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病了,脸上通红,额头发烫,哥哥快去镇上请郎中吧!”秋兰急着道。

张福马上就要走。

“站住。”定王轻飘飘开口,等张福皱眉回头,他看向程钰,“你去,你脚程快。”

程钰看一眼张福,猜测定王应该是不放心张福,怕张福报官惹事,便大步往前走。

张福却认定这二人是要抢在含珠面前表现的机会,闪身挡住程钰去路,强忍怒火赔笑道:“这等跑腿的事就不劳公子了,还是我去吧?”

程钰看都没看他,继续往前走。

眼看儿子还不想让路,张叔暗骂了一句没眼界,过去将儿子拉到一旁,等程钰定王一个离了船一个回了船尾,他才将儿子扯到船头,低声提点他:“你跟他们斗什么气?他们要遮掩身份,怎么放心让你去镇子上?”

“你就知道他们不是打含珠的主意?”张福憋了一肚子的火,指着船篷一股脑都发了出来,“那边船上还有空着的床榻,他不去那边非要跟含珠挤在一条船上,撑船时还偷偷往含珠那边望,不是惦记含珠是什么?现在含珠生病,他还要跟我这个未婚夫抢着邀功,爹你别将他们想的太好了!到了天津,谁知道他们会把咱们带到什么地方?”

“闭嘴!”张叔低声怒斥,“你别忘了咱们一家四口的命是谁救的?人家真想跟你抢人,何必费心救咱们出来?真想稳稳当当娶到大姑娘,你就给我待在前面船上别惹事,触怒对方,小心人家要了你的命!”

张福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他是还需要咱们帮他划船掩饰,否则才不会救咱们!就是看爹你老实好骗……”

他冥顽不灵,张叔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张福也怕挨父亲打,先跳回了另一条船上。

张叔对着码头生闷气。

张婶劝他:“行了行了,他年少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日后我会盯着他,不让他再过来。”

张叔摇摇头,催她:“我没事,你赶紧去瞧瞧大姑娘,春柳她们都小,不顶事。”

张婶快步去了。

两刻钟后,程钰领着一个年近五旬的老郎中赶了过来,上船时他气息平稳,老郎中却是上气不接下气,不敢跟程钰抱怨,进船后见里面除了后头跟着的张叔其余全是女眷,他一边擦汗一边气道:“我还没吃饭就被他强拉了回来,你们家的下人真不懂规矩,哪有强逼着人的?又不是什么大病。”

张叔张婶一起赔不是。

凝珠站在姐姐旁边,红着眼圈求他:“大爷快给我姐姐治病吧,姐姐难受。”

小姑娘生的漂亮,哭起来让人心疼,老郎中一下子没了怒气,再看床上躺着的也是个病美人,即便他上了年纪也看得心跳快了一瞬,登时不埋怨了,坐在榻前的绣凳上,望闻问切。

万幸含珠只是普通寒症,煎药服用两日便好。

“姑娘病好了多去外面走走,别怕晒,整天闷在这里头,又是郁结于心,没病也憋出病来。”临走前,老郎中语重心长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得往前看,看看这一路的好风景,心里敞亮了,身子才会康健啊。”

含珠感激道谢。

张叔张婶送郎中出门,程钰与郎中一起上岸去抓药。

里头凝珠嘟着嘴劝姐姐:“姐姐好了跟我一起出去钓鱼,别整天闷着了。”

含珠虚弱一笑,“好,都听妹妹的,凝珠先去外头吧,别把病气过给你。”

“我不怕。”凝珠抱住姐姐撒娇。

含珠无奈地捏了捏她小脸。

精心调养三日,含珠总算痊愈了,她也不想生病,便戴上帷帽,与妹妹一起到外面透气,特意挑程钰定王二人看不到的位置待着。

这日饭后午睡,睡着睡着忽然听到来回来去的脚步声,含珠惊醒,睁开眼睛,震惊发现船篷里一片昏暗,仿佛到了日落黄昏。

含珠愣了会儿才记起真正的时辰,意识到不对,她迅速下榻走到窗前,挑开竹帘一看,但见江面浪潮涌动,幽幽吓人,再看天上,乌云压顶,与江水一个颜色。

“咣当”一声,桌上的果盘突然落了地,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船摇摆得太厉害晃下去的。

“姐姐?”凝珠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含珠刚要安抚妹妹,外面忽的一道响雷,伴随着噼啪闪电响,跟着是狂风暴雨,天更黑了。

“姐姐我害怕!”凝珠看到那刺眼的闪电了,尖叫一声,捂着耳朵哭了起来。

含珠也怕打雷,这会儿却顾不得自己,赶回妹妹身边将她搂到怀里,帮妹妹捂住耳朵。

“姑娘,船家说风雨太大必须靠岸,姑娘先抓稳了,小心别摔着!”春柳秋兰一起赶了进来,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将里面的小物件往箱子里收,船剧烈摇晃,她们两个也东摇西摆的,看得含珠心惊胆颤。

暴雨啪啪砸在船板上,如催命的鼓。

船门忽的被人踹开,狂风灌入似猛兽呼啸,含珠不由抱紧妹妹,惊恐地望着内室门口。

程钰浑身湿透,挑起帘子,将手里两套蓑衣丢了进去,盯着含珠道:“马上靠岸了,你们穿好等着,别乱动。”

说完又疾行而去。

情况紧急,含珠让妹妹抓住床柱,她摇晃着去捡蓑衣,一大一小,先帮妹妹穿上,她自己再穿好。正好春柳秋兰也收拾好东西了,主仆四人搂作一团,期待船快些靠岸。

然而他们运气不好,船行在郊野之外,远远可以望见前面有个小村子,但这样大的风浪不可能再继续前行,只能临时找个地方靠岸。没有码头,男人们先跳上岸将两艘船绑在树上,绑好了船依然晃得剧烈。

“你去接你娘,一会儿再到这边来!”张叔迎着风朝儿子大喊。

张福再想英雄救美,亲娘还等着他护,只好先赶过去。

这边张叔与程钰上船去救四个姑娘,定王在岸边等着接应。

程钰动作矫健,先张叔一步赶至船舱,一句话都没说,拽住含珠姐妹就往外走,一手牵一个。船摇摇晃晃,姐妹俩东倒西歪,程钰不得不改成一手扶船,另一手紧紧搂住含珠,大喝道:“你抓紧她!”

含珠此时也没有心思顾忌男女避讳,牢牢将妹妹护在怀里。

船一晃,凝珠倒在姐姐身上,含珠歪到程钰怀里,程钰重重撞向船杆。

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船头。

船头左右没有护栏,更是危险,三人全靠程钰站得牢才没被风吹走。

定王在岸边伸手,含珠先送妹妹过去。

定王抱住凝珠,将她放到地上,回头正要接大的,那边一个大浪毫无预兆涌了过来,客船被撞得几乎倒仰。剧烈摇晃中,含珠不受控制朝程钰跌了过去,程钰脚力再稳这种情形也站不住,顷刻间随她一起栽落江中。

掉下去时在船边,再冒出来,程钰到了张福那条船旁,身边没人,他回头看,就见含珠已经被浪卷出了丈远。

“等我回来!”

他朝定王指了指前面村落的方向,下一刻潜入水中,在暴风雨里追向那被江水吞噬的姑娘。

天色昏暗,水流湍急,转眼间两人都不见了人影。

岸上,凝珠被定王箍在怀里,对着江水嚎啕痛哭。

张福送完母亲匆匆折回岸边,欲同去救人,一个大浪拍来,他本能地后退,脸色惨白。

张叔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收回想要劝阻儿子的手,跪在岸上磕头,泪水混着雨水狂流:“老爷在天有灵,保佑大姑娘平安吧,求老天爷开恩,放过我家姑娘……”

额头碰地,张叔喃喃地赔罪:“老爷,阿福配不上大姑娘,恕老奴不能遵守老爷的遗愿了,您放心,只要大姑娘能平安归来,老奴一定会为大姑娘找个真正配得上她的英雄。”

那是他的儿子,他不愿看他下水送死,可儿子真跳下去了,至少证明他对大姑娘是真心……

谁想儿子连份真心都没有。

无才无德无担当,他继续默认这桩婚事,才是真正对不起老爷。

☆、第15章

江水清冷刺骨,含珠被急流卷着往下游走,才冒出头喘口气,马上又被浪涛拍了下去,沉沉浮浮,想抓住什么,触手所及全是水,无处借力。

随波逐流,含珠冒出江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江水争先恐后灌入喉咙,呼吸困难……

她闭上眼睛,那些恐惧冰冷,好像都消失了。

蓑衣早被江水冲散,身穿白裙的姑娘渐渐沉了下去,裙摆展开,像绽放在水里的丁香。

程钰目光一凝,游鱼般窜到她身前,搂住那纤细腰肢冲向水面。哗啦一声,他带着她出了水,抹把脸,透过帘幕般的暴雨,发现两人在江中央,距离岸边大概有两丈远。

怀里的人明显昏了过去,程钰没有浪费时间喊她,搂着她腰往右岸游。好不容易前进一段,水流陡然一变,又将二人卷到江心。程钰毫不气馁,一次次尝试,终于到了岸边。

他扔她上去,自己被江水往前带了一大段,再次扒住岸,程钰一跃而上,疾步赶向含珠。

她长发早散了,搭在江边的污泥里,唯有一张脸惨白可怜,任由雨水冲刷。

程钰将她摆平,双手按她腹部,她无意识地吐水,人却没醒。

“醒醒?”程钰拍了拍她脸。

她脑袋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依然毫无知觉。

大雨倾盆,程钰弯腰,用肩膀帮她挡雨,看看她冷得发紫的唇,他目光微闪,一手捏住她鼻子一手掐她下巴迫她张嘴,深吸一口气,低头,为她渡气。

嘴唇紧紧贴合,送气时,舌不经意碰到她的。

程钰手臂肌肉绷紧,眼前是她紧闭的眼睛,脑海里却浮现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

每一次,她好像都在哭,被他威逼哭了,父亲死了哭了,被狗官凌.辱哭了,夜里生病想念父亲哭了,像是水做的人,眼里永远都含着泪珠,如她的名字。

含珠含珠,本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疼的吧?像她照顾妹妹那般。

可惜她是姐姐,她只能护着妹妹,父母双亡,没人护她。

程钰闭上眼睛,专心救人。

连续渡了几口,她都没醒。

程钰不信邪,一次次继续。

他在江水里追了那么久,不是为了捞具尸体上来的。

含珠转醒,就见男人鼓着腮帮子凑了过来,她震惊又茫然,想要开口,他唇已经贴上了她。

她呆呆地看着男人白皙俊朗的脸庞,看他被雨水打湿的细密眼睫,感受着他缓缓渡气给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含珠一动不动,却在他松开她鼻子抬起头时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又在他再次压下来之前及时“苏醒”。

目光相对,程钰怔了一下,随即解释道:“你方才掉到江里,我刚救你上来。”

弦外之音,也就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他是为了救人才碰她,心中无愧,并不怕她知道,只是不想她尴尬。

含珠装作晚醒也是为了避免尴尬,听他没有解释他如何施救的,含珠反而松了口气,望向前方:“我妹妹她们呢?咱们马上回去?”

程钰站起身,眺望周围,皱眉道:“这边都是山,看起来也没有能避雨的地方,进山去寻藏身之处,路滑不小心跌下去,反而更危险。不过刚刚你我至少漂出了两里地,冒雨赶路,你能坚持住吗?”

听她站了起来,他回头看她,却见她浑身湿透,衣裙紧贴在身,胸前美景一览无余。

在她发觉之前,程钰及时别开眼。

含珠遥望山外村子的方向:“能。”

她落了水,妹妹肯定吓坏了,早点回去妹妹就能少担心一会儿,况且身上都湿透了,现在避雨有什么意义?拨开粘在脸上的头发,含珠紧紧盯着男人衣摆,他走了,她紧跟而上。

雨声哗哗,江水呼啸更吓人,程钰见她脑袋朝山那边歪着,分明惧怕江面之景,不由放慢脚步,走在她右侧,冷声提醒道:“路滑,你小心些,别摔下去。”

江水在这里进了山,岸边多草起伏不平。

含珠点点头,默默走了会儿,想到自己还没谢他,含珠小声道:“公子又救了我一命,我……”

“我水性好,救你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再谢,专心走路。”程钰不喜这种客套,马上打断她。

含珠低下头,鼓起勇气看向江中。

那样急的水,看着就吓人,他定是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才敢跳水救她的吧?

正看着,一个大浪拍了过来,溅起水波飞上岸,含珠情不自禁往里挪,不想一脚踩空,朝里面被荒草掩盖的水坑栽了下去。

程钰伸手拉她,拉到了,可惜脚下一滑,非但没有救她上来,他自己也掉了下去,那一瞬什么都来不及考虑,他下意识地扣住她脑袋按在怀里,自己仰面朝天掉落水中。

万幸这只是个普通的洼坑,里面没有巨石。

含珠扑在男人怀里,坑浅,她一抬头就露出来了,程钰也马上坐了起来,怕她摔倒,双手还扶着她腰。大雨瓢泼,含珠坐在男人腿上,雨水冲得她难以睁开眼睛,尴尬地要挪开,脚下踩到淤泥,滑不溜秋地才站起来又栽了下去。

“别动。”她笨鸟一般折腾,程钰实在看不过去,将她挪到一边,他先上去,再伸手拉她。

含珠左脚先迈上去,踩实后刚想抬右脚,左脚脚踝突然传来钻心疼,身子再次下跌,也该程钰倒霉,岸边草滑,他又被她扯进坑中。

心里有气,这次他就没有再护她了,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

坑底都是水,含珠撑起胳膊探出头。

“上辈子你是不是笨死的,连路都走不好?”程钰跨坐在她身上,看她一身污泥,越看越气。

落水后,含珠心底本就积攒了无尽的恐惧与后怕,这会儿挨了骂,加上脚疼得厉害,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脚疼……”

她忘了推他下去,坐在那儿哭得像个孩子。

程钰看着她,第一次没有烦她哭。

跟她自己偷偷哭,跟她抿紧嘴无声落泪相比,他更愿意看她哭诉委屈,告诉他她为何要哭。

他从她身上挪了下来,看向她隐在水里的脚,“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他声音温柔,哪怕只有一点点,含珠也听出来了,睁开眼睛看他,想要止住泪。

但经历过那样的惊险,一旦哭出来就不是那么好憋回去的,不哭出声,依然抽抽搭搭的,听起来可怜巴巴。程钰恍若未闻,摸到她左脚脚踝,试探着捏了下,她轻轻“啊”了声,生怕他再捏,急着劝阻,“疼……”

声音颤颤的,像是撒娇。

程钰不知为何想到了京城两岁的小表弟。

他扭头看去。雨水冲走了她脸上的污泥,一双杏眼装满哀求,跟表弟求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背你走。”他收回视线,人也背朝她转了过去。

含珠愣住,怔怔地看他宽阔的背。

“快点,水里可能有蛇。”程钰不耐烦地催道。

含珠打了个激灵,看周围的荒草都觉得可怖,不敢多待,忍着脚疼爬到了他背上。

“抱紧了。”程钰低声道。

含珠心中一颤,还是乖乖地将撑着他肩膀的手放下去,交叉抱住他脖子。

程钰稳稳站了起来。

一起来,她全部重量就压到了他身上,前胸贴后背。

含珠比他还先发现这个动作的尴尬,等他跨上去,她悄悄松开他脖子,尽量后仰,让胸前离开他,然而他走路一晃一晃,她偶尔还是会碰到他,含珠羞极了,暗暗咬紧了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跟春柳一般年岁,那里却早早鼓了起来,春柳伺候她沐浴的时候总会羡慕地夸她,说她哪里都美。含珠脸皮薄,没有细细打量过,她也不懂为何鼓的就是美,只知道她宁可不鼓,也不想要现在的羞人。

手心下面,他肩膀那么硬,石头一样,或许,他感觉不到?

含珠睁开眼睛,悄悄看他。

他头上布带绑得紧,长发未落,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脸庞,雨冷,他侧脸看起来更冷。

好像每次看他,他都是如此冷冰冰的样子。

“你想掉下去?”男人毫无预兆地开口。

含珠慌乱看向一侧,想回答,又觉得他这是训斥不是询问,好好的她怎么会想掉下去?

“趴好了,你往后仰我走路困难。”程钰紧接着又道。

含珠抿抿唇,嘴角翘了起来。果然是在训她,这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像是那晚,他直接赶她进船就好了,非要先问她是不是想寻死。

但她知道他是好人,刻薄的话里隐藏着好意,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

含珠乖乖趴了回去,这等情形,没法避讳了,只盼他感觉不到吧。

可程钰怎么会感觉不到?

像是背了一块儿大豆腐,他走一步,她就晃一晃。他肩膀有多硬,她身上就有多软,抱着他脖子的手臂,贴着他背的胸脯,挨着他腰的腿,还有她身上越来越浓的雨水也遮掩不了的幽香。

她躲他,他也轻松,只是那豆腐尖儿还会碰到他,一下一下的点,比紧挨着还折磨人,所以他索性让她趴下来。

默认好了姿势,两人都不再说话。

她渐渐放松了,敛了香,他呼吸却越来越重。

含珠不好意思了,小声问他:“我自己走吧?”

程钰脚步一顿,放她下去,指着前面道:“好。”

含珠没料到他真的放开她了,莫名有些失望,不过他累了,当然要让她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