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盈懵住,苦思了须臾后摇头,说当真没注意。

玉引心里一沉。

“王妃您信奴婢,奴婢绝不能干毒害二公子的事儿!”香盈道。

接着她想了想,却又说:“您若不信,叫人查奴婢就是了…唉!审审也好!奴婢确实见过那个人,还说了几句话呢,没准被人一逼问就能想起来了!”

香盈也是担心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想帮忙又帮不上,唯一能帮上的地方她还想不起来。

她好怕当真是有什么人想害二公子,那若这一次没大事却没查出是谁的话,还有下次怎么办?!

玉引自不能这会儿顺着她的话就把人押去审了,只尝试着启发她继续回忆之前那人。比如他说话是什么声音?从声音能不能判断出年纪?记得什么神色不?若记得神色就能想到点长相了…

这法子有用,但不得不说十分吃力。

问到后来,玉引都忍不住在想,要不然就索性把膳房上下全押去审好了。

总共大约是三四十号人,她也不草菅人命,只是想把这事问个明白。再说那粥本就是膳房出来的,这三四十号人总也不可能个个无辜。

但在香盈低头苦思那宦官到底有多高的时候,珊瑚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娘子!”

珊瑚鲜少这样失态,却仍没顾上,扶着门框缓了缓就又说:“二公子、二公子醒了…醒来就急着要见您!”

“我这就去!”玉引一应,余光一扫见香盈满目惊喜,又向她道,“我先去,若方便的话,明后天让你去看看。”

“嗯,奴婢不急。”香盈舒着气,口吻比刚才轻松多了,好像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气力。

阿祺所在的地方也不远,因是在正院出的事,玉引怕贸然挪动会不好,就直接在正院东侧开了间厢房给他歇息。

她进屋时,孟君淮已在房内。二人相互一颔首,玉引便看向了阿祺:“怎么样?”

阿祺看上去犹有些虚,面色惨白,嘴唇又有点青紫。他静了静神,不安地看向玉引:“母妃…”

“我在,你别怕,没事了。”玉引坐到榻边的绣墩上,阿祺怔怔然地伸手拽住她:“母妃,我没事了。”

“没事就好,你放心,这事母妃一定查清楚,一定给你个交待!”玉引承诺道。

阿祺拽在她衣袖上的手却一颤:“您别查了…”

“啊?”玉引怔住。

阿祺摇摇头:“我没事,还那么大动干戈的干什么?反正我也不住在府里…您别查了。”

玉引疑惑着还没应话,他又因焦急而想撑身坐起来,口中续道:“求您…您别查了,家和万事兴,我已经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不想再…”

“阿祺。”孟君淮的声音蓦然截断了他的话。

他看看玉引又看向阿祺:“你如果知道什么,最好坦白告诉我们。”

“没有…”阿祺避开他的目光摇头,“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这件事或许…”

“你大概还不知道,那碗粥本来是上给香盈的。”孟君淮审视着他,阿祺的面色倏然一白。

弹指间,玉引从他的面色里读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无可抑制地手脚发冷,顷刻里好似每一个骨节中都有凉气再窜。她震惊地倒吸了口气:“东院…”

“不。”阿祺颤抖着否认,看向他们的目光近乎乞求,“父王母妃,你们别…别这样猜,我母妃不会…”

而玉引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你从来正院就一直替我挡酒…”

她禁不住地在想,阿祺是不是还知道更多的事情,知道些尚未发生的事情。比如…尤氏或许不止想要香盈的命,还有她的?

“没有…”阿祺一味地摇头,好像是想辩解,又似乎只是想躲避这件事。

孟君淮眉心一跳:“杨恩禄。”

“爷。”杨恩禄应声上前,房内陡然间陷入一片来得有些奇怪的安寂,直到孟君淮说:“去查东院。”

“不!”阿祺猛地喊出声,嘶哑的声音似震得屋中都一颤。

杨恩禄迟疑着顿住脚,阿祺的牙关紧了紧,撑身下了地:“父王…”

“阿祺!”玉引想要扶她,但他还是避开玉引的手跪了下去:“父王,此事…此事没有贸然去查母妃的理由,我只是…因为多疑才会赶来正院给嫡母妃挡酒,我从未听母妃说过半句要对嫡母妃不利的话…”

他竭尽可能地为母亲辩白着,但这番说辞…显然并不怎么可能站住脚。

孟君淮便没理他,朝杨恩禄一挥手:“去吧。”

“父王!”阿祺惊慌失措,一把抓住他的衣摆,“母妃没能成事,您…”

“她想要你嫡母妃的命!”孟君淮怒喝而出。

他也实在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尤氏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你今日是喝多酒吐了才没被毒死!若那毒下在你嫡母妃碗里、下在你弟弟妹妹碗里呢!”孟君淮切齿道。

“我和大哥会劝她!我们跟她说明白!”孟时祺答话时分毫都不敢犹豫,“我们都护着嫡母妃行不行!我们、我们知道嫡母妃待我们好…我们会不让母妃再做这种事了!父王您饶母妃一次,母妃是一时糊涂…”

“你看清楚这些再说她是一时糊涂!”孟君淮愤然将手里的一叠供状砸在了他脸上。

他原是想拿这些来问问阿祺,看阿祺能想起什么可疑的人不能。

现下…呵,一时糊涂。

那七八个人截然不同的口供都分明是有人悉心编出来的,若他不是在锦衣卫日日料理审讯事宜,许多疑点都难以看出。

“父王…”阿祺呆滞地望着散落一地的纸张,目光空洞地瘫坐到地上。

就算是独自离府、冷不丁地要开始自力更生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绝望。

现下他觉得,母妃完了。他帮不了她,而发落了她的人,他又不能恨,更不能报复。

她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现在怎么办!

孟君淮睇视了他的神色一会儿,也有些不忍心,疲惫地吁了口气:“阿祺。”

阿祺没有反应。

“这事…人命关天,不管是谁做的,都不能说不查就不查。”孟君淮望了望院中苍茫的夜色,心里运了几分力气,又道,“父王去问一问,若不是你母妃,我绝不冤枉她。”

他说罢转身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别求你嫡母妃松口,她松口我也不会听的,别让她为难。”

“父王…”孟时祺怔怔,心里刚冒出来的念头硬生生被这样截断。

东院卧房里,尤氏不清楚自己已哭了多久,总之她一句哭得肿了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觉得眼皮沉得很。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碗添给罗香盈的粥,最后竟是让阿祺喝了下去…

若阿祺没有喝那么多酒…没有及时吐出来,现在必定已命丧黄泉。

尤氏心里又悔又恨,悔自己为何安排这样的事,以致于伤了儿子;恨谢玉引运气这样好,做了那么多冷酷的事情都没有报应,遇了事还跟有神佛庇佑似的。

她不懂这到底是凭什么,只是清楚,这一场自己又败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片问安声,尤氏一怔,侧耳倾听,便觉一片脚步声正由远至近。

她已经许久不见有人会在这样的晚的时候拜访了。木了木,猜不着是谁;疑惑地起身前去查看,刚绕过屏风又因看清来者而连连后退:“…爷。”

“阿祺醒了。”孟君淮睇着她,目光低了低,“但这事必须算清楚。”

第205章 发落

卧房里死一样的寂静,寂静得让尤氏想逃。而后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外头,方见院中候着的下人都已被看了起来。

孟君淮没有理会她的神色,坐去罗汉床边,睇了睇她:“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尤氏戳在旁边,一声也不敢吭。

“好,那我来问。”孟君淮神色淡淡,“如何收买的膳房的人,是威逼还是利诱?”

“爷…”尤氏声音中的颤抖越来越厉害,边是躲避他的目光,边是问他,“您在说什么…”

他又说:“你就这么恨玉引么?她嫁给我十五年,没为难过你,也没刁难过你的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恨她?”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尤氏死死低着头,下一瞬,她转身就想往外走,“我先去看看阿祺…”

“你站住!”孟君淮一喝。

尤氏猛定住脚,气息不稳中,终于再撑不下去。

她回身便跪了下去:“我…我知道错了,我没对王妃下手!我只是、我只是…”

她想着自己最终只是出手害了香盈,强辩道:“我只是不想让那姓罗的贱|人再接着害阿祺!您看阿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全是她害的!”

“阿祺和罗氏的事我可以不同你争,可你敢说你没想动王妃?”孟君淮侧首瞥着她,“膳房三十余人你收买了七八个,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罗氏?”

她以侧妃的身份想害香盈并没有多难,犯不着这样大动干戈。孟君淮执掌锦衣卫数年,经手的大多数案子,付出与目的也都是对等的。

“你知不知道阿祺为什么去正院那样喝酒?你以为他是想护王妃吗?他是想护你啊!”孟君淮忍不住地牙关紧咬,直咬得口中生疼,“你自己平白惹是生非,为孩子们想过吗!”

“您只会怪我平白惹事!”

不知怎的,尤氏突然火了,令孟君淮一愣。

尤氏怒视着他:“您就为孩子想过吗!我知道您喜欢谢玉引,她家世比我好、性子也比我强,可阿礼阿祺哪里比她的孩子差了!她的孩子还不懂事就立了世子,可阿礼有什么!如今她还把阿祺也挤出去,他们摊上我这样一个母妃便活该事事低人一头了是吗!”

“你…”孟君淮被她说得怔住,一时都不知从哪句开始反驳为好。

他皱着眉睇了尤氏良久,才终于说出一句:“你真是不可理喻!”

尤氏一咬下唇,没有应话。

“你出去打听打听,但凡府中有嫡子的,世子位是不是全都给了嫡子?这道理王妃早跟你说过!”孟君淮简短地辩了一句,吁了口气,又说,“就算没有世子,谁做世子也是我定。你有甚不痛快冲我来啊!记在玉引头上是什么道理!”

尤氏显然一木。

“阿祺的错处你也怪到她头上,还有没有良心了!”孟君淮口气沉沉,“没教好阿祺,怪你、怪我,唯独跟她没关系!但是去八大胡同出面收拾这烂摊子的可是她!”

孟君淮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羞愧难当。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他时常会觉得给玉引添了太多麻烦了。诚然,娶她的事不是他自己做的主,娶她之前他也怎么也没法料到自己以后会跟她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起来,但这些前提并不能成为让他对一切心安理得的理由。

是以不论与玉引感情多好,孟君淮心里总还是有个结,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想“这回可别平白给玉引添麻烦”。

——但好像他越这么想,就越会有各种或大或小的事情要麻烦玉引!

他心里大是懊恼,兀自缓了许久才平下气,铁青着脸色又说:“你承认是你做的便好,明日一早我进宫去,请皇嫂决断!”

“不要!”尤氏惊恐不已地喊出来,膝行上前,声音听上去撕心裂肺,“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爷您看在阿礼和阿祺的份儿上…”

“看在阿礼和阿祺的份上我保你不丢性命!”孟君淮压过她的声音,“若不然毒害正妃你死路一条,你最好明白轻重,其他的不必求了!”

他说罢实在没有耐心再多与她纠缠,起身便绕过她离开。

他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继续做侧妃了。大约是多年的疏远所致,他现在都已完全无法理解尤氏的想法,也无法判断她日后还会不会做什么别的荒唐事。

那无论是为了玉引还是为了阿礼阿祺,现在都必须有个了断。若等到非杀尤氏不可的那一天,阿礼阿祺只怕不想跟正院反目也只有反目。

这是他从前遗留下来的恶果,任由发展只会越来越糟,他得自己把它了结在此处。

太糟心了…!

孟君淮心里烦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就向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向想去。

比如…为什么宫里会有皇子娶妻时连带着赐几个妾室过来的规矩啊!

他当时也是傻,分毫没有多想就按这规矩走了。看看现在,如今的皇长子孟时衸不就把这一道免了吗?他当年怎么没想起来啊?

男人为什么要纳妾?为什么要这样自找麻烦?

嗯?好像也不对…

如果最初没有纳妾,就没有郭氏戕害庶子的事;郭氏没有戕害庶子,就不会被废,他就不会遇到玉引了。

这么一想…

孟君淮的心绪复杂起来。

正院,玉引在孟君淮离开后,没敢在阿祺跟前多做停留,她真不忍看阿祺那副样子。

这个处境于阿祺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不怪阿祺明知尤氏有错还要说情,若她是阿祺,大概也只能这么做。

尤氏很烦,但她不能说尤氏不是个好母亲。目下看来至少阿礼阿祺都不错,虽然近几年他们都在前宅没有跟尤氏同住,可儿时尤氏对他们的教诲总不能说没有影响。

所以,若要阿祺跟尤氏没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阿祺现下这拼命想护母亲的反应太正常,只是,这事太难办。

玉引想饶尤氏一次,不让阿礼阿祺难过,但她也怕尤氏再犯一次糊涂,对阿祚他们下手什么的。

她就打算等孟君淮回来后跟他商量商量有没有万全的法子,但他回正院后就一直在沉默。

玉引便由着他先静了静,自己先将新呈来的供状看了。而后咋舌的不得不承认,尤氏这回可真下血本!

膳房那几个被她收买的下人,各个拿了一千两银子,据尤氏身边的婢子招供,尤氏连嫁妆都拿出来了。

加起来七八千两,够整个王府上下一年的开销,若搁在民间,能让一户人家丰衣足食地活到千百年后去…

怨不得他们会愿意干这送命的差事。膳房的差事毕竟不在主子们跟前,玉引虽然平日也悉心打点,但他们能得的好处,总还是不能跟珊瑚赵成瑞他们比的。谁也不会为了提防这种极端的事情跟尤氏一样花大手笔去收买人心——就算能那样收买,还得把阖府都收买一遍才算安全!

再加上他们也从不跟哪个主子朝夕相处,“忠心”二字自也会无可避免地变成虚影。尤氏找他们,也算是挑对了认了。

玉引翻到最后一页,见空白处龙飞凤舞地批了个“皆杖毙”,也只能叹一口气。她将供状交还给杨恩禄,然后看向孟君淮,见他还在沉默着。

他坐在罗汉床边,胳膊肘侧支在榻桌上,手撑着额头,半晌都没动。

“君淮?”玉引过去推了推他,看他精神不好,便觉得尤氏的事再放放也可,只说,“早点睡吧,天都快亮了。”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良久,却说:“咱添两条家规吧。”

玉引:“…?”

虽然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京里各亲王府的规矩其实都差不多。亲王们打小都在宫中长大,对是非黑白、礼数规矩的理解偏差不大,规矩都是约定俗成的同一套。

现下他突然说添两条是要添什么…?

玉引不解地看着他,孟君淮想了想,说:“第一条,咱这府这一脉出去的孩子,男孩非正妻无子不能纳妾…当然女孩也不能养面首。否则由在任逸亲王禀至宫中,除宗籍。”

玉引:“…”

他这是…被尤氏刺激大了?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她想了想,就又问:“那如果家里给挑的正妻不是他们喜欢的呢?”

孟君淮一哂,看向她又说:“第二条,定亲时他们自己喜欢的为先。”

玉引:“…”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睇视了她一会儿,蹙了眉头:“你这什么表情?”

“啊…没有。”玉引颔首清了清嗓子,“挺好的,这样好。过日子嘛,和和睦睦的才好,家和万事兴!”

孟君淮淡一笑。

然后她有点心疼,觉得他突然说这个绝对是让尤氏刺激狠了。暗自一叹,坐到了他身边,劝说:“别生气了。尤氏就是这样,牛角尖越钻越深,钻得出不来了惹了个大祸…像她这样的人也少,你不用太担心。”

“嗯。”孟君淮点了点头,握过她的手攥了攥,喟叹说,“我明天进宫请旨废了她,让她回尤家去。旁的妾室…何氏搬去跟兰婧同住便不说了,其他人我看能不能说动皇兄准我一起遣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