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英成了待嫁新娘,最近都在做女红,连女夫子的课都不来上了,就只剩下裴玉娇跟裴玉画。然只缺这一个,却也好像冷清许多,听不见裴玉英时时请教女夫子,裴玉画还有些不自在。

真不知哪日裴玉娇也嫁出去,她一个人该多寂寞呢!

往前恩恩怨怨早没有了,唯有离愁,眼见裴玉娇认真听课,她伸出手指捅一捅她:“哎,你真要嫁给打仗的啊?”

裴玉娇道:“嗯。”

“哪儿好了?”裴玉画轻声道,“你不再挑一挑?都是大伯麾下,不是我说大伯粗鲁,我是不太喜欢男儿打仗的。”

裴玉娇道:“会打仗有什么不好?都挺俊的,而且也有武功。”

裴玉画噗嗤声:“这样就好了呀?你可真知足!”

“知足常乐。”

反正爹爹筛选好了的,她再在里面挑一挑,总不会差,这样谁都能安心,妹妹说将来再住在侯府附近,她不说一日回来一趟,两三日回来总是可以的。其实这与她之前预期的差不离,只是自己退了一步罢了。

可太夫人,父亲,妹妹何止为她退了一步呢?

他们为她费尽了心思。

裴玉娇笑眯眯道:“三妹呀,到时我也嫁人了,你一个人可惨呢,找不到别人说话开小差!”

还会取笑人,裴玉画瞪她一眼,哼道:“那我也得赶紧着。”

不过她们陆续嫁出去,早晚都得轮到她,想到马氏盯得紧,裴玉画头皮一阵发麻,二人正小声说着,有丫环轻轻敲了下门道:“打搅夫子教书,只沈家刚刚送了帖子来,请姑娘们过去做客。”

“又可以打发时间了!”裴玉画听了,大笑道,“许是沈姑娘想念咱们,走。”她将裴玉娇拉起来。

丫环道:“还专程提了二姑娘。”

裴玉画撇撇嘴儿:“原是最想她,不过也是,马上就要嫁到徐家去,往后见一面,可不像现在这般容易。”

二人与女夫人告别一声,去了裴玉英的拢翠苑。

院子里收拾的清清爽爽的,花木只寥寥种了数棵,不似裴玉娇,裴玉画那儿花团锦簇,热热闹闹。

“你们来了。”裴玉英放下手中鞋子,笑道,“今儿女夫子有事儿不成?”

“沈姑娘想你了,要见你,咱们不过是顺带罢了。”裴玉画满嘴的醋味。

裴玉英噗嗤笑起来:“真的吗?”

“是啊,你快些收拾下,咱们与祖母说一声便去,今儿难得好日子,我听爹爹说,许是过两日就要下雨了。”裴玉画叹口气,“爹爹爱看书,最近又在琢磨什么天文,画些鬼画符,我都看不明白。”

“那是很高深的学问!”裴玉英道,“钦天监就管这个,学好了能预测天狗吞日,打雷下雨…”

见她掉书袋子,裴玉画叫道:“好了,咱们姑娘家懂这些作甚,你快些换身衣服。”

她催促,裴玉英便去梳妆打扮。

三人过得会儿去上房。

太夫人笑道:“沈姑娘重情义,定是知你要嫁人了,想着再聚一聚,你们莫耽搁,这便去罢。”又使人把礼物备好,有些时鲜果汁,还有些点心,不是什么大日子,高门大户交往也是讲究礼轻情意重,送的昂贵反是不好,叫人有负担。

姑娘们答应一声。

出去时,马氏从小路过来,拉住裴玉画说话,头一句便是不满:“你寻常最是喜欢漂亮的,怎得穿得如此素淡,还不如玉娇呢!”

她是想着今儿是休沐日,虽是请女眷,沈梦容定然也在家的,她当然希望女儿出挑些。

可裴玉画早被就沈梦容的冷淡伤过了,哪怕现在知道母亲的心意,她也不愿去讨好他,吸引他目光,语气淡淡道:“与沈姑娘那么相熟了,又不是第一次见,我也懒得费这个功夫。哎呀,娘,不能晚了叫别人等,我不与你说了!”

挣脱开马氏的手,她急忙忙往前而去。

马氏气得一个倒仰。

说起来,她们还是第一次去沈家,虽然东平侯府在京都赫赫有名,沈家也是望族,然以前只是点头之交,今日她们总算见到沈家府邸了,并不十分大,白墙黑瓦,茂林修竹,路上鲜少见花,眼前浓淡皆是绿色,格外清幽。

沈时光早已迎到门口,笑道:“原本上个月便想请你们来,谁想到竟去云县了,把我羡慕的,可惜母亲不准我去。”

沈家多规矩,不似将门之女。

裴玉画道:“那真可惜了,云县多好玩,还有温泉泡,你下回一定要试试!”

沈时光只叹气,又看裴玉英,亲昵的拉着她的手:“我前几日知,你的好日子定了,恭喜你,到时我一定来添妆。”

裴玉英脸微红:“多谢。”

“咱们姐妹不说这等客气话。”沈时光知道她害羞,这个话题揭过不提,“咱们去园子里坐坐,一会儿再打叶子牌,我叫你们这个时辰来,便是请你们在这儿吃午饭的,厨房已在准备了。”

“沈老爷,沈夫人可在家?”裴玉英问,“还未拜见呢。”

“不用。”沈时光笑道,“他们不过问咱们小辈间的事情。”

沈老爷,沈夫人都是低调的人,不过也难说是不是太清高,裴玉画虽然觉得沈时光与沈梦容都不错,可怎么说呢,好像缺少了一股烟火气,不像旁的人,总容易暴露些缺点,他们却是十全十美的。

裴玉英吩咐下人把带得东西拿上来:“一点心意,正巧赏花时吃。”

裴玉画笑道:“哪有花呢,那是赏树,我真没想到你们沈家竟都是树木,莫非沈夫人不喜欢花?”

“不是不喜,是父亲对花粉过敏,家中便不种花了,故而寻常父亲也不太出门访友。”沈时光命人把她们送的瓜果拿去洗漱,又领她们去往园中一处凉亭。

她走在前头,风姿卓越,光是个背影都叫人觉得她一回头便是风华绝代,裴玉娇忽然想起,为何自己记忆里一点儿没有沈时光嫁人的印象,沈梦容娶妻也没有,照理说,不应该啊,总有些风声的。

可惜上辈子她与他们不熟,许是错漏了也不一定。

边走边想,竟落在后面,耳边忽听一声轻笑:“裴大姑娘。”

她因想入了迷,竟是浑身一颤,一双眼睛瞪大了,活像个受惊吓的兔儿,沈梦容又笑起来:“把你吓到了?”

“啊,原来是你。”裴玉娇舒出一口气,伸手轻拍了胸口,“你怎么在呢?”

“我来看你的。”沈梦容冲她眨眨眼睛,“听说你已经选夫了啊?”

“嗯。”她点点头。

竟然是真的!

沈梦容打量着她,正色问:“不是早前说不急吗,还说着要去天涯海角?”

“是,原本是这样。”裴玉娇说着朝前看了看,裴玉英正跟沈时光说话,两人十分亲密,裴玉画略在后侧,正也朝她瞧,眼见她与沈梦容在一起,颇是惊讶,但也没有发出声音,反而一笑之后又走了,完全没有等她的意思。

那她该走,还是停在那儿?

裴玉娇有些犯难。

沈梦容笑道:“在这坐一会儿罢,我使人去与妹妹说。”

此处正有一方台阶,两旁种着两颗银杏树,也不知多少年头了,那树干得二人合抱般的那么粗壮,她抬头瞧一眼,哇的声道:“我院子里那棵都有二十年了,才那么大。”她比划了下,“这得有多少年啊。”

她又惊又喜,甚至走过去拿手搂着看。

沈梦容笑道:“得有六百年了,胡国你知道吗?便是那时候建国时在京都种下的,历经十几朝,原先还有人想砍它下来,当时一道雷霆落下,众人都说动了天威,才留下它们。”他伸出手碰了碰树干,“人人都贪恋权势,到头来只一场空,千年风云卷过去,也只剩下它们。”

那一刻,他眸中一片澄清,像是世间最干净的湖水。

裴玉娇抬头瞧着他,也觉心停止了下来,好像能随着这树见到往年的腥风血雨。

有个念头突然升起来,莫非他后来真出家了吗?

或者,这尘世原本也不该这样拘着他。

她呆呆的看着他,他莞尔一笑:“可定了谁做你夫婿了?”

她摇头:“还不曾定。”

他嘴角一弯,撩起袍子,随意坐于台阶,有几片银杏叶随着风儿,落在他鸦青色的头发上。

玉冠在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

他拍拍旁边位置:“坐吧。”

她便坐下来。

可坐了,却忍不住叹口气。

他笑道:“难不成也不是真心实意?”

“半分真心。”她幽幽道,“不过那几个男儿不错,长得挺好,眉眼英挺,比上回表舅父带来的少年要好一些,而且爹爹亲自挑的,知根知底呢,我想总也不差的,你说是不是?”

沈梦容唔了一声:“是还行,可嫁人不是儿戏。”

娶妻也不是。

他今年已是有十九了,三代单传,负担很大,母亲予他挑了好些姑娘,他也相看过,原想着将就下传宗接代,也无不可,可他内心是抗拒的,一直拖了好几个月,大概很难再拖到明年罢?

看他难得的露出苦闷之色,裴玉娇惊讶道:“你也有烦恼呀?”

“是啊,要娶妻。”他双手枕在脑后,竟然躺了下来。

裴玉娇好奇:“你要娶谁?”

她低头看他。

上方的脸,皮肤白里透红,水嫩嫩的,眼睛又大又圆,像夏天吃得葡萄,瞧着她,心情都忍不住好起来,沈梦容心想,若是非得要他娶妻,还不如娶眼前这个呢。

想起往前种种,豁然开朗,他笑道:“我娶你,好不好?”

她呆住了,好像没听清一样,忙得把身子坐直。

他也坐起来,知道自己唐突,低声道:“许是我说早了,我该与父亲母亲说一声,再来提亲。”他顿一顿,“你不是说还没定吗,可以等一阵吗?”半响没有回应,他侧眸瞧去,只见裴玉娇脸色通红,好像熟透的樱桃一样。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原来刚才没听错,他都在说提亲了。

可这怎么好像在做梦?

第052章

她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低垂着头。

沈梦容心想,她到底是姑娘家,自己竟当面与她说提亲的事儿,也难怪她害羞。他柔声道:“我原不该这样说,只我想着,你既然不太情愿嫁与那些人,或许可以考虑下我,你嫁给我,我定然不会欺负你。”

裴玉娇还是没有出声。

他弯下身子,侧头看着她,小声道:“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笑起来。

两人并排坐着,裴玉娇仍有些恍恍惚惚,毕竟沈梦容是状元,她一个比寻常人都笨的姑娘,原本不该得到这种殊荣,可他竟然真的想娶她,她心里有点儿喜滋滋的。沈梦容平时又待她好,跟他在一起,舒服自在,她自然愿意。

只高兴过后,她又想到一件事儿,担忧道:“沈老爷,沈夫人不会同意呢。”

沈梦容道:“你如今在外面,名声挺好的。”

不像以前,人人都说是痴儿,妹妹也在父亲母亲面前说过她好话。

是这样吗?裴玉娇有些疑惑,她低声道:“不管成不成,你都得快些。”

“多快?”沈梦容问。

她眉头微微拧了拧,身子侧过去些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原是楚王想娶我,所以才急着嫁人的。”

沈梦容笑了,原是为这,他一点不惊讶。早前就看出来司徒修对她不一样,原来还真要娶她呢,他道:“那是得快些,我今儿就去与父亲母亲说。”

她嗯了一声,犹豫会儿又道:“若是不同意便罢了,你犯不着为此引得父母不乐。”

毕竟是天上掉馅饼,有时候不能期望它是真的。

他点点头,伸出手在她的乌发上轻抚了一下,若丝缎般柔软,垂眸瞧见她面色平静,对将来的结果好似也不是很热切,心里突觉被什么刺了般,忽然有些惆怅起来。可转念一想,此念头瞬间而起,到底又真的能关乎一生?

他此时并不知。

裴玉娇站起来道:“我走了。”

他道:“好。”

她从台阶上起来,伸手拍了拍裙子,银杏叶落下来,好像飘飞的蝴蝶。

他看着她消失在远处。

眼见裴玉娇才来,裴玉英轻声道:“你去哪儿了,莫是在园子里迷路?”

“回头再与你说。”裴玉娇小脸红扑扑的。

沈时光看在眼里,想到刚才有下人禀告,说沈梦容留了她说话,她轻轻叹口气,大概哥哥真是瞧上她了,怎么办才好?也不知父亲母亲可会同意,她对裴玉娇并没有不满,只担心沈梦容为此与家人不和。

收敛起心事,她笑着招呼她们用膳。

正是午时了,裴玉画品尝着佳肴,称赞道:“这道锦缠鸡真不错,咱们家厨子做出来的可没这个味道。”

沈时光笑道:“你与淑琼口味一般,她也喜欢吃这个。”

说起何淑琼,裴玉画好奇:“怎得你今儿没请她来呢?我记得上回见到她,那是在徐家了,也不知出什么事儿,没告辞一声就走了。”

这原因只有裴玉英跟裴玉娇知道,二人默不作声。

“我自是请她的,可她不愿来,许是身子不舒服。”沈时光对何淑琼的心意有些了解,知道她喜欢徐涵,只并不知她为人,当是因裴玉英要嫁给徐涵,她心里难受,这也是人之常情罢,时日久了总能想开。

姑娘们在享受美食,沈梦容此刻正跪在二老面前。

沈周听说他要娶裴玉娇,大声训斥道:“你竟有胆子提这些!你母亲为你挑了多少姑娘,哪一个不比那侯府姑娘差?”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又回头瞪着不听话的儿子,“咱们家是,侯府一群舞刀弄枪的武夫,岂是门当户对?下回别让我听到你再提这件事,下去罢。”

在父亲无情的拒绝中,沈梦容好似回到九岁那年,祖母病重,他原想陪着祖母不去参加童生试,可父亲训斥他,强令他去,结果回来时,祖母已病逝,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父亲总是这般冷酷,他自己高才,九岁考中秀才,便也希望他一样。

如今,也希望他一样,娶个如同母亲般的妻子。

沈梦容抬头看向苏氏:“母亲也不准吗?”

苏氏道:“梦容,听你父亲的。”

虽是初秋,这屋里却像是寒冬,沈梦容跪在那儿,想起妹妹沈时辰,除了祖母,时辰便是这家里叫他唯一觉得温暖的人了,然而她却因他,却因父亲,在赶路时不慎在途中染病。那时他与父亲说,哪怕只把妹妹一个人留在庄上都好,可父亲一意孤行,冒着风雪带他们回来,只因为听说何大儒在京都,父亲要带他去见他。

胸口好似被稻草堵着似的,他张开嘴透气,父亲母亲站在面前,好像两尊石像。

他突然笑了,一撩袍子站起来道:“若是不让孩儿娶她,孩子这辈子便不娶妻了,翰林院,自明儿起,孩儿也不会再去!”

“你说什么!”沈周大怒。

沈梦容转身走了。

他这一生,恪守着父训,听从他教诲,然而到头来,除了一身学识,像是连心都没有了。

空荡荡的,仿若人世间的孤魂野鬼。

此次,他不会再听他的话。

他大踏步走了,留下沈周指着他背影一阵痛斥。

裴家姑娘们又待了一个时辰方才回裴家,裴玉英拉着姐姐问话:“到底怎么回事儿?”

“沈公子说要娶我。”裴玉娇红着脸小声道,“我也答应了,不过并不知他们家会不会同意。”

裴玉英吓一跳:“真的?”

“嗯,他亲口与我说的,叫我等阵子。”裴玉娇叹口气,“可我觉得或许不成,他可是翰林院修撰呢,娶什么姑娘不好?我算得了什么,只听他这么说,也挺高兴了,我原以为没几个男儿会娶我。”

裴玉英安慰她道:“你这样好,他要娶你又怎么了,再说,楚王还不是想娶你?”

比起沈梦容,司徒修也不差,人家还是王爷呢。

裴玉英突然觉得姐姐可真厉害!

裴玉娇笑嘻嘻道:“难道是因为我变聪明了?”

“你长得也漂亮呀。”裴玉英捏捏她脸蛋,暗自心想,假使沈家能同意,妹妹嫁过去当然好,不过这样就不能住在附近了,而且沈家,她今儿连沈夫人的面都没见着,也不清楚二老的为人到底如何。

姐姐嫁了,那是长媳,肩上负担的也挺重的。

果然世事没有十全十美,裴玉英微微叹口气。

过得几日,下起雨来,然傍晚却热闹,鞭炮声阵阵,曹国公府办喜事,周绎迎娶许家姑娘许黛眉,百姓们纷纷出来观看,顺带着抢些喜钱。

雨点落在芭蕉叶下,一串串滑落,好像美人儿的眼泪。

司徒修手里执一盅酒,看着窗外,想起在云县的事,想必周绎遭受耻辱,一怒之下回头去亲近许家,故而才那么快就成亲了罢?原先,他是娶了孙家姑娘的。

“七弟,如今娘娘已求了父皇,想必早晚要下旨意于裴家的,来,干了这盅酒。”对面的司徒璟笑道,“咱兄弟两个都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