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景帝如今的情况非常不好。

他的眩晕之症本就严重,好不容易稍微调养好了些,又被人下了这种稀奇古怪的药。刘良医并不能诊出这药具体是什么,不过却诊出这药是有时效的,等过几日余毒排清,弘景帝也就不会这么嗜睡了。

到底是上了年纪,身体亏损严重,再加上这期间可能出了些岔子,弘景帝竟有轻微的脑卒中,半边身子动不了。这一切连他和李德全都没有发现,只当是中毒所致,殊不知弘景帝因惊惧太过,伤了心神,以至于落得这般惨状。

这边话还未说话,就有人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刘良医避了下去,晋王倒还留在一旁。

魏皇后本是晕倒了,却被人硬生生的弄醒,醒了后的她像似疯了一般。口里连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她不信弘景帝没有死。可如今亲眼看到龙床上那个人,却不由的她不信了。

“陛下,这一切都与妾身无关此。是代王暗中弑君,妾身起初并不知道,等妾身知道时,陛下已经出事了。他拿出一份遗诏说是陛下亲笔所留,妾身虽知道他可能说了谎,可妾身是他的母后,只能帮他遮掩。千不该万不该,妾身不该心软,应该大义灭亲揭发了他,可妾身也是为人亲娘的,又哪里舍得,哪能舍得……”

魏皇后句句泣诉,半靠在龙榻上的弘景帝一动不动,仿若是睡着了。

“妾身也知自己罪不可赦,但还请陛下顾念夫妻情分,给魏家人留一条活路。若不是因为妾身,若不是妾身做了这个皇后,魏家可能没有如今富贵,但全族老小安稳太平……”

“你说完了?”

榻上的弘景帝突然睁开了眼,此时的他面容枯瘦,但神情冷峻。从密室出来后,他就被人服侍梳洗换了衣裳,恢复了以往的体面,殊不知这些日子藏身在密室,弘景帝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罪。

他虽是睡多醒少,但排泄功能正常,李德全没办法时时守着他,只能偷空进来,一日也就只能进来两三次。所以如果想排泄了,只能便溺在榻上。尤其那药性霸道,弘景帝浑身酸软麻木,有时候便溺了自己都不知道。

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这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更不用说缺衣少食,日日忧心自身安全了。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蛇蝎毒妇造成的,还有他生的好儿子。

“你就不好奇朕为何没有死?明明朕是被那孽子命人捂在龙榻上。”

闻言,魏皇后震惊地看着弘景帝,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清楚之间的细节。

弘景帝并未为她解疑,而是继续道:“你不愧是魏家的女儿,是朕的好皇后,巧言令色,半点不心虚。朕一直以为你温良贤淑,待你素来不薄,你也一直装的挺好,朕这次栽在你母子二人的手里,朕不怨他人,只能怨自己瞎了眼,怎么就把一个毒妇当成了好的。

说着,他冷笑起来,薄薄的嘴唇划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你不光心如蛇蝎,还秉持了魏家人一贯的无耻和自私。当初太子犯事,你为了保住后位为了保住魏家,主动请朕废了太子。如今那孽子出了事,你又一副受了蒙蔽的委屈嘴脸。朕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原来朕的好皇后还有这么多本事,翻脸如同翻书,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弘景帝的话太诛心了,魏皇后即使再无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她也心知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弘景帝历来心狠无情,他不会放过她,也不会放过魏家。

这种想法让魏皇后彻底扔开了一切,肆无忌惮地痛诉起来:“你说我本事,我再多的本事也是被你逼的,被这后宫逼的。我是皇后,母仪天下,我就得大度,就得眼睁睁地看着你宠这个幸那个,那些女人因争风吃醋闹出来的事,还得我笑着宽容大度的秉公处置……

“我也是个人,我也有自己的情绪,我也会恨,我也会妒忌。可因为我当了这个皇后,这些情绪我都不能有,若不然就是不贤。贤后贤后,你以为这个贤后是那么容易当的……”

魏皇后明明在笑,却是满脸的泪水:“你怎么不替我想想?那些贱女人们生了孩子,个个管我叫母后,当我稀罕当这个母后,那每一声母后都是在提醒我,你——作为我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了这么多孽种……

“……我原曾想罢了,哪个女人不是这般过来,哪怕不是皇家,也是三妻四妾风波不断。可你竟然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留给我,我是皇后,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儿子的,可你竟然想把这皇位传给沈鸾那个贱人生的儿子!”

魏皇后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晋王一眼,像似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吃了他一样。

“你们赵家的男人都虚伪透了顶,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何独对祚儿另眼相看。你觉得太子大了,有主见了,这般下去怎么把皇位顺理成章的留给他。所以你捧起祚儿,让太子和自己的亲儿子生了嫌隙,你把祚儿捧得越来越高,就把太子踩得越来越低。

“多简单的事啊,当爹的没有当儿子的本事,每个人都在这么提醒他,所以太子自暴自弃,越来越不像样子。我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儿子,一步步走向灭亡,我管不了,我也不敢管……我心里想着,哪怕不是太子,是祚儿也可以,你那几年真的让我感觉,这皇位你即使不留给我们的儿子,也是留给我们的孙子。可惜,你逼着我亲手废了太子,祚儿自然也不中用了。”

魏皇后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抑不可止,前仰后合。

“瞧瞧,你的手段就是这么高明,一个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的皇太孙,一夕之间被打落凡尘。你说,这能怨我?既然你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凭什么我不能自己争,就得眼睁睁的看着这贱种爬到我儿子的头上?”

弘景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李德全忙上前给他抚背,喂水。

“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疯了都是你给逼的。那夜我是真想拦着简儿的,可我转念再想,有你没你,分别不大,我何苦自找苦吃。做太后不好?高高在上,再也再也没有这些腌臜的烦心事。”

弘景帝的脸明眼可见胀紫了起来,李德全被吓得不轻,忙出声叫太医。却被弘景帝拉住,他深吸了好几口气,那抹颜色才渐渐的淡了去,只是一抹疲惫袭上眉头。

他满脸都是疲惫,声音也十分疲惫:“不管你相不相信,朕当初……”

当初之后消了音,弘景帝竟然又睡着了。他嘴里无意识地似乎喃喃了什么,却是让人听不分明。

殿中安静了下来。

晋王道:“让父皇先好好休息。来人,把——”他淡漠地看了魏皇后一眼:“把皇后娘娘请回坤宁宫。”

很快就有人上来将魏皇后请走了。

*

常建安终于找到了,却是找到的是他的尸体。

是在御花园的水池中找到的,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就像是失足落了水,将人淹死了一样。

这种死法太蹊跷,让人猜不透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隐秘。可不管怎么,随着代王自刎,宫中的叛军被清剿干净,紫禁城里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魏国公父子被下了狱,魏皇后被禁足在坤宁宫,另还有孟阁老等一干参与谋逆的大臣,俱都被关了起来,只等弘景帝下命处置。

可惜弘景帝精神不济,再加上杂事太多,一直没有提上日程。

而晋王这几日也十分忙碌,弘景帝龙体欠佳,很多事情都得他先办着。对此,并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因为随着陈阁老等人的回归,遗诏之事也被人所周知,那份遗诏陈阁老也拿了出来,上面的即位人选正是晋王。

不过并不是三份,只有一份。三份是陈阁老当初骗代王的,为的不过是分散目标,顺便自保。

晋王忙得脚不沾地,连着多日晚上都是宿在宫里头的。

这日,终于有了空闲,便回府歇半日。

“那皇后娘娘还会被废吗?”听完晋王的讲诉,瑶娘下意识这么问了一句。

“怎么?你盼着她被废?”

瑶娘摆了摆手:“倒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她都干出这种事了,难道不用受到惩罚?”

晋王将她的手拿过来,搁在掌心里的把玩着:“你不要多想,父皇从不是妇人之仁的性子,一时没有处置不过是精力不济。”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晋王没说,也许那一日魏皇后所言是真的,所以弘景帝才罕见的优柔寡断了。

可很快发生的一件事,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

☆、第200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代王谋逆一案, 从始至终都没有惠王府的影子。

似乎一夕之间惠王府就从人眼底消失了, 弘景帝驾崩那日没有出现,之后京城大乱自是不用提。可当事后一切尘埃落定,被无辜殃及的朝臣们开始清算叛军罪行之时,惠王府一下子就显了出来。

几个王府或多或少都遭受到了攻击, 尤其以晋王府最为惨烈,附近几条大街尸横遍野,清理多日都还能见到残留的痕迹。

哪怕是素来低调的庆王府, 也被叛军骚扰过, 只是被府里的护卫打退了。唯独惠王府从头到尾就好像是透明物一般, 左邻右舍都被叛军骚扰过,可偏偏叛军就仿佛看不见惠王府一样。

那两日因外头的形式太混乱,紧邻着惠王府有两户文官家,实在被吓破了胆子。想着惠王府是王府,王府护卫众多,总是要安全些, 就派下人上门求助,迎来的却是无论怎么叫都叫不开的大门。

后来这两户人家都被叛军破了门, 府里死伤惨重, 其中一户人家的女儿被叛军祸害了, 事后就一头撞死在墙上。如今叛军被事后清算,朝廷严查余党,这两家人劫后余生之余,看着旁边依旧威严耸立的王府, 再看看自家惨况,新仇旧恨上了心头。

也是巧了,那户人家的老爷在大理寺当官,便亲自检举惠王也是叛军一员,和叛军有勾结。

其实这本就是明摆着的事,代王是惠王的亲弟弟,亲弟弟造反,亲哥哥肯定知道。惠王府的不冒头于外人来看,不过是沆瀣一气,等着代王成事,荣华富贵自是少不了他们的。

这种想法是没错,可惜代王最终事败。

若是没有人提也就罢,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反正皇家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偏偏被人提了,而叛军恶行累累,满朝上下谁不痛恨,谁不是怨气满腹,咬牙切齿。

这种情况下,惠王府与叛军勾结之事很快就传得朝野内外皆知。

同样都是皇子之尊,晋王一马当先不顾自身安危,亲自带人外出剿叛,不光剿灭了叛乱,甚至救了不少官员和其家眷。叛乱结束后,晋王府的人往外运尸体,运了整整一日。那附近几条大街的惨况,任谁看见都要摇头感叹说道一声惨烈。

而与之相反,惠王明明尚有余力,却是见死不救。

人性本就是这样,大家都惨,凭什么就你置身事外。而你的置身事外是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是坐视不管。自古都有株连这一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虽很多人都知道这是蒙骗世人的,可让你难受,我便舒服了。

尤其都知道中宫一系这次是完了,也就没有个什么顾虑的了,许多朝臣都蜂拥而起上折子弹劾。

消息传到惠王府,惠王破口痛骂之余,吓得是胖脸煞白。

不是他怂,而是他自打知道代王事败后,便一直心中惴惴,谁曾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

“都是你这孽子,若不是你不让下人去应门,又何至于闹成这样?”

闻言,赵祚反驳:“当日那种情形能放人进府?就不提被三叔知道会是什么结果,留下两家人,还会有更多的人投靠来,府里能都接受下?”

理是这么个理,可人一旦出事,难免会迁怒。

父子二人大吵一架,下人们俱都不敢阻拦。

吵完了,事情还得解决。

如是又熬了三日,惠王左思右想后,进了趟宫。

他什么也没有干,不过就是把魏皇后给出卖了,换取自己的平安富贵。

*

晋王只听说弘景帝犯病了,便匆匆忙忙进了宫,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问过李德全后,才知晓事情究竟。

惠王为了自保,出卖了魏皇后,将魏皇后早年干的一件事告知了弘景帝。就是因为这件事,弘景帝才犯了病。

德妃当年之所以会死,竟和魏皇后有莫大关联。

沈鸾还在闺阁的时候身子便不好,但只是弱,并没有什么大病。后来进了宫,身子就越发不成了,太医诊了无数次,都是说心有郁结所致。

能是心有什么郁结,自然和进宫,和沈家有关。而这一切本都是弘景帝不愿关注,并极力回避的。

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沈鸾有了身孕,彼时还是刘太医的刘良医跟她说过,生下这个孩子会让她元气大伤,有损阳寿。可沈鸾还是坚持如此,并将晋王生了下来。临到生产之前,沈鸾的状态都还挺不错,恰恰在生产时,出了问题。

沈鸾难产了,虽是最后母子平安,到底亏空太过,没熬几年,就丢下晋王撒手人寰。

这件事一直是弘景帝的心病,他一直觉得德妃是天妒红颜,是世事弄人,是她故意和自己作对,才会没了的。

万万没想到竟是皇后在其中动了手脚。

其实惠王也不知道具体情形,他只是幼时听魏皇后说过一次,可就凭这个,已经足以让弘景帝愤怒了。

因为怀疑德妃的死,与韩嫔有些关系,弘景帝至今都不待见庆王。我觉得你是就是了,还需什么证据。

弘景帝下了废后诏书,并赐魏皇后毒酒一杯。

他答应惠王保全他的亲王之位,但作为交换,废后诏书由惠王亲自宣读,毒酒也是由他亲自带过去。

……

坤宁宫。

惠王掩面哭道:“母后,你别怪儿子,都是父皇逼儿子来的。”

大抵是惊怒过了,此时的魏皇后反倒坦然了。

她手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慢慢挪步到凤座前,坐下。

这个位置她坐了几十年,每天她都是坐在这里,接受六宫嫔妃的请安,每年也是在这里,她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

坐了这么久,她熟悉这凤座上的每一条花纹。很久之前就有人说了,说这凤座旧了,应该再换一把。可魏皇后却是没准,她总觉得这凤座换了,就不是她的凤座了。她会焦虑,会不安,还是老物件用了安心。

如今她依旧坐在这张凤座上,可惜她却已经不是皇后了。

弘景帝废了她!

她早就想过了,她死也要死在这皇后的位置上,她不会给他机会让他废掉她的。可如今她却不得不接下这封圣旨,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因为这圣旨是她儿子捧来的。

弘景帝在提醒她。

次子已经没了,魏家注定要倒,若是连长子都没了,她的血脉,她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若干年后,可能再没有人能记得她这个人。魏家也失去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这是种子,是灰烬之中仅剩的一颗火星,她必须要留着。

“你可真狠……”

魏皇后嘴里喃喃,也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就好像定了格也似。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惠王殿下?”旁边有个太监提醒道。

惠王瞳孔紧缩地看了魏皇后一眼,猛地一咬后槽牙,点点头。

太监端着托盘走上去,其上放着一杯酒。

一杯世上最毒的酒。

魏皇后惊醒过来,看着那酒杯上的花纹,缓缓地伸过手去。

“你可真狠!”

她端起,仰头,便一饮而尽。

惠王手半伸在空中,声音卡在嗓子里。

“走吧,你走。”

酒盏从魏皇后手中滑落,她一瞬间老了数十岁,脸上的皱纹也明显起来,声音有气无力的。

“你走吧。”

“母后……”

“你走!”

惠王肥胖的身子猛地一颤,便扭头走了。

当他走到殿门外时,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然后便是宫女的啼哭声。

“魏庶人殁了!”

……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太阳有些晃眼,他忍不住伸手挡了挡。

他为何要伤心?他本就是被放弃了的人。

既然早就放弃了他,为何他不能放弃她?没道理总是他被放弃利用,所以他不用伤心。

他不用伤心。

*

弘景帝强撑着一口气下了废后诏书,就倒下了。

龙体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如今病情又严重起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内阁的数位大臣都受了伤,暂时无法为朝廷效力。朝务总压着也不成,弘景帝授命晋王监国。

这已是在明面上承认了晋王的地位,如今也就差个正式的身份。想必这个身份距离不会太远,若不是如今时候不合适,可能晋王已经被封了太子。

晋王奉命监国后,就开始处理叛王一案。

由三司进行会审,晋王审阅过后觉得无误,就可以勾画。

流放的流放,发配的发配,斩首的斩首,这些日子菜市口每天都有热闹可看,汇集了大量的百姓,烂菜叶子臭鸡蛋,骂声不断。

魏国公府的处置也出来了,因为晋王的身份得避嫌,所以是经由弘景帝同意过的。魏国公府削爵抄没家产,魏国公父子判斩刑,其他魏姓人发还原籍,族人三代不许从军入仕。

自此,富贵一时的魏国公府最终还是败落了,幸好都还留了条性命。不过因为魏家还有个做亲王的外甥,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也许这就是魏皇后甘愿赴死的原因所在。

只是三代不许从军入仕,魏家人也就只能为民为商,到了那个时候惠王府也不一定能提携魏家。不过谁知道呢,毕竟人生总是充满了无限可能。

这期间,在刘良医的调养下,弘景帝的龙体已经慢慢恢复了,就是可能是人上了年纪,精神大不如以往。

小宝又恢复了每日去上书房念书的日子,闲暇之余则去乾清宫陪伴弘景帝。

时间匆匆,转眼间又是一个冬天来临。

就在这时,弘景帝突然下了个决定,他打算禅位给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