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君淮一瞧便来了劲,在旁边逗他:“要不以后就叫你小柿子吧?小柿子!”

“不要…”阿祚在玉引怀里拱来拱去,小屁股翘在外面一扭一扭的,“我不是柿子!不是!”

东院,山茶和山栀焦灼地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却不敢贸然进屋。

打从宫里的旨意传到府里,尤氏便一直把自己闷在屋里,屋里只有大公子陪着,除此之外谁都不让进。方才天擦黑时有宦官进去掌灯,原是做得无比熟悉的事情,也不知怎么触了尤侧妃的霉头了,扭脸就被赏了三十板子。

山茶和山栀便提心吊胆的,怕里面出事,又实在不敢自己去试险。她们就只能这样小心地候着,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好在大公子在里头,如若侧妃真有个什么意外,大公子会及时喊人的。

卧房里,阿礼很担忧地看看母亲苍白的面色,给她端了盏茶:“您喝口水…”

尤侧妃失魂落魄地坐在罗汉床上,好生反应了一下才将水接过来。也没喝,直接搁在了旁边的榻桌上。

她拍了拍旁边:“阿礼来。”

阿礼便爬上了床,皱着眉头问她:“母妃,您怎么了?真的不用叫大夫来吗?”

“母妃没事。”尤侧妃摇摇头,凝视着儿子踌躇了好一会儿,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皇伯伯封你三弟当了世子,你怎么想?”

“怎么想…”阿礼思量的样子含着点疑惑,尤侧妃进一步道:“你知道‘世子’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阿礼点点头,“世子是承继父王的王位的人,以后三弟就是逸亲王了!我怎么想…”

他不太明白母妃要问什么,琢磨了半天,说:“三弟还小,我会教他好好读书。我也会更努力地读书,如若三弟以后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帮他一起!”

尤侧妃滞住。阿礼这样的回答,让她全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母子间安静了一会儿,她又说:“那你…你不担心自己的将来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自己的将来?”阿礼不明就里地反问她。

尤氏轻缓道:“因为世子只能有一个、逸亲王也只能有一个,你三弟当了逸亲王,日后你便没有这个位子了。”

“可是我还可以有别的位子啊…”阿礼理所当然的口吻,打量打量母亲的神色,又说,“父王跟我们说过,宗室里的孩子是可以做官的,而且就算不做官,也还有例银…母妃您为什么担心我的将来?”

“你…”尤氏语结,怔了须臾,吃力地笑出来,“你说得对…”

她将目光从阿礼面上挪开,强自平复着复杂的心绪,滞了良久才说出下一句话:“你说得对。你…你继续当个好哥哥,好好和阿祚相处,母妃没事。”

尤氏在阿礼面前强撑着说没事的结果,就是她把气都撒到了下人头上。

不过两天的工夫玉引就听说了,东院得有一小半下人挨了罚,连尤氏近前的山栀都没逃过去,除此之外还有和婧身边的凝脂。

凝脂是替和婧给阿礼送东西去了来着,而后好像是和东院熟悉的婢子多说了两句话,尤氏就不乐意了,那婢子直接让院子里掌事的拉下去就赏板子,凝脂她到底不怎么敢动,就叫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才放回来。

和婧来跟玉引告状的时候气得小脸发白:“她凭什么罚凝脂啊,这是咱正院的人!”

玉引也觉得,这回尤氏可就太过分了。

之前跟何家联姻的事,那是宅院中拉帮结伙的常见路数,半道被孟君淮截住,她就懒得再多管;眼下阿祚封世子,尤氏会气不顺她也是事先猜到的,她爱在自己院子里发发脾气那都随她。

可是,罚还罚到她正院的人头上,这是给谁脸色看呢?生怕府里上下不知道她也盯着那个世子位吗?

玉引板着脸缓了口气,跟和婧说:“这事我知道了,你甭生气,更不许跟阿礼阿祺生气。”

“这我知道…”和婧扁扁嘴,气鼓鼓地又问她,“那我能去东院恶作剧吗?”

那犯不着。

她跟这儿当着正妃,女儿受了委屈还得靠恶作剧发泄?那她可太摆设了。

玉引就让和婧坐,叫来珊瑚,淡声道:“去叫尤侧妃来一趟,一盏茶之内必须到。”

在传侧妃或是北边的妾室们来正院的时候,她从不曾限制过时间。眼下这般一说,虽则时间宽裕,尤氏赶来时还是明显的慌张。

“王妃…”尤氏走进堂屋没见着人,往西侧一看,见她站在桌前抄经,忙是一福,“王妃万福。”

玉引嗯了一声,没说话,继续抄经。

她不开口,尤氏就只能站着等。方才她没进西屋就先见了礼,眼下也不好自己再往前走了,只得在堂屋站着。

一月末,天还冷,玉引知道堂屋的门开着必然往里灌风。

于是她也没有等太久,写罢了手头这页就搁了笔,抬眸瞧瞧尤氏:“侧妃有多久没侍奉过王爷了?”

这句话对尤氏来说,简直就是不偏不倚地狠捅一刀。

尤氏看着她浅含笑容的神色,滞了好半天才张开口,脸上不无尴尬:“有…有两三年了吧。”

“两三年?”玉引微微一笑,更近了一步,“阿祚阿祐今年五岁。”

刹那间,尤氏面色煞白。

她好似从没见过玉引这样刻薄,也从不曾料到她会这样刻薄。

可眼下她就在这样四平八稳地捅她的刀子,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击。

玉引支着桌子吁了口气:“我知道侧妃看我不顺眼,有些事儿,今儿个在这儿说开了吧。”

“王妃…”大概是因为突然刮进来一阵风的缘故,尤氏背后沁了一层凉汗。

玉引踱着步子缓缓道:“我不讨厌你与我争高下,因为我若是你,我也会。当了妾室、又受过宠的人,有口气咽不下去再正常不过,这是人之常情,我看得开。”

尤氏窒息地看着她,目光中的复杂和惊恐,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玉引定了脚:“但我不喜欢你争高下时总牵扯不相干的人,尤其是牵扯孩子。”

“我…”尤氏想辩解,但刚吐了一个字,与玉引目光相接时,她就将后面的话全都忘了。

她只觉得玉引眼底的那份平和来得太可怕,不同于她刚入府时带来的那份超脱红尘外的平和,她现下的这个样子…眼中有自信、有高傲,一丝一毫都是红尘内的情绪,却就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尤氏在她的目光中怔然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继而似乎在一瞬间溃败下来,慌忙地错开眼睛。

“尤则旭是你的侄子,和婧是我的女儿,都是小辈。近来的事情你牵扯到他们,我很不高兴。”玉引一字一顿地说着,缓了一缓,又续言,“再往前算,尤则昌欺负夕珍的事,也难说你没有责任。至于其他的大大小小…我懒得多加过问,但你最好明白,我如是想问,也都是能问得出来的。”

而后不待尤氏辩驳,她便又道:“你还要明白,如此这般的桩桩件件,我要是想跟你计较,我也是可以计较的。”

“你可以等王爷过来的时候告我的状,我只提醒你一句,即便是按照律例,他也不能干涉正妻责罚妾室。”

这句话落下,玉引只见尤氏脸上的最后一分血色都褪下去了。

“赵成瑞。”她扬音叫了人来,赵成瑞走进堂屋躬身候命,玉引迈过西屋的门槛往东屋走,尤氏几是下意识地退到一旁给她让路。

玉引长缓了口气,声色平静地发话说:“我有几卷经是要献给母妃的,这两天忙着照顾明婧,耽搁了。在堂屋给侧妃备笔墨,让她帮我抄完吧。”

“是。”赵成瑞躬身应话,未多言一个字。

“哦,门别关,不然炭火烧得旺,屋里太闷了。”玉引说到此处脚下一停,回过头看看尤氏,淡声道,“这事让不让阿礼知道,随你。我是不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父上过生日,家里要小聚一下,于是断更一天~

后天恢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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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抄经

之后的一下午过得安安静静。

尤氏起初懵了一阵,因为她和玉引已许久没有过这样正面的接触,也没想过玉引会突然刁难。

现下突然被晾在这里抄经,她一时甚至觉得恍惚,觉得这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正妃不一样,或者说,与她想象中的那个正妃不一样。

但懵神过后,尤氏还是只能一字一字地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如若她强要离开,不想也知这事会闹得很大,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这一边。

风从外面灌进来,凉飕飕的,不一会儿就吹得手不听使唤。可又因屋子里还有暖炉,保持着的温度并不会让手失去知觉,她也被办法因为拿不住笔而撂挑子不干。

玉引则在屋里陪几个孩子玩,最近她在试着叫明婧说话,就算还有点早,也可以尽量试着让她多听懂几句。

她指指自己:“娘。”

明婧笑吟吟的,明眸望着她:“娘!”

玉引又指和婧:“姐姐。”

明婧:“爷爷!”

“不是爷爷,是姐姐!”和婧在旁纠正道。

玉引拍拍她:“你别急,妹妹这就是听懂啦,学说会没那么快。”

和婧就不催了,玉引接着指向阿祚:“哥哥!”

明婧干脆利落地一个字:“饿!”

话因刚落,早已迫不及待的阿祐立刻指自己:“哥哥!”

“咦…”明婧疑惑起来,瞅瞅阿祚又瞅瞅阿祐,指着阿祚小眉头一皱,“饿!”

她的意思是,阿祚才是哥哥。

这个特别神奇,阿祚阿祐这一对双生兄弟逐渐长大之后虽然没有那么像,但很多与他们不熟的人依旧难以区分,可明婧这么个小娃娃就是分得明白。最近她已经连着叫阿祚好几天“饿”了,但就是不这么叫阿祐。

阿祐有点着急:“我也是哥哥!我们都是你哥哥!”

明婧执拗地继续指阿祚:“饿!”

阿祐:“…”

玉引笑坏,抱起她指着两个哥哥挨个解释:“这个是三哥哥,这个是四哥哥。”

明婧皱着张小脸瞅她,显然陷入了困惑。

于是母子几个很耐心很专注地教了她近半个时辰,后来执拗的小明婧终于勉强接受了“两个都是哥哥”的道理,又开始学怎么叫两个人。

最后的结果是她叫阿祚“安饿”,叫阿祐“四饿”,这个“四”发音还不准,她咬着舌说这个字,听上去特别大舌头。

不过,终于“跻身”哥哥行列的阿祐还是心满意足,愉快地扑上去抱住明婧:“明婧最乖,四哥抱抱!”

突然被四哥抱住的明婧懵懵的打了个哈欠,玉引嘱咐阿祐:“轻着点儿,别伤着妹妹。”

“娘子。”珊瑚的声音在门口一响,玉引看过去,见珊瑚颔首不言,便明白了。

她叫了奶娘过来盯着,又嘱咐几个孩子:“你们好好玩,不许打架哦。”

说罢便往外走去。

她到房门口时,孟君淮刚好进堂屋。尤侧妃抬头一看,声音就哽咽起来:“爷…”

孟君淮几乎没在正院见过尤氏,不觉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君淮。”玉引迈过门槛,一拽他,“我跟你说几句话。”

孟君淮一看,自然明白这里面一定有事。见玉引往西屋走就也跟了过去,尤氏想说话,张了张口又闭了嘴,银牙一咬沉默不言。

走进西屋,玉引回身阖上房门:“我罚侧妃你别生气,她为阿祚封世子的闹别扭呢。这几天罚了不少人,今儿还动了和婧身边的凝脂,这不是成心挑事吗?”

孟君淮皱眉:“有这事?”

“不然我哪有空找她的麻烦?”玉引说起来还有点恼火,“你是没瞧见,今天和婧气得脸色都不对了。和婧平常多好的性子啊,这我能不管吗?”

但见他嗯了一声,伸手就要推门出去,玉引一愣:“干什么?”

“哄哄和婧去。”孟君淮边说边往外走,经过堂屋时也没停,转瞬的工夫就进了东边的卧房。

玉引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他已绕过屏风瞧不见人影了,尤氏的目光则全停在她身上。

“王妃,我…”尤氏好似想解释什么,玉引平静道:“你放心,我不会在王爷跟前瞎编你的不是,你安心抄吧。”

她说罢就也进了卧房,房里,已经十一岁的和婧被孟君淮像举小孩一样举着,被举得目瞪口呆。

“…君淮!”玉引都怕他扭着胳膊,上前就要全,和婧赶紧求助:“母妃!”

“哎你们俩紧张什么。”孟君淮皱皱眉头,凝睇着和婧,“听说你今儿委屈了,委屈得脸色都不对了,父王瞧瞧。”

“您…您把我放下来瞧呗?”和婧呆滞地眨眨眼,眼睛一转又笑起来,“要不您抱母妃?”

玉引:“…?!”

这丫头敢拿他们俩寻开心了?!

什么时候让她看见过他抱她?!

用完晚膳之后,夫妻二人很认真地就这个说笑的问题教育了一下和婧。

孟君淮跟她说,父王母妃之间的事是夫妻间很私密的问题,外人不该看,属于‘非礼勿视’的范畴。

和婧辩解说:“我没故意想看,我就是路过的时候瞧见了。”

孟君淮就又说:“那你也不该当着其他人的面说,不该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说,这叫‘非礼勿言’!”

“哦…”和婧应下来,撇撇嘴,“可我们算‘外人’吗?”

“你还学会跟父王咬文嚼字了!”孟君淮一瞪她,“按家人来说,你们都不是外人。但若是咱们父女间的事,你母妃弟弟都是外人;你们母女间的事,父王就是外人。同理,我们夫妻的事,你们都是外人,懂吗?”

这圈子绕的…

玉引歪在罗汉床上读书消食,听到这儿忍不住瞟他一眼,知道他是又想解释清楚又怕‘外人’这话伤了孩子。

结果和婧稳准狠地回了一句:“懂啦!以后我跟阿晟哥哥之间的事,父王您也是外人,对吗?”

一瞬间,孟君淮脸都青了!

“…和婧过来!”玉引放下书叫过她,一刮她鼻子,“学坏了你?不许惹你父王生气。”

和婧一吐舌头:“我知道…我逗父王的!”

然而,孟君淮还是因为和婧这句话委屈了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玉引就听他在旁边沉重叹气:“还没嫁呢,这就琢磨着以后拿我当外人了?唉…”

玉引凑过去哄他,抚着他的胸口说你别生气啊别生气,和婧那就是故意的,你生气就着了她的道了。

孟君淮得寸进尺,抽噎了一声抱住她,继续委屈:“日子过得太快,和婧嫁人,过不了多久阿祚阿祐就得娶妻,然后就是明婧,到时候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

“…”玉引瞥他一眼,顺着他的话继续哄,“你放心你放心!我是肯定不改嫁,绝对不改嫁哈。”

孟君淮的声音更悲痛:“你居然想过改嫁…”

“…谁想过改嫁!!!”玉引瞪着悲痛得用脸蹭她的孟君淮,很快发觉他越蹭越往下。

她一把捂住他已埋到他胸口的脸:“别闹!还没守完孝呢!”

“我知道…”孟君淮维持着委屈的口吻,忍着不笑,“我就抱着你待会儿,不惹父皇生气。”

天呐…

玉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有点吃不消,心说以后绝对不能再让和婧拿这个刺激他了,又推推他:“你别…别这么抱啊!我也也也…也会忍不住的!”

守孝不能行房,按出月子的时间算这也有半年了,心里躁动的并不止是他。

但他还是强行抱了会儿,直到玉引喊出一声“琉璃”,他才松手。

琉璃低着头走到跟前,福了福:“娘子,侧妃还在外头抄着经呢,您看…”

“她还差多少抄完?”玉引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