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朱谨治惊讶地“啊”了一声:“你倒认识我啊。”

能穿皇子常服又是这个年纪的还能有谁。

就这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里,沐元瑜看出来了,这位大皇子的脑袋可能确实有些——不足。

单听他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配上他的表情,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怪异感,可能是他的语调缺了点什么,也可能是他看人的眼神过于直勾勾的,总之,他身上确有与常人不那么一样的地方。

但朱谨治并不是个招人讨厌的人,他的态度还很热情,又问道:“你是我二弟的新朋友吗?我听说他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他,你也是来看他的?”

沐元瑜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进去呢?”朱谨治应该是不大懂人际间的微妙关系,直通通地就问了出来,“我在那边就看见你了,你一直站在这里。”

沐元瑜老实道:“二殿下可能病着,不舒服,所以说不见客。”

她心里同时把传闻打了个问号,朱谨治作为一个先天智力发育迟缓以至于储位至今未定的人,是不可能做戏的,他能这么阳光地来看望弟弟,可见至少他和朱谨深的关系没有传闻里那么坏。

“见客是很麻烦哒,又要换衣服,又要和人说好多话。”朱谨治同情地点了点头,“二弟原来就不喜欢这些事。”

沐元瑜想告辞了,她看到朱谨治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内侍一直在悄悄地扯朱谨治的衣襟,他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毛病,出门肯定有专人负责提点他的言行,那小内侍可能觉得他话太多也太实在了,急得不停眨眼。

但她话未来得及出口,朱谨治就热忱地接着道:“不过你是二弟的朋友,不是客人啊!我是二弟的哥哥,也不是。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进去。”

沐元瑜:“……哈?”

她傻着眼,朱谨治已经走过来了,居然还先摸了摸她的脑袋,哈哈笑道:“你好小啊,没想到二弟喜欢和你这样的小孩子做朋友,怪不得他以前都不搭理别人。”

就拉着她往里走,嘴上还絮絮叨叨的,“我知道我舅舅就总来找二弟,二弟都不理他,舅舅还来找我帮忙,不过二弟不喜欢他,我也没有办法的,我要替他跟二弟说话,二弟连我都要训了,说我多管闲事——”

他话连着话,沐元瑜不好打断他,结果就硬是一路都没找着说话的机会,朱谨治上门,府里不可能有人拦他,他就这么直接拉着沐元瑜走到了正院里。

林安大概是接到了传报,急匆匆地从堂屋里出来。

沐元瑜以为他是要迎接朱谨治来的,结果林安埋着头,小跑着从旁边的穿廊走了。

——什么意思?

这样对大皇子也太不敬了吧?她都没躲而是马上行礼了啊。

她下意识抬头看朱谨治,结果朱谨治的反应更离奇,他不生气就罢了,可能他一颗稚子心不懂和下人计较礼仪,但他居然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沐元瑜觉得他拉着自己手臂的力道都变大了。

“那个、那个是不是林安?”朱谨治转头小声问自己的内侍。

内侍忙道:“他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了。”

他说着望了沐元瑜一眼,把下一句到嘴边的“殿下别怕”忍了回去,但沐元瑜当然看得出来。

这展开也太神奇了,朱谨治堂堂一个皇子,且是嫡长皇子,居然能对一个小内侍畏之如虎——

她一点没看出林安有这么大本事。

看来当年这对天家兄弟之间,应该确实还是发生了点什么事。

朱谨治得了内侍的安慰,才好像放松了点,让内侍护着继续往前走了。

门帘再次被掀开,长兄上门,朱谨深亲自迎了出来。

见到站在旁边的沐元瑜,他表情冷淡着一怔。

沐元瑜心下跟着一紧——她多少是要面子的呀,在门前被婉拒还罢了,进都进来了,再叫人撵走,那可连个遮羞的缓冲都没有了。

冤枉的是,真不是她厚脸皮主动赖进来的。

朱谨深没理她,先望向了兄长:“皇兄,你拉着别人做什么?”

朱谨治忘性大,见到弟弟又高兴起来了,道:“这是你的朋友,我在门口遇见,所以一起来了。”

朋友——?

沐元瑜忙道:“是大殿下误会了,臣只是来探望殿下。”

以她和朱谨深至今为止的交集,她疯了才敢在外面自称是他的“朋友”。

朱谨深显然是了解长兄的脾性,没就这点多说什么,但他幽深的眼神转过来,问出来的话却是更不好回答:“林安先前找你,你不是不愿意来?何故出尔反尔?”

好嘛,做人真的不要反覆,果然为这事吃亏了。

沐元瑜在心里自嘲,认错的话到嘴边了忽地反应过来——不对,这个问话,朱谨深难道还很期待她来给他灌药不成?

——林安这小子一定没说实话!

她腰杆瞬间直了,摆出一个耿直的表情道:“殿下容禀,林安的请求,臣当然不能从命。”

一旁的朱谨治本已放开了她,闻言重新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道:“林安去为难你了?算了,他好吓人的,你还是忍一忍吧。”

他的插话没造成任何影响,朱谨深当成了耳旁风,只说了一个字:“哦?”

这个字还是对着沐元瑜说的。

朱谨治莫名所以地怕一个小内侍,沐元瑜可不怕,林安敢给她背地里下眼药,她就敢当面找回场子来——这样一来,她又庆幸自己跑这一趟了,她马上跟着又来,朱谨深虽然有不虞,还是愿意听她说两句,要是拖下去,这一点小误会说不定得拖成心结了。

她道:“不知林安是怎么跟殿下回禀的?他在臣那里是说,殿下怕苦,又不愿意吃药了,他劝不动,想起前日的事,所以去找了臣。但殿下前日不计较,是殿下大度,臣怎能不知上下,接二连三对殿下行此不敬之事呢?所以臣坚定地拒绝了他。”

当着朱谨治的面,她没把话说得太明白,皇帝都不知道朱谨深懒怠吃药的事,朱谨治更不会知道,朱谨深也不会想让这个长兄知道。

“叫林安来。”

沐元瑜打起了精神,准备进入对质状态,但朱谨治目光一抖,哀求地看向弟弟:“不,不,我不要见他。”

朱谨深改了口,重新吩咐左右:“去通知林安,叫他到前面领十板子。”

这么快相信她啦?

沐元瑜眨了下眼,这位殿下的气质淡了些,但处事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挺能明辨是非的。

她没忘记朱谨深的第二个问题,继续回道:“但臣听说殿下贵体仍有微恙,心下挂念关切,所以还是冒昧登门了。”

朱谨深的目光自她冻得红通通的脸颊上一扫而过,心下掠过了诧异之情。

他这个身体,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就是旁人的慰问之语,不论亲戚还是大臣们见他,总免不了要表示对他身体的关切,别的他或许不能通盘分辨,但这所谓的关心几分真几分假,他是知道得再清楚没有了。

有些人,嘴上说得再好听,眼神中甚至舍不得放一丝感情;也有些人,话没说两句,情意充沛得怆然涕下,好似恨不得替他把这个病生了。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把“别有用心”四个大字明晃晃地贴在了脸上。

比如李飞章。

他从他贴上来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他从来不想搭理他。

但很古怪,这个小少年表露出来的情感居然是真的。

不论多少,但是是真的有在替他担忧。

朱谨深不知道他长兄先前在外面胡说他喜欢和小孩子做朋友的事,但他现在不大确定地想:难道是因为年纪小,所以感情会纯挚一点?

不管怎样,他心中确实为此舒服了起来。

这种久违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进到屋里,炕桌上,那碗凉透的药大摇大摆地放在那里。

朱谨深:“……”

朱谨治进来时没有等传报,他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快走到正院了,他赶着让林安躲开,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幌子摆着。

☆、第45章 第 45 章

朱谨治咋咋呼呼地已经宣扬起来了:“二弟, 你真的怕苦没有吃药啊?你的朋友说, 我还不相信, 你生着病, 不吃药怎么行呢?你还怕苦,哈哈——”

他觉得弟弟会怕苦这件事很有意思, 翻来覆去说了两遍, 才带点小骄傲地道, “我都不怕。”

说罢,眼神若有所盼地环顾四周。

朱谨深紧抿着嘴唇, 面无表情。

朱谨治的内侍接了他的话茬,夸赞道:“殿下真是英武不凡。”

朱谨治才满意地点点头,坐下了,然后伸手摸摸药碗:“都凉了, 这个天喝凉掉的药可不好。”

仰了头:“把它拿去热一热吧,再端来给二弟喝。”

屋里的两个内侍没有动弹, 他们是朱谨深的人, 主子不发话,哪怕是朱谨治的吩咐他们也不敢就去。

朱谨治自己带进来的小内侍奉承自家殿下罢了,不好越这个权,也站着没动。

沐元瑜左右看了看,叫她再给朱谨深灌药她不敢,但有傻乎乎的大皇子在前面顶着雷,她给敲敲边鼓还是可以的,就蹭过去伸手拿了碗:“两位殿下聊着, 臣闲着没事,跑个腿去。”

不看朱谨深的脸色,飞快溜出去了。

朱谨深常年病弱,隔壁就有个耳房放着碳炉,专门替他熬药烹茶的,沐元瑜端着药一出去,很快被指引了方向走进去了。不过她端过去的那碗药没派上用场,炮制中药很有讲究,一般人家药凉了重新加热下没有什么,到朱谨深这里是直接倒掉重新煎制的,预防着万一影响药效。

沐元瑜在小内侍给她搬来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她没有等待多长时间,因为炉子上原就没有断了药。

沐元瑜为此试探着问了那小内侍两句,发现果然。能负责经手药材的都算是心腹之人,而朱谨深身边这些比较亲近的人里,都知道他现在不怎么愿意喝药,所以药铫子才不离火,预备着他哪一时心情好愿意喝了,能及时送上去。

沐元瑜:“……”

长得那个高冷模样,干这种任性耍赖的事好吗?

不过她同时发现一点,这些人都知道这件事,居然都不曾上报外传。

她到现在对朱谨深其实还没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他身上最显著的标签是病弱,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对外物的冷淡,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掩盖了他本身的性情,他表露在外的就是似乎没有什么事放在他的心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引起他的兴趣。

这样一个人要说他有什么厉害的手段,实在好像不太可能,但据她眼前所见,他身边的人又确实被管得铁桶一般。

天家子,看来再简单也没有简单的。

药材煮沸了,带着微涩草木香的热气缭绕而上,沐元瑜嗅着这香气,又等了一小会,管药的内侍满面殷切地把新的一碗药汤交给了她。

沐元瑜接了药,回到正房里去,才进堂屋门就听到朱谨治声音响亮地说着什么,再进得次间,她不由一愣。

朱谨治旁边多了个人。

穿的服饰同朱谨治一般,年纪同朱谨深差不多大。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

她不过满怀犹豫地走了趟十王府,结果一下见着了三位皇子,只差当今皇后所出的那位就集齐了。

朱谨治话快,先跟她介绍:“这是我三弟。”

沐元瑜把药碗交给迎上来的内侍,上前行礼问了安。

三皇子朱谨渊十分和气,笑着站起来搀扶住了她:“沐世子不要客气,沐家先祖乃是太/祖膝下的义子,你我关系与别的臣子们不同,兄弟们当亲近些,便唤我一声‘皇兄’也使得的。”

沐元瑜幸亏把药碗给人了,不然得泼出来——天家这三位皇子殿下的性格真是太分明了,那都是几辈前的事了,她跟李飞章打嘴仗拿出来压一压他还行,多大脸跟正经皇子论兄弟?

朱谨渊这自来熟得她简直牙疼。

只能连称“不敢”。

但朱谨渊仍旧很亲切,朱谨深捧着内侍传过来的药碗要吃药,没有说话,他就和朱谨治两个一句一递地聊,时刻不忘把沐元瑜拉进话题里去。

讲真,沐元瑜并不怎么想说话,她不是对朱谨渊有意见,三兄弟里,前两个一个傻一个冷,朱谨渊的态度其实算是最周到的,但——这是朱谨深的居所。

她是来探朱谨深病的。

那和朱谨渊聊得火热算怎么回事呢?

朱谨治天真不懂社交礼仪,她难道也不懂?

不好表露出来得罪朱谨渊,只能适时以微笑附和。

朱谨渊以为她初来腼腆,就更主动找着她说话,问她来京里习不习惯,吃住如何,又告诉她京里有哪些好耍有趣的地方,可以带她去逛。

这是一个非常有心的主人家了,唯一的问题是,这不是他的家,真正的主人正喝着药。

据说不怎么喜欢朱谨深的皇帝那日在这里,都止住了要问她话的意思,改成陛见时再说,朱谨渊待她这样好,怎么不替自己兄长稍稍考虑一下?

朱谨治一个傻子进来也还知道先关心一下弟弟的药。

沐元瑜记得张桢提到三皇子时是说他“和气温煦”,现在对照着看也不能算错,但放置在这个场景里,就是有点怪。

因为她的有效回应不多,便说话也是一些“多谢三殿下”之类的套话,朱谨渊终于不大说得下去了——朱谨深又不发一语,他难道真跟朱谨治聊得下去?

遂站起来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沐世子,一时不察,多说了两句,搅了二哥的清净了。”

朱谨深道:“哦。不是你见着了沐家的马车停在外面,使人上去问了吗?”

……

有生以来,沐元瑜经历过的比这还尴尬的场景不多。

这一巴掌扇得太狠了,她几乎都能听见忽然安静的空气里那道破空而过的风声。

他们兄弟有不和私下起争端还罢了,但此刻她还在场。

多大仇。

沐元瑜礼貌性地回避了不去看朱谨渊的脸色,她觉得他此刻应该恨不得把那句话的每个字都重新塞回嘴里去。

不多这句嘴,也不会被打这个脸。

朱谨渊再温煦,毕竟也才十五岁,还没有修养到唾面自干的境界,铁青着脸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去了。

他没强辩吵嚷,这风度其实也还算不错了。

被衬得略像个反派的朱谨深丢下药碗,不罢休地还补了一枪:“东施。”

沐元瑜:“……”

她知道朱谨渊为什么走得那么痛快了,朱谨深已经发作,他敢留下来,能被嘲揭了一层皮。

朱谨治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二弟,你又把三弟气走了。唉,他也是,撒这个谎做什么呢。”

很照顾地向沐元瑜解释道,“你刚才没在时,你们家的车夫往里递话,说有侍卫模样的人去问他是谁,为什么停在这里,你家的车夫怕惹到了麻烦,所以要告诉你一声。”

沐元瑜明白了,这片拢共就住了两个皇子,朱谨深这里知道她来,自然不会使人去问,那就只有朱谨渊那边的人了。

他也真是太寸了,不知道他来之前已经被车夫报了进来,强行“巧遇”,结果失败,被当场揭穿。

不过她跟着想到朱谨深后加的“东施”一词,她直觉反应这是很狠的两个字,但不知道为什么,按捺不住好奇心,便问朱谨深道:“敢问殿下,西施是谁?”

说朱谨渊效颦,那总得有个被效的对象罢。

朱谨深:“……”

他的脸色慢慢黑了。

沐元瑜极力忍笑:“哦——我懂了,不劳殿下解释。”

看来他嘲别人嘲得凶残,没留神把自己也装里面了。

只论病弱这一点,他还挺像的——噗。

这种有点拐了弯的笑点朱谨治就不懂了,茫然地来回转头看着他们。又带点担心地劝道:“二弟,你不要跟你的朋友发火,他好心来看你,你把他也气走了,你一个人多无聊啊。”

朱谨深对兄长的态度要好不少,道:“我没发火,三弟也不是我气走的,他是被自己蠢走的。”

朱谨治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三弟再笨,还能笨过我吗?你总对他没有耐心,对你也不好,我在宫里都听见人说你了,我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别人当面说相信我,我还没走远,又说起来了。”

“那又怎么样?”朱谨深漠然道,“叫这些人到我面前说试试。”

朱谨治没办法地道:“唉,人都知道你苛刻,谁敢到你面前说。”

“那不就好了。”

“可是他们背地里说啊!”朱谨治苦口婆心地劝他,“你生着病,应该好好保养自己,不要总是和三弟生气。”

朱谨深往身后的迎枕上一倚,道:“我说了我没生气,跟蠢货有什么好生气的,那我整日没第二件事干了。”

沐元瑜在一旁十分纠结,不知该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还是努力扩大自己的存在感以提示这两位殿下她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