

若非外面寒风刺骨,而她又是闺阁女儿家,倒真想效仿那些男子,策马疾驰。

十几天下来,大家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沈陌言更是脸色苍白,整个人仿佛一夜间就消瘦下来,几乎形销骨立。可是沈陌言只想快些回去,回到那个,来时的起点,她的家。哪怕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暴风雨,她也要呆在和大家一起的地方。

蒹葭和碧落轮流替她捏着小腿,缓解颠簸带来的酸痛。

迷迷糊糊间,她竟然睡着了。

就这样做了一个似乎漫长,又似乎短暂的梦。

她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那些在记忆里,已经渺无云烟的从前。

那个,所有不幸都未曾发生的从前。

醒来时,耳边依旧是纷乱的马蹄声。用手拂面,一片冰凉。

一定不是哭了。

那么美好的梦,怎么会哭呢?

定是外面风雪太大,冷了双颊,冷了双眸。

红颜白骨,碧落黄泉,何时能见一夜春风开梨花?

黄昏时分,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撩开车帘,可见燕京城三个大字,在风雪中,隐约可见。

终于回来了。

燕京城,我回来了。

沈陌言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

第四十五章 家中

沈陌言的回来非常突然。

不仅下人们没有丝毫准备,就连沈明朗也是猝及不防。自他接到女儿的信开始,便紧锣密鼓的采取了一系列举措。这时候,能够远离沈家这种风暴中心,对于出门在外的沈陌言来说,是最好不过。

沈明朗带着满腹疑虑,在厅堂见到了几个月未见的女儿。这一见之下,他吃了一惊,又怜又痛,上前几步就握住了她的胳膊,“怎么变得这样瘦?可是外面的生活不习惯?怎么突然回来了?”

一句接一句,语气非常的急促,充满了忧虑。

沈陌言心里暖暖的,随即想到沈韶华可能怕父亲担心,没有告知他自己的病情,也就瞒下了此事,强笑欢颜的挽住了沈明朗的衣袖,“眼看着雪越下越大,我担心路上行不通,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因而看起来有些憔悴。我也是想赶回来过年关,到时候一家团圆,岂不乐哉?”

“真的?”沈明朗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细细打量着她苍白的面庞,悠然长叹:“你受苦了!”正说话间,沈亦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见到她,也是大吃一惊,“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想到她传回来的信件,心中一痛,“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凡事有我们呢!”

看样子,大家都不知道沈韶华病了…

沈陌言觉得心里酸酸的,更加不敢提这事了,笑着瞥了他一眼,“我这还不是为了赶回来收红包!”虽然是俏皮的话,可她的脸色实在太差,沈亦心里沉甸甸的,想着厅堂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笑着说道:“我们也别杵在这里了,你不如先下去梳洗梳洗,到时候我们再去父亲的书房好好谈谈。”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沈明朗说的。

沈明朗见女儿风尘仆仆的,千里迢迢赶回来,只怕也乏了,微微颔首,道:“你也不急着过来,暂且好生歇着,若是有事,差个丫鬟来同你二哥说一声就是了。”沈陌言也着实疲惫不堪,没有客气,领着丫鬟们回到了从前的院子。

依旧是一样的陈设,只是屋子空荡了不少。因准备的匆忙,许多摆设都没有放上去,非常的朴素,但依旧十分洁净。看来,平时婆子们也有勤于打扫。抚摸着这些从前的桌椅,沈陌言不由感慨万千。

明明离开不过几个月,却好像已经沧海桑田,发生了许多事一样。

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丫鬟们已备好了热水,沈陌言在木桶里泡个一刻钟,起身更衣。随后吩咐人将自己带回来的扬州特产包了一份,“这些送到宁国公府上去。”她虽迫不及待的想要见沈韶华一面,但才回来,就这样急急忙忙的,只会让父兄怀疑,到时候岂不是坏了姐姐的一番苦心?

等到用过晚膳,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顾氏就在这时候赶了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解释:“你大哥才从外面吃酒回来,醉得不轻,我服侍了半天,这上床歇着了,我才脱身过来。”夫妻之间,本来就该互相照料。况且沈陌言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理解的挽着她坐了下来,“大哥没事吧?也不知是哪家又摆酒了?”

“灌了一大碗解酒汤,已经没事了。是成国公府的大小姐出嫁,嫁的人家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我也跟着去送了贺礼,实在不曾想到你今日会突然回来,之前可是半点音都没有漏的,不然怎么也要好好准备一番…”顾氏温声细语的说着话,突然戛然而止,“你怎么…陌言,你——”

方才烛火摇曳,屋子里一片昏黄,顾氏不曾看清。可方才丫鬟移了一盏宫灯过来,顾氏将她看得清清楚楚,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扬州也是富庶之地,怎么会这样?你以后别去了,呆在家里,有你兄长一日,就供养你一日,我们不在了,还有你侄子侄女…”一面说着,一面去抚摸她的脸庞。

沈陌言莞尔一笑,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今日人人见我,都觉得我吃了多大的苦头?”她无辜的望着顾氏,嗔道:“我这也是心急回家,日夜兼程才会这样,将养几日也就好了。”顾氏半信半疑的看着她,非要她给个明白话不可:“我看,你还是呆在燕京好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里,去外面也是水土不服。”

说着,压低了声音,“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了,现在街头巷尾传的都是成国公府和定国公府的联姻。至于家里的丫鬟婆子们,我也一早就训斥过了,谁都不敢嚼舌根的。你只管安心在家里住着就是。”

沈陌言却有自己的主意,况且她费了那么多心思在扬州开饭馆,建客栈,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也就微微一笑,“嫂嫂,我如今可什么都不想,只想吃你亲手包的饺子。我在江南的时候,那边都没有正宗的饺子,也不爱吃面食,我可是做梦都想着你包的肉饺子。”一听见这,顾氏也顾不得细究了,心疼的揽住了她,“好好好,我明天就亲自去给你包饺子,每一样都包一种,让你敞开了胃口吃。”

沈陌言抿着嘴直笑,在她怀里钻来钻去,“还是嫂嫂知道心疼人!”顾氏被哄得呵呵直笑,又担心她一路奔波,要早些歇息,没有久留,“我这就回去了,你若是要什么,只管打发个小丫鬟来告诉我,我去给你安排。”

沈陌言笑着点头,亲自送着她出去。才出门就是一阵冷风,刮得她慌忙缩了回去。

南方的冬天,与北方而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风呼呼吹过,窗棂呼呼作响,炕烧的火热火热,可还是让人觉得很冷。沈陌言本不想出门,可到底惦记着大事,将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穿上了斗篷,由一大批丫鬟婆子服侍着,浩浩荡荡的去了沈明朗的书房。

毫不意外的,沈亦也在这里。都是家里人,也没有虚礼,各自寻了地方坐下。

沈明朗就抽出了那封信,“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第四十六章 商议

沈陌言就详细的说了如何和妖月认识,又如何从她手中得到纸条的经过。

因沈亦也是见过妖月的,也就转头看着他,“当日二哥也见过那位娘子,为人八面玲珑,是个人精一样的人。”说话间,沈亦狠狠瞪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只见过一面,的确如二妹所说,是个非常精明的人,而且武艺绝不在我之下,可能还要略高一些。”

沈明朗摩挲着桌案上的木雕,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我收到了信以后,先派人去探了探那些御史的反应,如果那位——”他望了望头顶的屋梁,“真要对我们家动手,第一步就是御史弹劾,这样才能先发制人,安抚民心。不过,御史们都没有什么动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天气越来越冷,皇上怕鞑子动乱,还特地招我进宫去了一趟,问了如今军中都有哪些勘用的,打算提携你们大哥一把。”

他说着,深深看了沈陌言一眼,“目前看来,那位似乎没有那个意思。不过,他一旦下定决心下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早已隐退,你大哥也不过在护卫军领了一份闲职。如果真要赶尽杀绝,我会安排死士护送你们离开。到时候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也是好的。”

语气悲怆,如同在安排后事一般。

沈陌言心中大痛,却也明白一旦满门抄斩的圣旨一下,那些禁卫军很快就会把沈家围起来,一个个人对着名单查下去,少了谁,那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他们真的能够侥幸逃出来,又如何能安生的活下去呢?

不过,既然沈明朗觉得皇上暂时没有这个意思,那么,那张纸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沈陌言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仔细去问清楚?可是如果能够说清楚,妖月早就对她说了,不会这样隐晦的告诫她的。说到底,她们也不过偶然相逢,谈不上多少交情,能够出言警告,已经是仗义之举了。

但是,就在这种情况下,沈明朗也丝毫没有怀疑她的判断错误。这种一种全然的信任,哪怕目前看起来没有这个苗头,沈明朗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却选择了相信她这样毫无朝堂斗争经验的闺阁女儿,这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这或许,就是沈家百年来,无论男儿还是女儿,走出去都能独当一面的原因。

“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沈陌言想着另一种可能,思忖道:“那张纸条只是告诫沈家有难,可能是血光之灾,一开始我只想着以我们家的地位来看,能下手的只有…”虽说书房外里三层外三层都守着沈家的亲信,沈陌言还是将皇上二字含含糊糊带过去了。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可是现在想起来,似乎有些不对,明面上的,自然只有他。可是我们沈家会不会得罪过什么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难保不准没有什么人暗中动手脚。”

沈明朗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燕京城的三教九流,都敬重他曾是保家卫国的将军,不会找沈家人的麻烦。江湖人士更是如此,他们也是极有侠气的人,就算有人猪油蒙了心胆敢对沈家不轨,自有侠义之士为沈家讨个公道。况且,沈家守卫良多,沈明朗暗中也养了一批死士,一般人还真不放在眼里。

要对沈家动手,需要的死士不知凡几,身手稍微差一些的,都不堪大用,因为一旦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这样一来,只能找那种顶尖的杀手。但是一个这样的杀手,就要耗上上万两银子,那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没有人敢黑他们的佣金。更不用说,要找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这样的人。

也就是说,这个人,必须有富可敌国的财富。而整个大楚朝,放眼望去,这样的人屈指可数,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也不可能是当朝首富连家,连家是地道的商人之家,不会花费这样大的成本,来做一件看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好处的事情。

突然之间,沈陌言心中有一道亮光闪过。她飞快的抬头看向沈明朗,却见他脸色大变,似乎和她想到了一处,“你说得对,不是明面上的…”沈亦也会意过来,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妖月是在扬州,那么,那个人极有可能在扬州附近——”似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三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

扬州附近是金陵,而金陵是梁王的封地!

只有他,符合所有的条件。

身份上而言,是元皇后的次子,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封地在天下富庶之地,钱财定然是源源不断。况且元皇后过世后,皇上大恸,将元皇后娘家兄弟统统提拔,其中好几位子弟都进了军中。

可是,为什么要谋害沈家?

沈明朗也在想这个问题,过了片刻,他才想起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莫非,梁王想要勾结鞑子…”越想越觉得在理,定定的看着沈陌言,缓缓说道:“皇上这次病重是真的,上次宣我进宫的时候,气色非常不好,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这冬天又冷,若是熬不下去,鞑子再攻进来,只怕天下就要大乱了!”

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

可一时情急,沈明朗哪里顾得了许多,站起来就要吩咐小厮去将官服拿过来。沈陌言吓了一大跳,一把就将他的胳膊抱住,“父亲,您可千万冷静些,我们不过是猜测罢了!”沈亦早已挥挥手将推门而入的小厮打发走,也在一旁低声劝道:“如果您贸贸然去见皇上,到时候梁王来个死不认罪,御前对质,我们是肯定要吃亏的。况且他是皇上最宠爱的儿子,我们不过是外臣,您又曾经手握兵权,到时候怎么都洗不清!”

第四十七章 见面

沈陌言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天,又泼了一瓢冷水,“即便现在进宫,这么冷的天,又快到子夜时分了,城门不可能开的,皇上也不见得会见您!”也是,皇上身子骨本就不好,难道还要把他从温暖的被窝拖出来不成?

这也太不通人情了。

沈亦也劝道:“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就算梁王要动手,这人力财力,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成的。天下哪有这么一蹴而就的好事!”

沈明朗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气急,被儿女一劝,渐渐冷静下来。一人给了个爆栗子,“你们俩小滑头!”

沈亦也就罢了,他皮糙肉厚的,根本不觉得疼,还嘿嘿的笑,觉得这是亲近。只有沈陌言,委屈的摸着自己的头,用沈明朗能听见的声音和沈亦抱怨:“父亲也不知道下手轻些,燕京城谁家女儿不是娇养得能掐出水来?只有我们父亲,说打就打,我可是沈家的二小姐!”

话音刚落,又吃了个爆栗子,“怎么,做父亲的教育女儿,天经地义,再抱怨还打!”他下手不重,沈陌言也不觉得疼,却偏偏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抿着嘴,“我可算是明白了,父亲这是没把我当女儿看,假充男儿在教养!”

沈亦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却又不敢笑得大声,憋得好不辛苦。

原本紧张的气氛经沈陌言这一插科打诨,柔和了不少。

沈明朗心知女儿这是在宽慰自己,又想到别家的女儿这年纪还在做女红,相夫教子,就生出一种隐隐的骄傲来。看向沈陌言的目光更是柔和,“这事你别操心了,我去和幕僚们商议一番,时候不早,你早些歇了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沈陌言立刻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不由自主的紧了紧鹤氅,连连点头,“那我就回去歇着了,父亲若是有了主意,可要告诉我一声。”沈明朗自然应了,不免嘱咐她:“这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商讨出来的,你不用患得患失。”

事关庙堂和皇上百年以后的江山社稷,当然不是他们几句话就能左右的事情。沈陌言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无意间窥见的秘密能够改变什么,也知道这事急不来,想到沈韶华的病,也就笑道:“父亲放心,我回来只想安安心心的过几天好日子,怎么回去操心旁的事情。不过大姐应该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吧?我也想去看看她。”

说到大女儿,沈明朗神色一黯,犹豫了一下。

沈陌言看得分明,知道这是父亲以为自己还不知道沈韶华小产的事情,就叹了口气,“我回来后就知道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许是那个孩子和大姐没有缘分,好好养着身子,以后会有孩子的…”她言不由衷的安慰着父亲。

沈明朗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去看看她也好,也陪她说说话,兴许心情就会好起来。”语气里的唏嘘,叫沈陌言心中刺痛。她几乎不敢想象,如果父亲知道大姐重病,会是怎样的心情…

屋檐下挂了红色的灯笼,两条笔直的红线一直延伸到远方。

小径上落满了积雪,下面是厚厚的积冰。沈陌言很小心的扶着蒹葭,才能让自己保持平衡。她望着那两条红线,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忽然鼻子一酸,有一种莫名的想哭的冲动。明天见了姐姐,她该怎么说呢?

沈陌言毫无睡意,却不敢不睡,怕明天气色太差,让沈韶华徒然担心。只是,越是这样想,越是睡不着。她翻来覆去的,忽然觉得自自己确定婚事以后,发生了太多事情。和从前的波澜不惊比起来,如今的日子真可以算得上是波涛汹涌。

如果,时光可以一直停留在从前,该有多好…

更鼓声声声入耳,沈陌言这才迷迷糊糊的合了眼。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

到底还是年轻好!

沈陌言默默想着,不施薄粉,只用簪子挑了点胭脂化开了,淡淡的在面颊上抹了一点,看起来面色红润了许多。碧落几个就清点着礼品,摆了满满一桌子。有两支百年的人参,还有几支五十年的何首乌,以及一大包燕窝和一些药材。想着宁国公府的太夫人喜欢濡软的糕点,特地带了两匣子酸枣糕。

一切收拾妥当,沈陌言上了马车。好在雪已经停了,阳光明媚,只是依旧觉得很冷。

这是沈陌言第三次来宁国公府,却和前两次的心情都不同。忐忑不安,又隐隐有些害怕。

是的,害怕。

她心目中的沈韶华,容光照人,神采飞扬。笑起来时有浅浅的梨涡,有着一把黑黑的好头发,眸光如星辰一样的明亮,见之忘俗。她害怕自己会见到一个形容枯槁的,或者是奄奄一息,病入膏肓的沈韶华。

她的姐姐,从来就没有在人前失态过,总是从容不迫,仪态万千…

沈陌言心里酸酸的。

马车在垂花门前停了下来,来迎接她的是沈韶华陪嫁的大丫鬟,如今已经是管事妈妈的秋月和乳母田嬷嬷。见到她,几个人都很高兴,也很激动,田嬷嬷更是双目含泪,道:“夫人一直在盼着您!”

沈陌言双眼一红,觉得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拍了拍田嬷嬷的手,强颜欢笑,“我这不是就来了吗?”说完,换上了青布小马车,一行人在正房外的院子里停了下来。早有丫鬟们迎了出来,秋月亲自领着沈陌言进了屋子,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药香。

从前,沈韶华屋子里燃着的,总是淡淡甘松香味…

沈陌言根本不用人引着,迫不及待的进了内室,就见垂动的秋香色帐子中,沈韶华靠着大红色的软枕,冲着她微微一笑,“出去了几个月,性子还是那么急。”看得出来,有精心修饰过,可依旧难掩病容。

原本丰润的面颊消瘦了不少,脸色更是如糯米纸一样的白,不见半点血色。手上青筋暴起,看上去竟如同四十岁的妇人。说话的声音依然清亮,却少了从前的底气。

“姐姐!”沈陌言扑了过去,拉住了她的手,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第四十八章 打算

沈韶华的手冰冷冰冷,身上带着浓浓的药香味。她柔柔的摸着沈陌言乌黑的头发,莞尔微笑,“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哭哭啼啼的呢?”

“这不是见到姐姐,高兴嘛。”沈陌言掏出帕子,用力的擦干了眼泪,可一抬头见到沈韶华形销骨立的模样,眼泪又止不住的涌了出来,“姐姐,怎么不见玉哥儿?”她努力找着话题,想要缓解眼前这种挥之不去的悲伤。

“我想和你单独说会话,让乳娘把他抱下去了。”沈韶华瞥了她一眼,拉着她在自己床沿上坐下,朝着屋子里众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丫鬟们齐声应是,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沈陌言一直等待门扉被扣上,才低声问:“姐姐,你可是有什么事情?”

连最贴身的丫鬟也不能知道,可想而知事关重大了。

沈陌言郑重的看着自己的姐姐,信誓旦旦的保证:“姐姐,你放心,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替你去做。”沈韶华微微一笑,嘴角勾了起来,轻轻握住她的手。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就如同小时候那样。

“大夫说,我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她淡淡的望着紧闭的窗户,视线似乎穿透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玉哥儿。”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叫沈陌言胆战心惊,她浑身颤抖,用力将她抱住,“姐姐,不会的,我们去找最好的大夫,普天之下,总会有华佗再世的…”

沈陌言将头埋在她的肩头,声音渐渐哽咽,“定是那些庸医为了诓银子使,才夸大了你的病情…”转眼,沈韶华的肩头就湿了一片。她也红了眼眶,一下下的摩挲着沈陌言的后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陌言,我今日见你,不是为了看着你哭的…”

沈韶华伸出双手,捂住了眼睛。半晌之后才松开,强忍着眼泪,道:“姐姐你直管说,我听着呢。”沈韶华面上漾开了一个欣慰的微笑,又摸摸她的头,“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桂花糖,那时候我带着你摇桂花,满身满头都是桂花的清香,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我都记得!”沈陌言急急忙忙点头,强忍着悲痛挤出一个笑容来,“我还记得姐姐总是让我在头上缠上帕子,免得弄脏了头发,可是我总是不听,每次到最后都要散开头发,惹得冯嬷嬷急的直跺脚,生怕我着冷…”

“那时候到了冬天,我们就在暖阁里烤蚕豆吃,丫鬟们就围坐在周围绣花,打络子…”想起从前的好时光,沈陌言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你那时候替我打了一个攒梅花络子,我一直戴在身上,后来你又嫌颜色脏了,不顾快要出阁的忙碌,连夜给我用金线又挑了一个,谁知道我不小心,被火苗弹了一下,又不能用了,那时候我可惜了好久…”

沈韶华一直含笑望着她。

这让沈陌言没来由的生出一种错觉来,好像岁月静好,而她一直在这里等待她。

而沈韶华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脸色微变,眉头蹙了蹙。这自然瞒不过一直注意着她的沈陌言,忙扶了她躺下去,又摸摸她的额头,“姐姐,要不我去叫大夫?”转身欲走,却被沈韶华拉住,许是用力过度,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陌言,我有话对你说!”

沈陌言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半跪在炕前,柔声道:“姐姐,你只管吩咐就是。”沈韶华怔怔的看着她,忽然间,泪流满面,哽咽得难以自语,“陌言,我走了以后,你就来接替我吧?”“什么?”沈陌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困惑的追问了一句:“姐姐你在说什么?”

“我最放心不下的唯有你和玉哥儿。”沈韶华拉着她的手,又重复了一遍:“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有让你来宁国公府…”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一声惊雷,将沈陌言整个人都震住。沈韶华的意思,是让她嫁入宁国公府…

她吃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错愕的看着沈韶华,瞠目结舌:“姐姐,怎么能这样呢?”

而沈韶华为此已经辗转反侧了许久,她既然开口,就没有打算收回,“我们府上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没有妯娌,只有几个出了五服的亲戚,平时往来也不多。你姐夫为人如何,你也都看在眼里,也没有妾室,只有一个通房丫头,你若是不喜欢,到时候打发了就是。”

不过说了这一小会的话,沈韶华就有些撑不住,低低的喘了几口气,才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一时半会不想再提及此事。可是女儿家,到最后总归是要嫁人的,上官浩然死了,那是他没有福气,你是我的妹妹,那些谣言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沈陌言心里也有数。

她是已经大归的人,就算未来的夫家不在乎那些克夫谣言,她也不可能再找到比宁国公府门第更高的婆家了。姐夫林瑜为人正派,一表人才,又是天子近臣,即便是日后姐姐过世,也有的是高门大户愿意把女儿嫁过来。

如果沈韶华不是她的姐姐,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嫁入林家。

可是,她不愿意。

哪怕此生孤独终老,她也不要觊觎她姐姐拥有的东西。

在此之前,她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想找高门大户里特别出众的男子实在太过困难,她只愿嫁入一户普通小户人家,平平淡淡了此一生罢了。如果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那她就这样孑然一身,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洗手作羹汤固然是每个女人的梦想,可沈陌言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

“姐姐,你好好养好身体,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沈陌言定定的注视着沈韶华,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如今什么也不想,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姐姐你也是一样,一个大夫看不好,我们再去找别的大夫,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才对。”

沈韶华低低的哭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闲话

沈陌言温柔的替她梳理着略显凌乱的发丝,“姐姐,等你好起来了我们去大相国寺烧香还愿。然后你和姐夫,还有玉哥儿,再叫上二哥一起,去江南游玩一番,末了,就歇在我的庄子上。我在田庄上种了些蔬菜,到时候亲自下厨做给你们吃。”

话里话外都是对未来的憧憬,让沈韶华也不由自主的露出几分微笑来,“去了趟江南,果然进益了,竟然还会下厨了。”沈陌言抿着嘴直笑,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将自己开了饭馆的事情告诉她。

就听见外头传来丫鬟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夫人,太夫人听说二小姐来了,想要见一见二小姐。”她从在宁国公府门前下马车开始,到现在姐妹说着体己话,也不过才半个时辰呢!

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太夫人早些年就不管事了,虽说亲自出面款待过她,可那次也是等到她们姐妹独处了好一会儿,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才让丫鬟来请的。而且太夫人明明知道沈韶华正病着,她又是千里迢迢才回来,姐妹之间肯定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怎么会这时候想要见她呢?

沈陌言心中一紧,飞快的瞥了沈韶华一眼。

“她老人家也一年多没有见到你了,我病着,不能陪你去,让田嬷嬷带你过去。”沈韶华倒是神色自如,替她整了整衣裳,微微的笑,“你不用紧张,太夫人是最和善不过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沈陌言当然不怕太夫人为难,可是就在沈韶华说出了让她嫁入宁国公府那番话后,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自在,就有些不太愿意见到太夫人。也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对太夫人和姐夫说起过,如果大家都已经通过气了,这也太尴尬了。

只是,眼前这种情况,叫她怎么好主动问起这事!

沈陌言无奈,又蹲在炕边低低的嘱咐:“你好好养着,我去拜见过太夫人再来陪你说话。”沈韶华温顺的点头,依依不舍的拉着她的手,目送着她离开。

外面正是融雪的时候,比来时还要冷几分。沈陌言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田嬷嬷就关切的问:“小姐要不要添件衣裳?”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北风呼啸而过。沈陌言摇摇头,“只是出来的时候有些不适应罢了,穿得太多,未免有些臃肿,行动也不便了。

田嬷嬷没有勉强,让丫鬟们撑着油纸伞在前面挡风,蒹葭和碧落一左一右搀扶着沈陌言,一行人顶着大风去了太夫人住的院子。见她们来,几个站在台阶上玩的小丫鬟一溜烟的跑了过来给她们行礼。

蒹葭早料到这事,从袖子里摸出几个封红来,一个丫鬟送了一个。小丫鬟们笑嘻嘻的接了,谢了赏,簇拥着她们进了屋子。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绿萝忙迎了上来,屈膝行礼,笑道:“二小姐,太夫人等您好久了。”

好久?

沈陌言心里顿时变得有些苦涩起来,看样子,自己从踏入国公府那一刻起,太夫人就已经知道了,并且一直关注着。这样说来,沈韶华许是在她面前提过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