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元瑜寻了个理由:“没什么,昨晚闹得有些晚了,现在有点犯困。”又道,“殿下好兴致,我还以为今日看不到殿下。”

元宵灯宴比正旦宴轻松,但耗时更长,还有户外活动,她以为以朱谨深冷淡淡的样子,多半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朱谨深伸手解开他披着的那件玄金大氅,随意地点了点头:“本不想来。不过想一想,我在这里坐一刻,有人便要睡不着觉,又有些趣味,所以不如来了。”

沐元瑜:“……”

感谢沈皇后。

把朱谨深的宅属性都刺激没了。

朱谨深却又望了她一眼:“你没人管着,在家到底怎么闹的,不过一阵不见,人都瘦了似的。”

他说着,伸手掐了沐元瑜的脸颊一把,肯定道,“真的瘦了。”

冰凉的手指把沐元瑜掐得一愕,好在他使劲不大,她也没觉得痛,自己摸了把脸,有点发愁地道:“我堂哥也这么说。不是闹的,大概是我开始长个子了,打进了新年起,我夜里睡觉腿脚就总抽筋。”

让她选,她宁愿胖点,好模糊一点性别,但进入生长期这事没法控制,她本身也不是易胖体质,别人过个年胖一圈,她过个年,下巴都尖出来了。

愁人。

朱谨深经过这一遭,抽筋的话他懂,就点头道:“怪不得,叫你的丫头每日给你上碗牛乳,那味道有点怪,但有用的,太医当年给我说的方子。另外——”他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离丫头们远点。”

声音中有浅淡暧昧的调笑之意。

沐元瑜侧头瞥他——少年,你知道你这张脸跟这种腔调很不搭吗?

但杀伤力很大。

就是不搭,反差才大,以至于在许泰嘉那里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无端地有种风流意味。

成个人真是不得了了。

不过也正常,许泰嘉处于一个对男女情愫十分好奇冲动的时刻,朱谨深又何尝不是,他困于体弱来得迟缓压抑,但终究是个正常男人,开个这种程度的玩笑其实很轻微了。

沐元瑜就反唇相讥:“多谢殿下提醒。不过,臣觉得,殿下也该离许兄远些,别叫他拐带歪了。”

朱谨深却坦然得多:“人之大欲,也没有什么。不过你年纪小,才该谨慎。”

沐元瑜发现,她不是真男人,在面对某些特定话题的时候还是有劣势,比如她现在就不能像许泰嘉一样,热火朝天地跟朱谨深聊成一片,只能认输点头,好把话题带过去。

说了一会话,开宴的时辰到了。

皇帝升座,照例先是一串繁琐的礼仪,而后才开席。

沐元瑜面前摆着酒、四色菜、粉汤圆子,果子、茶食、小馒头等菜食。

说实话,比她家里的菜色差远了,鸣琴她们现在吃的说不准都比她好,但没法子,这就是钦定份例,她这还是第一等的了,殿外头广场上的百官比她这桌还差些。

更糟的是,因为开席前的礼仪太多,又是用乐又是祝祷,搞到臣子们真正能开吃的时候,菜已经只剩半温了,手脚再慢点,只好灌冷食下去了。

沐元瑜不是娇惯性子,若在平时,冷就冷吃了,卡在身上不方便的关口里,她不太敢。

她挑拣着用了些,别人兴致倒是都不错,酒过三巡,殿内一派其乐融融之相。

皇帝笑对几个皇子道:“好了,你们也不要在这里拘着了,难得这样的好日子,出去赏灯去罢,乐意猜灯谜的,也去猜一猜,猜中最多的回来朕这里有赏——只不许叫翰林们帮着作弊,朕知道了,可是要罚。”

又格外向朱谨深道:“二郎若不能吹风,就别勉强去了。”

朱谨深起身拱手:“只是一会功夫,无事。”

殿里重臣们侧目——这话略狂啊。

潜台词隐晦了些,但能在殿里的哪个不是老而弥坚,谁听不出来。

都看着他离座出来,路过滇宁王世子席时,滇宁王世子原好好坐着,他一伸手,把人拉起来,拎着一道出去了。

众人心下又不禁失笑,年轻皇子,到底有锋芒些,却又爱闹。

众目睽睽下沐元瑜不好挣扎,出了殿门,无语向他道:“殿下,我不想猜谜,就想坐着歇一歇。”

朱谨深道:“你坐那里,都快睡着了,仔细失仪。不如出来散一散,吹吹风就清醒了。”

他还挺有理。

沐元瑜没法跟他分辨,只好懒洋洋跟在旁边。

两个人下了玉阶,选了座左近的花灯棚子走进去,这一棚专为猜谜而制,每一盏里都有一个谜面,已经有不少品级低一些的官员在里面晃悠,猜中了去向四个棚角上的内侍说出答案,若对了,就可以把这盏花灯拿走。

朱谨治今晚没来,跟着出来的朱谨渊拉着朱谨洵快走了两步,赶上来笑道:“二哥今日兴致好,难得见二哥对灯谜这等小物有兴趣。”

朱谨深道:“嗯,你们好好猜。”

朱谨渊就语塞住了,他说不出这话哪里不对,但是听到耳里,莫名有点心堵。

好像十分被小瞧了——不,根本就没有被瞧在眼里。

勉强笑了笑:“二哥也是。”

就转头走了,朱谨洵站原地望了望,犹豫片刻,却没有走,而是跟起朱谨深来。

朱谨深也不管他,负手仰脸看起花灯来。

各色花灯流溢的光彩照在他苍白而又轮廓英挺的面上,令得别的官员们都不时注目过来。

这位殿下,近看风仪简直有点惊心动魄,比那日冠礼之上还要让人转不开眼。

沐元瑜原也在看花灯,但一直投注过来的目光太多了,她略微一留意,不由拉了朱谨深的衣袖悄悄笑道:“殿下,你看花灯,别人把你当花灯看了。”

朱谨深“嗯”了一声:“别吵,我在猜谜,要是输了,回去找你算账。”

沐元瑜:“……哦。”

她有点想笑,他面上摆得云淡风轻,心里其实很在意输赢啊。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别嫌弃我短小,我在努力让男女主的感情有进展,所以挺卡的,但我还是觉得该有进展了…嗯。

☆、第73章 第 73 章

朱谨深顺着面前的一排花灯走, 由头走到尾, 一声也没出。

沐元瑜心下有点忐忑起来,别是他一个都没猜出来吧?这些灯谜比她在外面买回家里摆着的那些比要深奥一些,俗话俚语少, 多是从经史子集里延伸而来的。

朱谨深这个身子骨,动不动就病倒, 她到京这么久,没和他上过一天课, 可见他缺课缺成什么样了,他天性再聪明,若是根本没听闻过出处, 那也是不知从何猜起的。

朱谨洵一个孩童跟在他们后面,已经指了两盏灯叫内侍把贴的绢条取下来收着了。

一排花灯走到头, 朱谨深转了脸,看起相邻的另一排花灯来。

此时这个棚子里的官员们已经知道了皇子们在赌赛,都识相地停下了自己的猜谜,转而关注起皇子们来。

不时交头接耳两句。

“三殿下又猜中一盏。”

“四殿下也中了。”

“三殿下还是要多两盏。”

“正常的, 四殿下毕竟晚入了几年学堂……”

“二殿下怎么了, 还不出手, 只是来回看……”

又一排花灯走完, 沐元瑜真的发虚起来。

这要输给弟弟们, 朱谨深面子往哪摆啊,他在殿里大话都放过了。

忍不住又去拉扯他的衣袖,在他转头时跟他使眼色:殿下, 你猜不出别强撑呀,我告诉你嘛。

两人此时站在一盏八角绢制彩绘鱼虫宫灯前,宫灯制作十分精美,上还镶着翠玉,翠玉旁贴着谜面:不失人,亦不失言。

想到朱谨深这样的人要落面子,她总觉得不落忍,仗着彼此袖子宽大,抓了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以成其信。

这是《礼记》里的一句。

才写到第二个字,朱谨深捺不住手心发痒的感觉,拍开了她的手,睨了她一眼:“捣什么乱。”

土霸王。还想跟他打小抄。

他要靠她过关,何必出来丢这个人,老实呆在殿里不得了。

这点道理都想不通,真是傻。

但以前,也从来没人这么犯傻来帮他。

流转不定的宫灯光华照在一直跟在他的那张清异面孔上,朱谨深发现她不知是在殿里喝了几杯温酒,还是出来吹了冷风,抑或两者兼有,两腮泛着微微的嫣红,下巴瘦出了纤巧的弧度。这一张脸孔比起少年来,倒更似少女的秀美。

前阵还觉得他这么大了还一副孩童样,脸颊鼓鼓,他心生怜悯都不好嘲笑了,不想他瘦了一点下来——更惨了。

比起像女人,还不如像个孩童了。

沐元瑜不知他琢磨什么,见他不要帮助还罢了,干脆走都不走了,着急低声道:“殿下?”

这是晃神的时候吗?

朱谨深回了神:“哦。”

仍不见急色,缓步重新往前走,保持着一声不出的高雅姿态。

沐元瑜也是服气了,猜不出他想做什么,索性当他是中二病又犯,放松下心情不管了。

猜不到就猜不到罢,大不了一起丢人。

路过到中间那排花灯时,他们和朱谨渊碰上了。

朱谨渊旁边跟了个内侍,手里已经捏了一摞绢布,粗粗一看,足有十数条之多。

沐元瑜面无表情地迎视他——就算里子暂时输了,面子不能倒。

朱谨渊也望着她。

过了一会。

——不对啊,老看她干什么?

要显摆也该跟他中二哥显摆去。

冲她一个跟班来什么劲。

沐元瑜正觉得有点别扭,不妨让朱谨深拍了一把:“乱看什么,你也猜两个,总是出来一趟,空手回去好看吗?”

沐元瑜忍不住道:“殿下不是也空着手。”好意思说她。

“你猜你的,不要管我。”朱谨深训完且补了一句,“少东张西望。”

他说末一句的时候,眼神没在沐元瑜身上,而是跟朱谨渊对上了。

这个庶弟的眼神不对头。

盯着沐元瑜居然能盯呆了。

朱谨深目光寒如凛冰,直直地对戳过去。

——蠢货。

盯着一个少年发什么痴。

朱谨渊一下被冻醒了,没敢呛声,有点狼狈地别过脸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他只觉得沐元瑜今日跟平常不太一样,举手投足都好像慢了一拍似的,带着倦意,两腮微红,好像她刚到京时不久生病,他去看她那一回。

但又比那回更多了点说不出的意味。

那种懒慢,令他不觉就多看了一刻。

沐元瑜已经走过了他,往前行去。

他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对朱谨深这个兄长一向有很多意见,但同时也有挥之不去的优越感——再嫡再长又怎么样,天生一个病秧子,许多事就休提了。

他受不了朱谨深的气,但因为他的这个致命弱处,从不觉得自己需要嫉妒他,这是头一回,他心里生出如被蚁噬的微痛来:为什么总跟着那个病秧子,他有什么好。

他又有什么不好。

朱谨渊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平复了心神,继续专注猜起灯谜来,心头那股必要争第一的气不知不觉间更盛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星圆月下,人行灯潮中,花灯如海如昼。

沐元瑜称职地做了一个小跟班,跟着朱谨深把整座花灯棚子几百盏花灯从头至尾观看了一遍。

而后,朱谨深就袖手站在灯棚的一个角落上了。

朱谨渊和朱谨洵两兄弟还在里面绕。

到这时候沐元瑜要是还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有点傻了,她眼角眉梢都是忍俊不住的笑意:“殿下,你这样对兄弟,有点不太温柔呀。”

朱谨深道:“哪里?我不是有谦让着他们。”

沐元瑜摇摇头——这也叫让,这个让法,只怕能把两个可怜皇弟让得闷出一口血来。

她站的时候有点久,腿脚有点发酸,就往搭灯棚的木柱上靠了靠,环胸等人出来。

他两个摆出这个无所事事的架势来,朱谨渊和朱谨洵从花灯的缝隙里看见,也不太走得下去了,先后绕了出来,朱谨洵仰头道:“二皇兄,你怎么都不猜?”

朱谨深不答,只问他:“你们还猜吗?”

朱谨洵转头望了望身后内侍手里抓着的一把绢条,犹豫了下,摇摇头:“不猜了,能猜的我都差不多都猜来了,再耗下去,父皇要等急了。”

朱谨渊跟这个兄长同住十王府,平常又时不时顶着他的冷脸去找他,多少更了解他一点,此时心里觉得不妙,但叫他再猜,他也很勉强了,猜不出来干站着白给官员们指点也不好看,不太甘心地只能道:“我也猜好了。”

他也转头看看内侍手里的绢条,自觉数量十分可观,胜过朱谨洵是绰绰有余,比朱谨深也不见得就输了,心里方安稳了一点下来。

朱谨深点了头,修长玉白的手指从宽大的朱红衣袖里伸出来,指向灯棚,声音微哑地开了口:“把剩下的,都取下来给我。”

……

周围的人全愣住了。

从朱谨渊,到朱谨洵,再到临近的官员,包括守在这个角上的内侍。

只有沐元瑜没傻,但她虽然已经提前猜到,这一幕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仍旧控制不住心底激越的情绪——这帅,这苏,这文气纵横,这风流写意,出去勾搭小姑娘简直一勾一个准!

别说小姑娘了,对中年大叔都一样有效。

看看陆续回过神来的那些官员们的眼神就知道了。

朱谨深要不是个皇子,得一帮上去相逢恨晚要结交的。

那内侍还傻着,沐元瑜笑嘻嘻地举手拍了他肩一把:“小公公,莫发傻啦,殿下吩咐你干活呢。”

“呃?哦!”那内侍方反应过来,尤有点不敢置信,“这、全取下来?殿下不要再看一看?还有起码好几十个呢——”

朱谨深简洁地回应了他:“看过了。”

“哦、哦——是。”

内侍恍惚着走进了灯棚里。

朱谨洵还好点,他跟朱谨深差了有五岁,不是一个比较层次上的,怎么输都正常,朱谨渊的脸色就简直要发青了:“二哥,还剩下这么多,你就这么走了一遍,都不细看,全叫人拿下来,万一等下有猜不出来的,岂不是不好。”

“哪里不好?”朱谨深轻飘飘回了他一句,“你不是就赢了。”

朱谨渊让噎的,想回嘴,偏脑中又急又怒,想不出合适的字句来,呆立片刻,一赌气扭头走了。

哼,就不信他都能猜出来,口气吹得太大,一会儿有他丢人的时候!

朱谨洵倒是又站了一会,但朱谨深并不理他,他也觉得没意思,自己默默抬脚走了。

剩下朱谨深和沐元瑜,他们没有等多久,因为除了得了吩咐的内侍之外,其他官员好奇轰动起来,一齐伸手帮忙取绢条,不一会功夫便把剩下的全汇总交到了内侍手里。

沐元瑜兴致勃勃地接过来:“给我,一会儿我给殿下念。”

她捧着一大把绢条,一跳一跳地跟在朱谨深旁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