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理会,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

雁初疼痛难忍,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委屈,再看看旁边的谢炎,更是羞气难忍,挣扎着甩开他:“喜欢下棋又有什么啊!你不讲理!”

院子里顿时沉寂了。

两人都僵硬了,谁也没再说话,惟独谢炎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旁边坐下,无聊地摆弄棋子,还很没眼色地朝雁初招手。

雁初咬唇不作声。

凤歧忽然放开她,转向谢炎:“我陪你下棋吧。”

“好啊。”谢炎眯了眼,果真将矮桌和杌子拖过来。

“雁初,报棋。”

“啊?”跟谢炎下棋绝对麻烦,雁初不好当面说破,低声应下,心中既震惊又好奇——下盲棋,需要何等的记忆力!对方又是谢炎这么古怪的人,这盘棋他究竟会怎么下?

日影渐斜,拉长了地上的人影,三道影子重叠在一起。

落子声急促,一轻一重,轻的是雁初,她一边报着谢炎的棋,一边听吩咐落下白子。

棋下得很怪,全无规矩,这分明是场游戏,偏偏两人皆一本正经地端坐棋盘前,不知情的人看上去还以为是高手对弈。

一个漫不经心,笑意生动如妖魅;

一个从容不迫,眼波平静如秋水。

眼虽盲,棋路却无丝毫差错,谢炎快,他更快,出手与谢炎大同小异,全无章法,雁初几乎手忙脚乱。盘中棋子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复杂,他报出的棋却无半点差错,皆绕开黑子而行,整个棋盘仿佛早已刻在了他心里。

这盘棋结束得很快。

“我赢了。”他微微后仰了身体。

谢炎闻言愣了下,倾身细瞧盘中局势。

“哎呀,是大雁!”雁初低呼了声,反应过来不由脸一热,瞟了眼身旁的人。

盘中白子赫然排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雁,几处白子又生生切断了黑子的路,留下半朵未完成的墨花。

谢炎敲敲额头:“再来再来!”

新局再开,对阵的情形已有变化,谢炎落子依然不假思索,极为随意,但雁初看得出来,他每落一子都是在阻拦白子的路,意在击散对方,不令图案成形。

这一局只是结束得比上一局慢了一盏茶的工夫。

盘中大雁成形,雁初忍不住低笑出声。

白雁斜掠,姿态悠然,翅上黑子如黑羽点缀,颇为生动。

谢炎扯了扯头发:“再来。”

 

夕阳西沉,明月东升。院子里的木架上挂起了两盏灯笼,灯影因风摇晃,映照黑白分明的棋盘。

数局下来,盘中始终有白雁的影子,或展翅,或卧水,或沉眠。

长睫暗隐锋芒,谢炎落子越来越慢,盘中形成黑子逼压白子的局面,雁初暗暗惊异,不时拿眼睛瞟他——虽然这棋全无规则类似游戏,可是观其出手,每一步竟也行得十分绝秒,总能适时切断白子的路,绝非寻常人能办到,看来这乖张的少年也是有真本事的,他不按规则走,只是将棋当作一件捣乱的玩物,以戏弄别人为乐,谁知今日棋逢对手,反被戏弄,这恐怕也是生平头一回吧。

冷不防,谢炎抬眸朝她抛了个媚眼。

雁初无语,默默地收回视线。

这一局进行的时间很长,整整用了两个时辰,外面更声响起,雁初按指示落下最后一玫白子,眼见大雁再次成形,终于松了口气,笑问:“还来不来?”

谢炎苦着脸轻抚棋子,不答。

这回凤歧先开口了:“再来吧。”

谢炎眯着眼睛瞧他一眼,懒懒地站起身道:“今日累了,不下了。”

“再来,”凤歧主动收拾了棋盘,吩咐雁初,“去收拾收拾,让谢九郎与我同住一间房吧,今夜我二人正可秉烛再战。”

雁初会意,答应着朝屋里走。

“诶呀!”谢炎一拍脑袋,“我忘记还有事,先去甄老头那边。”

雁初忍住笑挽留:“夜深了,谢九郎还是在这边歇息吧。”

话音落,人已不见。

雁初扶着矮桌笑得前仰后合。

忽然,谢炎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

“美人雁啊,”妖魅少年抱膝斜坐在墙头上,居高临下笑看她,“别以为这样就吓走我了,我还会再找你。”

雁初连忙收起笑,奇怪地问:“你找我做什么?”

“我只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许是人,或许是一件东西,”谢炎望望天空,神情居然有几分认真,“我看见你,觉得就是你了。”

哪有这么古怪的理由!谁信啊!雁初听得没好气,板着脸道:“我可不陪你下棋,你去找喜欢下棋的人吧。”

“错,我讨厌下棋的人,所以才气他们啊,”谢炎冲凤歧扬了扬下巴,道,“你这个哥哥满肚子诡计,耍花招欺负我,我不喜欢他。”

雁初噎住。

“他肯定不许你再找我,”谢炎忽然俯身道,“不如这样,等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在墙头放盆花,我看到花就过来找你。”

这简直是公然要求私会啊!雁初不由自主地想起说书的故事,满脸通红,目瞪口呆。

谢炎大笑,终于闪身消失。

“疯子!”雁初好半天才回过神,气得低骂了声,又忍不住抿嘴发笑,此人虽无赖,却有几分单纯可爱。

猛然想到一事,她惊叫:“哎呀,药还没收呢!”

转身之际,忽见一人仍独坐棋盘前,灯下鬓发灰白,脸却完美无瑕,修长手指紧紧地拈着一粒棋子。

 

雁初后悔不已,知道自己之前的顶撞伤到了他。当年是他收养了无依无靠的她,这么多年相依为命,他不让她做的事,定然是为她好的。

可是,他也不该当着谢炎的面那么对自己啊!

好在雁初性情直爽,没有赌气,过去摇着他的肩道:“凤歧哥哥,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你喜欢下棋?”

雁初忙道:“之前闲着跟甄夫子学了点,我今后不碰它了。”

他叹了口气,断然将棋子丢回钵中:“只怕习惯了执棋的感觉,棋就会伤人。”

“玩玩而已,怎么会伤人?”雁初听得莫名,又满脸佩服地道,“原来你的棋这么高明,凤歧哥哥你真厉害!”

听到这句话,空洞的双眸似乎泛起了温柔光彩。

心结难解,竟忘记了手中棋子也就是寻常棋子而已。

他轻笑了声,反握住她的手:“你喜欢?”

此话似有歧义,雁初不知道怎么回答,转移话题:“你这么厉害,什么都懂,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将她拉入怀里,面不改色地道:“我是狐仙,来报恩的。”

怀抱似有暗香,雁初忽然想起他之前说的“娶妻报恩”,心跳得急促,急忙甩开他的手:“谢九郎他……”

他适时放开她:“谢九郎么,你若想陪他玩就去吧,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我去烧水。”雁初松了口气,摸摸滚烫的脸,直庆幸他看不见,转身飞快进了屋子。

院内,他负手转向隔壁甄家的方向,神色不明:“转世后还记得吗?”

露意更重,房间里传来雁初的低唤声。

他收回视线,举步朝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