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瞄了一眼朱谨深手里握着的书,薄薄的一本书册已被捏得泛起了波浪形,他的指甲边缘都用力得泛了白。

想劝不知从何劝起,索性先闭嘴。

许泰嘉不懂,上去撞了枪口:“殿下,您别想太多,管他那许多呢,皇上准了您的冠礼,这可是件大事,我和沐世子来,就是告诉您赶紧写个认错的条陈上去,不能耽误了——”

“我好稀罕么?”

“……”许泰嘉有点张口结舌,“这、这能不稀罕?拖好几年了,皇上总算松口了,您不抓紧着,谁知道下回在哪呢。”

沐元瑜受不了了,她看得出朱谨深已在努力压着脾气没对他们不相干的人发作出来,许泰嘉再状况外地劝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拉了他一把,向朱谨深道:“殿下,您好好想一想,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您有什么事,随时使人去召我们。”

朱谨深得到的处置是入寺反省,没有禁闭这一条,所以他的人是可以在庆寿寺出入的。

拉着许泰嘉出去,许泰嘉哪里想听她的,但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挣脱不开她的拉扯——沐元瑜进学堂时已经是深冬,天气凛寒,学堂没开过骑射武课,他不知道沐元瑜在这上面的能力。

一路身不由己地叫扯出了门,知道朱谨深情绪极为不佳,许泰嘉也不敢大声嚷嚷,直到下了台阶过了银杏树,快到院门口了,他才跳起脚来:“喂,你干什么,快放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沐元瑜打断他:“许兄,你是殿下的伴读,殿下现在不想理会人,你看不出来吗?”

那言下之意很明确,许泰嘉也不能听不懂:外人都看出来的事,你一个亲近的倒不明白?

他就不太跳得起来了:“——那你也不能说都不说一声就替我做了决定,还使那么大劲。”

他说着想起来,要捋袖子,“你还掐我,我胳膊肯定青了!真是,你是小娘吗?还掐人,我妹妹才这么干。”

沐元瑜好笑道:“我不使劲也拽不动你呀,难道我说了,你就听我的?”

意思意思地凑过去看他的胳膊,只见青倒没青,但留下了一个很显眼的红印。

许泰嘉指着嚷道:“你看,你看!”

沐元瑜顺口反嘲了一句:“你是小娘吗?这点印子还嚷嚷。”

见他瞪眼要跳,举手道,“好了,我错了,明日我带块砚台给你赔礼。”

许泰嘉此时倒还大方:“赔礼就不用了,你知道错了就好。”

正说着,林安跑了过来,道:“沐世子,殿下请您回去。”

沐元瑜一怔,道:“好。”

便往回走,许泰嘉下意识跟上来,林安赔笑道:“许世子,殿下说,他只是要找个人说话,没有要紧事,您还是请回府去,天色晚了,别叫家中长辈悬心。”

他们今日学虽放得早,走过来庆寿寺的路上也需一段时间,再要返回自己府中又需不少时间,许泰嘉家中有个老祖母,极为宠爱他的——所以他才养成这样天真的脾性,他到天黑不回府,老祖母必要挂念他。

沐元瑜在京上无长辈,到哪去无需跟任何人报备,就没有这个顾虑。

许泰嘉犹豫片刻,老实说他没怎么见过朱谨深动怒,刚才那样,他现在回想起来也有点发憷,加上他往日跟朱谨深实在也不太聊得到一块去,两人年纪差不多,心性历程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就道:“那好吧。”

转头向沐元瑜嘱咐道,“有什么事,你明天告诉我啊。”

沐元瑜应了,跟着林安返回静室。

朱谨深的脸色还是冷着,但眉宇间的躁郁之气已经去了不少,见她进来,示意她坐,还解释了一句:“我刚才不是冲着你们。”

“我知道。”沐元瑜很理解,谁叫继母这么暗算都得暴怒,朱谨深已经算克制了。

“你确实知道——”朱谨深有点深思地凝视着她,“许泰嘉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懂?”

沐元瑜很坦然地道:“大概因为我比他聪明吧。”她想想又补充一句,“也比他了解殿下。”

有的人倾盖如故,有的人白首如新,朱谨深想,这确实是件很奇妙的事。

许泰嘉做了他三四年伴读,不如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新朋友懂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知道他会生气,并理解他生气的点,不觉得他狭隘古怪,许多话他都省了再解释。

这种通透感有效地压下了他的暴躁,有人分担的感觉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

朱谨深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本书册,封面已经皱巴成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样,他勾了下嘴角,信手丢去一边。

“有人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我从前为此忿闷不平,渐次觉得应当放开,但别人并不这样以为。所以我现在觉得,我还是应该长在这里,好好地,做我的钉与刺。”

作者有话要说: 中二最重要的守则之一:讨厌的人要我干的事,就算本来是我要干的,我也不会干了,哼╭(╯^╰)╮

☆、第64章 第 64 章

朱谨深这一句话出来,沐元瑜顿时喜笑颜开:“殿下, 真的吗?你不打算就藩了?”

朱谨深:“……”

他愣了一下, 微觉晃眼。

他之前对沐元瑜相貌最大的感想, 就是她已经是个半长成的小小少年, 怎么脸颊还那么圆,那么嘟,两边下颚都看不出什么锋锐转折,柔和得还像个孩童般。

林安也是个娃娃脸, 但似乎和她的就不是一个路数。

他原觉得她是发育得晚, 没长开,为此谑嘲过,但她现在这一整个笑开来,眉眼弯弯, 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齿, 明明还是张包子脸,却分明地有种明眸皓齿的明亮感。

朱谨深有点不确定地想, 可能是他误会了?他其实长开了,但因为天生女相, 所以总是这个模样?那以后倒是不怎么好嘲笑他了。

他并不是会踩朋友痛脚的人。

并且他还有点微妙地同情沐元瑜起来——一个以后要做郡王的人, 长成这样一张脸,他可怎么带兵啊。

然后他才想起道:“你又高兴什么?”

问话的同时,他的心情又舒缓了一点下来,跟一个总是很容易就开心起来的人在一起,那些烦恼好像也不再令他那么耿耿于怀了。

沐元瑜笑道:“我高兴以后可以一直跟着殿下啊, 我在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殿下肯照顾我,殿下若走了,我一个人抛闪在这里,受了欺负连个说心事抱怨的人都没有了。”

更重要的是,大腿跑了,她一个挂件将何去何从?再去想别的辙不是不能,可是要多添多少麻烦。

原来她还想着要寻个什么契机才能在不令朱谨深反感的情况下,自然地让他消掉就藩这个念头,这可好,沈皇后撞上来,大大帮了她一把。

从她的立场上来说,简直该给沈皇后颁面锦旗。

不过沈皇后下的套还是得解决。

“殿下,眼下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呢?”

她是觉得挺难办的,因为这个套的对症性很强,假使今天面对这个局面的是朱谨渊,那这根本不算个事,以他的性格,衡量过利弊之后肯定不带犹豫地就跪了,傲气算什么?到手的实惠才是真。

在这个处理方法上无所谓高低,因为朱谨渊恐怕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跟皇父服软是天经地义的事,沈皇后的软刀子挨就挨了,权当忍辱负重。

但朱谨深不是这样的人。

“不怎么办。”

果然,朱谨深一出口就是他鲜明的个人风格:“皇爷叫我反省,我反省着就是。”

主动认错讨饶换取冠礼的机会?

呵,他应得的东西,为什么要乞讨才能换来。

沐元瑜头疼片刻:“——好罢,那就随它去了。”

能令朱谨深不想着就藩已是很大收获,别的就缓一缓也无妨。她不想劝朱谨深应该如何如何做,他心里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讨巧的手段是什么,他不做,那就是不想做。

然后她目光随意游移了一下,瞥见被朱谨深扔到一边去的那本书,不欲一直将话题停留在不愉快的事情上,就信手捡起,道:“殿下在看什么书?我可以看一下吗?”

见朱谨深点了头,她翻开来。

这是一本湖广人著的当地风物志,因朱谨深先前看的是汉阳卷,她一打开便正好也是这两页。

这地名眼熟,沐元瑜很快想起来,好像那地的祁王刚绝了嗣,封地被收了回来。

她额上悄悄冒出一点冷汗。

好险,朱谨深都在着手挑选自己的封地了,可见他原本心意之坚,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朱谨深手指敲了下炕桌,忽然道:“沐世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沐元瑜忙抬头:“殿下请说。”又补一句,“殿下叫我的名字就好啦。”

朱谨深道:“嗯——你明日去学堂时,替我向讲官问一问有什么书里记载汉阳的事迹比较详细一点。”

他眯了下眼,“当着朱谨洵的面问。”

沐元瑜立时领悟过来,笑道:“殿下,是,我明白了。”

朱谨深还要继续搜集汉阳的书籍似乎和他暂不就藩的念头相悖,其实不然,有的时候,默默私下进行的才是当真要做的事,未做之前就先宣扬起来的反而不一定是。

她把手里的书扬了扬,“殿下,那这本书也不妨借我一下?”

朱谨深点了头:“你拿去罢,我大致翻过,也不需要了。”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沐元瑜拿着书站起来告辞,朱谨深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灰蒙下来的天色,道:“你回去恐怕得天黑了,这里空屋子还有几间,要么让林安给你收拾一间出来,你凑合住一晚?”

以朱谨深这样孤绝的个性,他肯留宿客人应当是很纳罕的事了,沐元瑜要没秘密,一定求之不得地留下来,顺道刷个秉烛夜谈之类的成就。但她现在只能遗憾地婉拒:“多谢殿下美意,我有个择席的恼人毛病,不便在这里打扰殿下,还是回去好一些。”

朱谨深无所谓地点了头:“随你。对了,除了问书之外,别的事你不要做,冠礼的事,我有数。”

沐元瑜:“……”

她往外走的脚步顿住,转头,睁大眼:“殿下,您有办法?!”

听这口气,还不是临时生出的灵感,而是本来就有,嘿,那感情这半日他就是在干生气呀?

亏她还跟着发愁了好一会,简直浪费感情。

朱谨深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我什么时候说过没办法?”

沐元瑜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没有。

“殿下,”她忍不住抱怨道,“您就眼看着我着急,也不说一声。”

“没看出来你着急,你都说了‘随它去’。”

“我那是怕给殿下压力嘛。”沐元瑜嗔道,“没想到殿下倒不怕给我压力。”

朱谨深抽了抽嘴角,眼中笑意加深:“哦——你还能给我压力了。”

沐元瑜觉得她可以着手写一篇小论文了,题目就叫《论有一个嘴毒上司的十八种花式体验》。

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走回来问道:“殿下有什么法子?”

朱谨深火气尽去,此时倒是不吝告诉了她:“冠礼的事,我从前和大哥有约定,会和他一起行,他记不住那许多麻烦的礼仪,说好了到时候我提醒他。”

沐元瑜迟疑道:“这样就可以?万一大殿下忘了呢?或者还有三殿下,再还有礼官,都可以提醒大殿下的。”

朱谨深摇头:“你见大哥少,不知道他的性子,他许多事上糊涂,但在他特别介意的事上,他会记得非常清楚,并且认个死理,谁都无法说服他。老三就不要提了,他跟别人面前都好,但大约觉得大哥不懂,所以对着他时就不耐烦,大哥面上不说,心里其实有点怕他,对他没有信任感,不会肯听他的。”

沐元瑜有点懂了:“所以,大殿下会出头去找皇爷?皇爷若不允呢?”

变数还是挺大啊,难道皇帝还能叫一个傻儿子胁迫住不成。

朱谨深告诉她,真的能,因为——

“皇爷当然可以找一堆礼官环绕住大哥,但这不能保证大哥不出问题。”

是了,傻儿子想成事难,但坏事真的容易,并且你还无法把握住不顺他的意的话,他会在哪个环节上崩溃坏事——当然很可能不会出事,冠礼就顺利举行完成,可是皇帝赌得起这个可能性吗?

“赌不起。”朱谨深望着她恍悟的表情,愉快地告诉她,“皇爷是个很要体面的人,而我不是。”

所以,朱谨深如果赌输了,无非就是不参加这次冠礼,他的名声本来也就一般,丢得起这个人;皇帝是万乘之君,从他把长子藏了那么多年已可看出他对有个傻儿子多么介意,现在在成年礼这么重要的场合上,满朝重臣都会共襄盛举,朱谨治要是有一点差错,皇帝这个脸丢的,简直年都没法过了。

说穿了,在冠礼这件事上,朱谨深根本没打算跟沈皇后较劲,他直接又找上皇帝了,光脚的跟穿鞋的,拼一拼谁更不要脸,豁得出去,谁就赢。

沐元瑜:“……”

忽然有点同情皇帝怎么办,这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糟心的节奏,傻的太傻,聪明的又太聪明了,脖子梗得好比强项令。

她拱了拱手,只能拜服:“殿下英明,臣万不能及也。”

她心里其实清楚,朱谨深能这样捏住长兄的脉,推演出他的举动,绝非一日之功。一般的弟弟,朱谨治不信任朱瑾渊,却肯信任他,这是多年善缘累积下来的功底,大概深宫之中,一个傻,一个弱,无论智力相差多远,于情感上还是有共鸣之处的罢。

“殿下,那我告辞啦,明日我就帮殿下去问书。”

朱谨深点了下头。

沐元瑜退了出去。

**

翌日的学堂上。

催眠效果十分好的十遍又十遍后,进入休息时间,沐元瑜把那本风物志拿了出来,去向讲官问询。

讲官笑道:“二殿下几时对汉阳有了兴趣?若论风物,那地方倒没什么格外出彩之处。”

沐元瑜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殿下在寺里无聊,想寻些消遣罢,让下人去买了两本,都不合意,知道先生们博学,所以托我向先生请教一声。”

讲官想了想,去找着另外两个讲经的和讲史的讲官商量了一会,回来报了两本书名给她。

这个过程里,别人看似都没留意,实则耳朵都竖得尖尖的。

朱谨深打入庆寿寺后,除了病了一回,没有任何动向,安静得不行。

如今虽然是问书这样的小事,也算是起了一点涟漪,不管有用没用,卡在将行冠礼这个关口上,各人都先暗暗记下了。

☆、第65章 第 65 章

再小的一件事, 在有心人的眼中也能解读出独特的意味。

沈皇后放下尚服局递上来的锦缎清册, 心中突突一跳, 向儿子确认道:“洵儿,你没听错, 确实说的是汉阳?”

朱谨洵点点头:“母后, 我听得真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二皇兄忽然想要那里的书籍看, 先生都说那里没什么名胜。”

沈皇后定了定神, 让朱谨洵的奶嬷嬷来领了他到旁边去吃奶糕。

朱谨洵听话地去了。

沈皇后的脸色立即压不住地难看起来。

孙姑姑知道她在想什么, 汉阳这个地名本身没有什么, 跟朱谨深联系在一起, 其中的文章就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她低声道:“娘娘可是觉得二殿下是以退为进,博取皇上怜惜?”

沈皇后却摇头,咬了咬牙关道:“若是如此倒好了,恐怕皇上知道,不会觉得他是乞怜, 更多地会觉得他是要挟——认个错就能解决的问题, 偏偏要玩这套把戏,皇上不给他行冠礼, 他就沉不住气地放风要去封地,做得太过了。”

“那娘娘是以为——?”

沈皇后默了一会, 露出掩饰不住的几乎是有点痛苦的表情道:“……我恐怕沉不住气的那个是我。”

“娘娘,您的意思是,”孙姑姑反应过来, 惊道,“您觉得二殿下真的有意向外分封?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最顺理成章的——!”

后面的话碍于沈皇后的心情,她没有说出来。

但沈皇后当然听得出来,虽然她不喜欢听。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沈皇后苦笑着道,“二郎几年前就搬出宫去了,他离皇上远了,可是我们同样也离他远了,所知的一切都不过是猜测。”

孙姑姑劝道:“娘娘一定是多想了,二殿下又不傻,怎么会主动放弃大位,想着就藩去呢?”

沈皇后反问:“那为何会有汉阳这这一茬出来?正因为二郎不傻,他若没有这个意思,才断不敢放这个风出来,这绝不是能行险的事,若万一弄假成真,是再没有后悔药吃的。”

汉阳的原主祁王刚去,这块封地空缺出来,朱谨深就好巧不巧地对它表示了兴趣,别人或者不留心,可落在她这样心头担事的人眼里,太醒目了,根本不容忽视。

孙姑姑疑惑着道:“奴婢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沈皇后心乱如麻:“本宫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可哪怕是有一丝这样的可能——”

那她就是干了一件非常可怕的蠢事。

可怕到她简直不敢细想。

只是一刻钟的功夫,她先前为自己绝妙主意生出的一切自矜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下一腔百爪挠心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