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直戳封殊的痛处,昨日,妙姑娘才调侃过他的老年人扣扣头像。

他太不了解凡人所风行的事物,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全然明白的。

在从前,许多时候,等他刚明白了这个朝代在流行什么,皇帝就换人当了,底下的人也跟着天子换喜好。凡人的武术、锻造乃至八股文的书写,他都可以轻易掌握,但他们的烦恼喜好或是思想,他往往百思不得其解,当解了,答案又已经过时。他就像个天边的星辰,在一光年外上凝视着这个星球,每一眼,都是已成过去。

而这次,封殊想赶上现在。

赶上妙姑娘。

“你不喜欢我用这个头像,我就换掉它,你不要难过了,是我不好。”

封殊低声认错。

虽然不知道是哪一处惹她不快,但既然她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肯定是他做错了。他也不怪那位一起打游戏的姑娘,毕竟是善意的凡人不求回报地,为了帮助他而寻来一个头像。

“…”

席妙妙这回是真听懂了。

她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那位女生说的话纯属忽悠,都不用点进去她的游戏资料,就能猜到她的头像肯定是和封殊成一对儿的。

要换了别人这么说,她只会当成是拙劣的解释,把她当傻子,谈不拢了。但他对网络的知识有多贫乏,平日在语音里也时有见识,所以一看见他跟别人用了情侣头像,就以为他一直装疯卖傻骗她看她笑话,羞恼失望下,才哭得这么厉害。

害怕尴尬的人,最怕自作多情。

对别人的好意一再迟疑,担心只是客套,自己却当真了,就被人从美梦里拽醒过来,狠狠嘲笑:‘你也配被人喜欢?’。所以一直维持着安全距离,心理,生理都一样,不争不抢,拒人千里之外,怕抽身时狼狈,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作梦,清醒而孤独。

恋爱和天底下所有事,都需要经验。

身经百战,方能游刃有余,而她显然还不具备丰富经验,於是充满惶惑不安。

封殊连哄同性友人的经验都极度稀缺,他几乎没跟伏云君有过争执矛盾,这下子只能临场发挥,听她哭了,他比她还要慌张:“不如,你选一个,我换成你喜欢的头像?”

语音里的沉默,让他元神如热锅上的蚂蚁。

须臾,妙姑娘发来了两张图片。

合起来看,是一只大黑狗,抱着一只气鼓鼓的小白猫。

“换这个,你用狗狗的,”

她说话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低低的,伴着抽纸巾的声音:“跟我一对儿的头像。”

“这是…定情信物?”

说是一对儿的,让封殊想到手帕、荷包、玉佩之类的物件,没想到凡人竟流行起这种特殊的画像了。

“不喜欢吗?不喜欢就算了,不用也没所谓,反正我们只是朋友,没资格…”

冷静下来后,理智归位,席妙妙涌出大片悔意,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这时补救也来不及了,她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一路狂奔缩回安全距离:“刚才是我过分了才对,你不要因为同情我…”

“我只是不想你哭,”

封殊没整明白她复杂的心理活动,所思所想也不在同一个位面,但是:“我已经换上这个头像了,我当然喜欢,因为跟你一对儿的,你选的我都喜欢。”

直男情商低从来不是冷漠的理由。

即使不懂对方为何而难过落泪,即使他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也做不到一下让你开心起来,但是为对方着想的心,使得物种不同的他用尽办法,去靠近那个正确的答案。

而一段关系的维系,有时需要的,只是那份热诚的态度。

刚擦干了眼泪,笑意就从唇畔溢出来,席妙妙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上神始终是上神。

封殊尚不知自己已经哄好了妙姑娘,仍然在努力:“我很重视我们的交情,你不要妄自菲薄,说只是朋友没资格,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很重视你,你永远有资格去跟我提要求,我会尽量如你所愿。”

“…”

塞了一嘴[好朋友卡]的席妙妙,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总算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人情商比她还低的了。

这样怎么撩妹啊?她暗自吐糟了一下,又有些窃喜,喜他这个样子,应该不讨其他女孩喜欢:“什么要求都可以?”

“是的。”

“那你以后只跟我打游戏,我不在的时候只能单排。”

“好。”

“…我会查游戏纪录的!”

“好。”

“只跟我连语音。”

“不是一直只跟你连吗?”

“好像也是…”

抛出一个个无理取闹的要求,席妙妙希望他拒绝,又不希望他拒绝,矛盾极了。他只要拒绝一次,她就不会再问,也不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要求了,”

她深呼吸,肾上腺、心跳频率乃至脸颊热度,无一不在提醒她,她有多紧张。这应该是一件荒唐的事,不应该发生,不靠谱的,她可能下周就要上社会新闻了。

“我想你来见我,可以吗?”

“可以。”

他没有拒绝她,一如既往。

第10章

17

挂掉语音后,席妙妙扑倒在床上,抓起角落的懒蛋蛋娃娃,一顿乱滚。

兴奋从四肢发泄出去,始终是死宅体力,滚不过三分钟,她就瘫软了,原本混乱成一团甜味浆糊的脑子,终於也冷静了下来,满脑子都是封殊要给她千里送了。

千里送!!!

待回过神来,席妙妙才发现自己根本压抑不住唇角蔓延开来的笑意。

虽然冲动,但她感性的一面,痛快地表扬她做了一个好决定,利落地将之前焦躁不安的情绪全斩落下来。她意识到,这个决定很不理智,也许听从妈妈的话,去见亲戚介绍的相亲对象都比网恋面基靠谱,知根知底的老实人,而不是一个…等等,话说,封殊长什么样子来着?

更不靠谱了,她根本不认识现实里的他。

席妙妙翻了个身。

这时候,理智又归位了,她开始想象他的样子──天天呆在电脑面前,又三十岁,不是小年轻了,新陈代谢变慢,少年时吃不胖的都该开始发福了,也许是个两百斤的肥宅家里蹲。不过,她也没好到哪里去啊?她抬高左手,在左手上臂拍了一下,软乎乎的赘肉很有弹性地颤抖了一下,让人联想起红烧肉。

一时走神,饿了。

她连忙将飘到蒜泥白肉里的思绪拉回来。

她向来缺乏锻炼,席妙妙庆幸自己赶上了青春的尾巴尖尖,尚有几分胡吃海喝的资本。每日下午雷打不动一杯致肥奶茶,深夜可乐薯片为赶稿的自己充电,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此放肆,她的体重都能维持在110斤,穿衣脱衣都十分有肉,但脸小,视觉效果就显瘦。

等一下,她要不要买一套新的化妆品?上回让温女神碰见她用大宝擦脸,直接送了她一套雅诗兰黛,让她对自己好一点,也许是到了该割肉的时候了。

席妙妙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之中,一夜没睡好。

远在天边的上神封殊,不用睡觉,睡得好不好对他说意义不大,但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太要命了,去见妙姑娘,肯定是他下凡,他都多久没到过凡间了!急得他火烧火燎的,想寻找外援,在这要紧关头,伏云君却一时联系不上。

他灵光一闪,退而求其次向游戏上的朋友求教。

经头像一役后,封殊也多了个心眼,不再尽信凡人所说的话。不过那位姑娘有所图才骗他,这时他求教的事情,别人就算骗了他,也断然得不到任何好处,应该可以一信。

封殊:我…七天后,要去见一位网上认识的姑娘,很忐忑,不知道要准备什么,所以想请教一下你们。在此先谢过各位了。

八岁宝宝想打职业:网恋奔现啊?记得带套!

晚风入我怀:多带点钱吧,带妹子去玩玩,看电影吃饭怎么都要用钱,开房别开太寒碜的

阅经道人:哥跟你说,带她去网吧通宵开黑,才有电竞精神

带套、多带点钱、看电影、吃饭、开房还有网吧开黑…

封殊不疑有它,逐一记在心上。

可是,带套是什么意思?

他点开百度,搜索,细阅片刻,旋即铁青着脸关掉,心生疑惑──凡间,已经放浪形骸到这个地步了?虽说从伏云君身上的经历中,可窥得天界男女是越来越不拘礼节了,但他始终认为,这只是他好友的个人风格,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行事。

今日一问,原来…凡间也是这样的吗!?

想到之前伏云君说的凡间一日换一次伴侣,他只当是玩笑话,如此看来,竟真有其事。

上神的世界观,被狠狠地刷新了一把。

18

知道封殊要千里送了,伏云君妞都不泡,直奔濯龙居。

“没想到,我会有见证封哥你脱单的一天,没白活了,”他斟酒与他:“敬你一杯!”

“我们还只是朋友,我觉得,再等等比较好。”

封殊接过酒杯,浅尝。

虽然已经知道凡间作风大胆,但他始终保留着一份对感情的内敛含蓄。夸奖的话语出自真心,便是唱山歌来赞颂妙姑娘也不为过,但说到要谈情说爱,他却想等一等:“何况,我还没跟她坦白我的身份。”

“…你还没跟人说呢?别吧兄弟,你上一次跟我说等等,我等了你两百年,凡人是等不起的,”

伏云君垂着眼帘笑一下,封殊打量这张太熟悉的脸,但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他能受仙子们欢迎是理所当然的。他随意一笑,如朗润清风,让人浑忘登天大道的苦寂,他大可不必费尽心思去想情话,他一个眼神,一抹笑意,就是最动人的情话。

他脱口而出:“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化人的样子。”

“嗯?”

封殊苦笑:“他们见了我,只会落荒而逃。”

对,还有这层误会在。

伏云君见着有趣,一直没有点破:“对了,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我知道凡间变化很大,想跟你请教一下,下凡有没有要注意的事情,还有…”封殊挺不好意思的:“此行去得匆忙,我未备好银两,想问你有没有办法。”

以往下凡,就是陪伏云君历练,他都不介意饿着肚子,饿急了去山中打猎,便是不能动用全部法力,百分之一也足能捕猎猛兽,饱餐一顿了。可是这回下凡是去见妙姑娘,他知道现在的凡间已经不是茹毛饮血的年代,更不会随意上山打猎,他不想教她看了笑话去。

“这个简单!”

伏云君微微一笑,轻声跟他招了个办法。

封殊一听,却是神色微变:“这…不合规矩吧?”

“是不合凡间的规矩,但我们天界的规矩就是这样啊,弱肉强食,不连着把他们也吃掉算是很有风度了,”他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着煽风点火的话:“你看怎么样?”

“…当真?”

封殊迟疑:“不管如何,专门挑有散仙小妖打工的地方去,要他们不收钱,这真的是天界规矩?他们会同意吗?”

天界也有学府,更有宗门,但封殊天生天养,是一只野生的上神,对善恶黑白没有太深刻的了解,稀薄的观念,都是由伏云君和下凡时所学习到,早已不合时宜的礼教。

这时候,他面对着伏云君明显瞎几把扯的忽悠,半信半疑,展现出了与他相貌完全相反的,纯良而温柔的天真。

“当然了。”

伏云君憋笑憋得很辛苦。

第11章

七日转眼即逝。

伏云君尚存有一丢丢的良心,不至於让封殊穿着炼仙袍就下凡,亲自替他挑选了几套现代穿着。

席妙妙就没这个运气了,虽然温女神说了可以找她參谋,但她不太敢跟她说,自己一言不合就要被人千里送了,想着等一等再告诉她,至於等到什么时候?她也不知道,怂。

封殊曾说过自己的外表不讨人喜欢,她自觉也不是人见人爱的网红脸,只能说是路人里平头正脸一点的。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她便没再追问下去,不想伤了他的自尊心。

谁说只有俊男美女才有资格谈恋爱的?

席妙妙想清楚了,她喜欢和封殊相处的感觉,放松舒适没有紧迫感。人无完美,既然发掘了优点,那就珍惜他的好,不能爱上老实人的单纯可靠,交往后又嫌弃他不够浪漫,恋上花花公子的玲珑心思,得到他后就埋怨他矫情不现实。

计划很完美,但总是赶不上变化。

在见面前一晚,自以为做足了充份心理预备的席妙妙,失眠了。

辗转反侧,如同秋游前夜的小学生,飙汗心悸莫名兴奋。

情感上,觉得自己可以跳下床打一套广播体操,但经验告诉她,要是真不睡觉,到了出发前三四个小时,就会困得想死。她努力说服自己,闭着眼数绵羊?好像有点枯燥。

一只封殊、两只封殊、三只封殊…

更精神了!

席妙妙猛地睁大眼睛,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这一瞪,就是三个小时。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意义的想象,翻来复去想象见面的情景。自高中毕业以后,她都没有这么频繁地跟男人说过话了,大学里只跟室友和部份同系的女同学打交道,她既不是美女,能力也不出众,没有主动出击的勇气,自然也不会收获硕果。

安份守己?

那就守己好了,不会天降专情高富帅,连渣男都没兴趣欺骗她的感情。

待她回过神来一看,自己的青春,没有撕逼、堕胎、三角恋、表白…统共没有,只有如山的题海,和忙里偷闲画的手绘本,离家的时候被父亲全扔了,只在记忆里留下了模糊遗憾的一角。

席妙妙开始犯困了。

‘小席的基本功很扎实,色感不差,就是用色跟构图都太保守,能给她合格,但打不出高分。’

迷迷蒙蒙睡意袭来间,脑海里忽然浮现起美术老师对她的评价。

她确实不是勇敢的人,没有日天日地的勇气,只会守着一亩三分地。以前,她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一意孤行要远离老家,搬到大城市来独居。

第二件事,就是和封殊见面。

而且,还睡不够。

约了下午两点在火车站见面,席妙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点了,还是被十个闹钟轮流吵醒,才把她从梦乡里生拉硬扯出来。她反手扣下床头的最后一个闹钟,双眼死死瞪住上面的数字:“…卧槽!”

生生惊出一背冷汗。

跳下床,冲进浴室一边刷牙一边洗头,洗面奶跟沐浴露一起糊在身上,水从头淋到脚,吐出牙膏泡沫后,席妙妙才算真的清醒了。她家离火车站不远,手快点洗完澡穿衣出门,打车的话是完全不会迟到了,但这也意味着,她没时间化妆了。

还是准时比较重要!

把头发吹至半干──席妙妙无比庆幸自己剪了及肩的短发,吹起来省事。她将大宝往脸上一擦,爱丽小屋口红抿两下,眉笔匆匆画几笔,眼睛太干,隐形眼镜没法带了,架上平时赶稿用的眼镜,套上绿t和军绿色夹克就出门,九秒九速度跑下楼打车。

坐进计程车里,她看了看时间,立刻松口气。

她想,要是温女神知道她就这样去见有意思的男人,肯定会当场崩溃。

席妙妙深呼吸一下,抬眼看向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心脏雀跃得要飞上云间,她忽然很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什么人,也顿时了解了为何会有人喜欢秀恩爱──太高兴了,我想把这份心情,也告诉我的好朋友。

她举起手机,自拍一张,发了消息给温女神:我要去跟他面基啦!(*/w\*)

回复她的,是感叹号刷屏。

可能是文字已经不足表达她的心情,席妙妙立刻就收到了她的来电,接通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咆哮就在耳边炸开了:“你的底妆呢?眼线眼睫毛都没刷,你带着眼镜去见他??还有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上半身这么绿,是‘当然是选择原谅她’的主题服装吗?你约了几点,不行,我上午请假带你去把妆重新化了…”

被劈头一顿骂,席妙妙却忍不住笑,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也因为好友的关心而安定下来了。

“来不及了,我快到啦,待会手机联系吧。”

温语倒也没坚持:“成,知道你向来准时…你到了之后,隔一小时给我发一次座标,你觉得情况危险的,频密点发也行,失联两个小时以上,我会报警带人去找你,你觉得这样可以么?”她征求她的同意。

席妙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嗯,好。”

这当然不是对朋友的控制欲。

虽然和封殊认识了有一段时间,但也只是在网络而已,就算是现实里认识的人,和不熟的男人见面,怎么小心都不过分,这不是怀疑,是自保。只是温语想得比她更深,怕万一有危险,她连求救的空隙都没有:“起码你要是丢了,我也能知道你是在哪里没了,监控找人也方便缩窄范围。”

挂掉电话后,席妙妙扬起的唇角,就没落下来过。

这一刻,她要去见喜欢的人,而背后有最好的朋友关心她的安全。

“到了。”

“谢了哈师傅。”

下午两点的太阳比正午温柔,她却不是很习惯,下车后,她赶忙走进火车站连着的地铁站,空调风一吹,精神登时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