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睿泽笑着说:“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出来,太荣幸了。”

蒋绍征正把玩着手边的银质镂空牙签筒,似是不经意般地随口接道:“怪不得半天都没能认出我,远远地看一眼却知道是唐睿泽。”

“她认不出你不奇怪!你这张脸太没辨识度,这些年又沧桑成了这样,也就能凑合着骗骗你的那些傻冒女学生。”

“我现在也他的学生。”宁立夏佯装不满。

唐睿泽唯恐得罪了宁立夏拿不到妻子喜欢的甜点,立刻将自己面前的盐烤生蚝往宁立夏那边推了推:“多吃点,不然没力气烤饼干做蛋糕。”

宁立夏丝毫都不领情:“不吃,现在已经一点了。”

“嗯?”

“我过了十二点只喝水。”

“你减肥?真搞不懂你们这种,明明只差一步就到皮包骨头,还什么都不敢吃。”

“我是喝凉水都长肉的那种,瘦下来很辛苦,所以才要保持。”

一直没出声的蒋绍征抬头看了宁立夏一眼,她比十九岁时的颜谷雨瘦很多,气质更是截然不同,即使他也曾听谷雨提起过妹妹暗恋唐睿泽的事儿,乍一听到她说起来,情绪也会莫名的低落。大概是她们的五官太过相似,才会给他这种微妙的错觉。

唐睿泽要回公司,送没开车的宁立夏回工作室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蒋绍征身上。

这一段路很长,宁立夏连找了四五个话题,蒋绍征都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偶尔心不在焉地应上几声。她索性不再讲话,转过头望着窗外的车流出神儿。

虽然不是早晚高峰,闹市区的车流也依然拥堵,等红绿灯的间隙,照例有人敲车窗乞讨。

没有一个车窗降下,所有人都熟视无睹,宁立夏却开始翻找背包,记起自己的钱包落在了餐厅办公室后,她又向蒋绍征借。

见她把两张最大面额的纸币递给车外那位跛着腿的老年乞丐,蒋绍征比乞丐本人更加诧异。

“以这种方式献爱心其实是在害人,他这次有了大收获,下次继续,很可能会遇上交通意外。”

宁立夏没有分辨,只说:“下次见面还你。”

蒋绍征感到困惑,却也没再多话。

正文 第3章

宁立夏原本没有下周一去上蒋绍征的课的打算,周四晚上接到卫婕的电话后却不得不打破之前的计划。

就算是旧相识,不去考试蒋老师也不可能把学分给她。

她找出那本崭新的管理统计学,翻了几页就丢到一边,滑开手机打给蒋绍征。

“蒋老师,您在忙吗?”

听到宁立夏恭恭敬敬地叫自己“蒋老师”,蒋绍征立刻明白了她打来的用意。他刚刚洗过澡,笑声略显低哑:“我没有划重点的习惯,考试涉及到的内容课上讲得很细,认真听过的完全不用复习。”

“那没听过的怎么办……”

“自己看,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

“如果我姐姐没有失踪,你就是我姐夫。”

“还有三天才考,我可以再单独给你讲一遍。”

她不死心地讨价还价:“你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把替我上课的那个女生找回来帮我考试。”

“替考零分计算。”

“……好吧,你什么时候有空?”

“随时。”

“明天可以吗?”

“内容很多,最好是现在。”

……

隔着电话,蒋绍征从统计学的性质概念开始讲起。他偶尔会提问,时间不够多,所以进度很快,要集中注意力才能跟得上。

起先宁立夏听得还算认真,时间一久,渐渐地就走了神。

“喂?”

“休息一下吧,电话别挂。”不等蒋绍征同意,她便按下了手机扬声器,打开收音机,起身去冰箱里找水果。

电话那头的蒋绍征无奈地笑了笑,反正最着急的那个不该是他。

宁立夏切完水果回来时,电台正巧在播keren ann的《seventeen》,很老的一首歌,她刚要关掉,又听到蒋绍征说:“听完这一首吧。”

“你喜欢?”

蒋绍征没有回答。

听了一半宁立夏才觉得歌词熟悉,似乎当年的颜谷雨特别中意这位歌手。

她没有兴趣陪他凭吊过去,借口困倦挂断了电话。

宁立夏的作息向来很规律,晚上十点进入熟睡状态,早晨六点准时起床。这一晚她却莫名地失了眠,好不容易睡着一小会儿却噩梦连连,天刚一蒙蒙亮就干脆起身下了床。

她看了眼壁挂钟,四点刚过半,找矿泉水的时候发现冰箱早已空空如也,想起秋晓彤曾说过自己公寓的附近有个很大的早市,便想去看看。

宁立夏从不吝啬将大把时间花在梳妆上,即使只是去买菜也不会忘记涂粉底擦唇膏,因此拿着购物袋出门时已然六点将近。

见到早市上拥挤不堪的人群,宁立夏十分后悔过来凑热闹,然而新鲜可人的水果蔬菜立刻抚平了她的烦躁。

买齐了一周的食材后,她正想回去,又看到不远处的三轮车上有花种菜籽卖,觉得新鲜,便挤过去挑。

除了樱桃番茄、荷兰黄瓜、观赏葫芦,她还买了波斯菊和太阳花的种子,正准备继续选种植工具,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颜谷雨”。

“还真的是你!”

虽然多年不见,宁立夏却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人,她努力控制住情绪,淡然一笑:“陈奶奶,我是妹妹。”

拎着菜蓝的老婆婆抹了抹眼角:“都多大了还这么骗我玩儿,你刚落地我就带你,一直带到你快二十,你是姐姐还是妹妹我会分不清?”

宁立夏默不作声。

“那时候你住在程家,我想去看你又不敢,就怕程家人嫌烦。后来你过生日,我做了你喜欢的腊肠粽子送过去,程家人却说你走丢了,电话也打不通,我去报警,身份又不合适……”

大抵是做了太多年的住家保姆,陈奶奶的言语之间总有抹不去的谦卑,宁立夏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陈奶奶,我改了名字,别再叫我谷雨,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明白明白,家里欠了那么多债,躲起来是应该的,你爸爸回来找你了没有?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的?”

这个话题宁立夏不想多谈,再次强调:“千万不要把我回来的事儿告诉别人,遇到熟人我都说自己是寒露的。”

陈奶奶会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妹妹和你妈妈怎么样了?”

“不清楚,我和她们没联系。”

陈奶奶觉得诧异,却不敢再提,只拉起宁立夏的手说:“平平安安就是福,你去家里吃饭吧,我拣你喜欢的做一大桌。”

“我今天还有事儿,改天一定去。”

要了宁立夏的电话后,又嘱咐了几句,陈奶奶才离去。

看着年过七十的陈奶奶梳到脑后的花白头发,宁立夏无限感慨。妹妹比自己的性格讨喜,比自己会撒娇耍赖,所以大部分时候,妈妈总是愿意带着妹妹睡,带着妹妹回外婆家,让自己跟保姆一起。虽然算不上十分偏心,但小时候的她总是会暗暗赌气,觉得相对于妈妈,陈奶奶与自己更加亲近。

……

早晨的相遇让宁立夏心烦意乱,自然失去了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早餐的兴致,随便吃了片咸吐司便出门去了月光云海。

她本想在月光云海解决午餐,谁知还没到午饭时间工作室那边就打来了电话,说有位蒋先生在等她。

宁立夏这才想起自己和蒋绍征约好去工作室复习,唯有急匆匆地赶过去。

“怎么不打给我?”她赶到时,蒋绍征正坐在她的摇椅上用她的平板看她看了一半的《深夜食堂》。

“不想催你。听你同事说你刚刚在餐厅,事情忙完了?”

宁立夏没敢说自己完全忘了两人的约定,到这里来是因为秋晓彤打了电话提醒,只笑着道歉:“快到周末了,餐厅客人多,昨晚睡得又不好,晕头转向地竟然看错了时间。”

“你这儿很舒服,再多呆会儿也没关系,偶尔看看电视剧也挺有意思。” 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的蒋绍征丝毫都不介意,他将平板放到一边,找出教材坐到窗边的木桌前,示意宁立夏也过去。

宁立夏不好意思说自己连书也忘了带,假装没看见,卷起袖子问蒋绍征:“你爱吃什么?这儿地方偏,午饭我来做。”

“我没有特别的偏好,不过刚刚那部电视剧里的茶泡饭看起来很好。”

她噗嗤一笑:“我还以为边看边流口水这么没出息的事儿只有我会做。”

宁立夏翻出普洱、乌梅干、黑芝麻、蟹肉、棒和海苔,慢悠悠地煮水准备。她穿偏中性的烟灰衬衣,擦暗色唇膏,因为起得太早眼睛干涩没法戴隐形,只好架一副粗边眼镜。很随意的风格却有出其不意的性感,扰得蒋绍征无法定下心来。

茶泡饭的做法简单,不到十分钟宁立夏就端出了两碗:“菜只有一盘凉拌草菇,真是寒酸,晚点请你吃大餐。”

蒋绍征笑笑:“清淡的东西最好。”

茶泡饭的滋味远没有想象中好,凉拌草菇也不过尔尔,他却吃得格外认真,连半片海苔也没有剩下,宁立夏以为他还饿着,又拿出了工作室新制的牛肉干。

“已经很饱了,我不吃零食,开始复习吧?”

“我没有带书。”

“……那就用一本。”

他们挨得很近,近的她可以轻易闻到蒋绍征身上浅淡的剃须水味,这样熟悉的味道让宁立夏想起了许多往事。

父母离婚后,她跟着父亲,那时候家里的公司还没倒,父亲的应酬很多,时常出差,不工作的时候也要抽点时间陪陪女朋友。陈奶奶虽是住家保姆,但也有自己的家要顾,每周也有一个休息日。没人照料的周末她总爱去蒋家蹭饭蹭住。蒋绍征念书早,只比她大了不到五岁却高了六个年级,因此时常会教她做功课,那时候蒋绍征才刚刚二十岁,玩心正重,即使抹不开面子愿意教她也会时时表露出不耐烦,远不及此刻专注。

可惜即使面前的人再用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的她也不会感到一丝甜蜜。

看着他漂亮到不像话的侧脸,宁立夏再次走了神。她记起《深夜食堂》讲鱼冻的那一集,有一句是“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时机”。

她想,她和蒋绍征之所以走不下去,欠缺的或许就是时机。

正文 第4章

蒋绍征连讲了一个小时也不觉得疲惫,反倒是宁立夏这个学生因为前一夜的失眠听得哈欠连连。

“这么简单都答不出来?”

“我最恨数学,高数课都是混过来的。”

蒋绍征皱了皱眉:“这一部分需要数学基础,连数学都讲时间不够。”

“跳过好啦,反正我只求及格。蒋老师,该下课了!”

“你姐姐的数学也差,但很努力,再小的问题都非要弄明白,不像你这样得过且过。”

“切,你还真信她缠着你讲题是为了成绩?我们有专门的家教好不好!”

蒋绍征默不作声地喝掉面前的茶,没搭话。他当然知道颜谷雨当初的目的,当年她日日在他眼前绕的时候他不但丝毫没有维护她的意识,偶尔还会跟唐睿泽抱怨她太粘人。可如今颜谷雨消失了,他反而容不得旁人说她半句,即使这个人是她的孪生妹妹。

也许这种维护是出于愧疚,但他并不愿意承认,仿佛“愧疚”这两个字对他们的过去是一种亵渎。

宁立夏煮了杯咖啡递到蒋绍征的手边,自己却只喝了半杯白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外面种花。”

她拎着铁皮桶,走到别墅外的矮墙下,用铲子挖了几个小坑,将纸袋里的种子分别撒下,刚填好土正要起身去拎水,便听到蒋绍征问:“就这么简单?”

“能有多复杂。”她仍旧蹲着,仰头看向他,右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帮我接桶水吧,西边的草坪中有水龙头。”

他很快就接了满满一桶回来,宁立夏颇费了些力气才拎起来,她起得太快,重心又不稳,一阵目眩后竟向蒋绍征的方向栽了过去,所幸反应够快,及时找回平衡,人没摔倒,只泼了半桶水出去。

“吓出了一身汗,这么大的桶不用接满!”她抱怨完才看见从头湿到脚的蒋绍征,噗嗤一笑后又觉得自己太不礼貌,赶紧收起笑意道歉,“真对不起,害你大晴天的成了落汤鸡。”

蒋绍征自然不会同女人计较:“怪我接的水太多。”

今年的天气十分反常,才五月气温就飙到了三十七八度,在太阳下面多站一会儿衣服就能干,但蒋绍征是客人,不好太失礼,于是宁立夏去休息室的衣帽间找了宁御的衬衣西裤出来。

“都是没穿过的,尺码和你的刚好一样。外头热,屋里冷气开得又大,穿湿的容易着凉。”

看到宁立夏手里的男装,蒋绍征微微一怔,工作室里的员工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子,男人只有两个,个子都不高,不可能穿这个号。待他进了宁立夏的衣帽间,看到左边墙上一整柜尺码相同的各式男装,心中更是腾起了说不清的感受。

“你男朋友不会介意吧?”

“男朋友?他很少来,一件衣服而已。”

碍着礼貌,他没法继续追问,其实她有没有男朋友跟他一丁点关系也没有,他本就不该关心。

待他回过神,宁立夏早已走出了别墅。浇过水,她又搬铁梯去屋顶找花盆。蒋绍征再次感叹姐妹俩的性格简直天差地别,颜谷雨事事都要央他帮忙,别说爬梯子,连水桶都不肯自己拎,两人唯一的相同大概就只有长相。

宁立夏捧着花盆进来,边翻土边笑道:“我买了波斯菊的种子,也不知道会长出什么,这些花种经常货不对板。”

蒋绍征也笑:“你姐姐喜欢向日葵,失踪前在我们家的后花园辟了一小块地,种了一整片向日葵,没想到长出来的却是白日菊。”

宁立夏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件事儿。那时候父亲躲了起来,家里的房产全数被拍卖,她只得暂时在程家借住。程家人不准她随便乱走,说是为了她的安全,蒋绍征又极少来看她,她跑到蒋家花园种向日葵不过是想借着照料花每天去见他一面。

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根本耐不下性子陪她,她唯有撒娇装傻缠着他替自己做这做那。其实她不是看不出他的厌烦,但家逢巨变,寄人篱下,她太惶恐,下意识地想紧紧抓住他。

向日葵代表爱慕,最后却开出了白日菊么?永失所爱,似乎不太应景,因为他并不怎么喜欢她。

她不算聪明,自知之明却还是有的,他们之间所谓的婚约是在她失踪的基础上才得以延续的,如果她没有走,蒋绍征又怎会因为负疚另眼看待她?既然不会再有交集,倒不如顶着寒露的身份相处,躲掉麻烦之余还可以避免尴尬。

“你的腿怎么流血了?”

宁立夏低头一看,一小股血正从膝盖顺着小腿蜿蜒而下,她摸了摸膝盖左侧,才发现有一道不算长却颇深的伤口。

她抽了张纸巾随意地擦了擦血,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找出两片创可贴边撕胶纸边说:“从铁梯上下来时刮的,当时没流血,现在也不觉得怎么疼。”

“那个梯子上有锈,这么了草怎么行,如果换作谷雨,说不定会嚷嚷着叫急救车的。”

“……”

她看着蒋绍征从抽屉中一样样翻出棉签、纱布和药水,半蹲下来替她擦伤口,他擦得很仔细,还不忘叮嘱:“伤口这么深,万一有铁锈很容易得破伤风。你别忘了换药,涂过的棉签必须直接扔掉,千万不要再往碘伏里放。”

“哪儿有那么夸张。”

“你姐姐指甲裂了都要我陪她去医院排队。她小心过了头,你又太粗心。”

“你觉得她很烦?”

蒋绍征想了一下才说:“女孩子本来就可以娇气一点。”

宁立夏了然一笑,没再接话。

他一再说自己和十九岁时截然不同,其实这些年她何曾有过一丝改变?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她不再倾慕他。

当年的她多幼稚多愚蠢啊!以为装柔弱扮楚楚可怜就能赢得蒋绍征的心,以为千方百计地赖在他的身边就能令他喜欢上自己,回想起那时的所作所为,除了丢脸便只有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