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奇怪的是,面对这种艰困的局面,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剧烈的挣扎。

可能是李百草压上性命的赌注太有力量,可能是她想不出另外还可以选择什么道路,也可能是,她想到被她甩在后面的阮云平,心就软了下来。

虽然他其实没有派上多少用场。但朱谨深对她提供的帮助,并不会因此就在她心里打了折扣。

要她亲手掐灭给他寻来的一线生机,她不太做得到。

“老先生,我答应你。”沐元瑜呼出一口气来,最终道,“只要老先生尽力医治了二殿下,不论结果如何,我保老先生平安离开京城。”

李百草并不领她的情,还撇了撇嘴,傲然道:“世子,什么叫做‘尽力’?老头子脾气乖张,到底是个大夫,还不至于跟病人玩花样。你小小年纪,未免想得太多了些。”

沐元瑜:“……”她抽了抽嘴角,“老先生对自己的认识很深刻啊。”

这神医之神,她算是全方位地见识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还拖了,下章就回京,姨妈来,脑子不太够用,理这个理好久,耗了时间,回头可能还需要修一修,我现在人懵,不太看得出来哪里不对。X﹏X

☆、第87章

三月下旬, 暮春一场细雨中, 沐元瑜返回了京城。

她算了算时辰,掀车帘向外吩咐:“先不回家,去十王府。”

马车在雨丝中往十王府去。

车轮滚滚, 驶到十王府那片建筑群时, 天色近了黄昏,而细雨仍没有停,淅淅沥沥地还稍微下大了一点。

刀三从车旁马上跳下来去通了名姓, 不多时, 林安举着把青油纸伞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世子爷,您终于回来了——呦, 您这是还没回家, 直接过来了?”

马车旁还跟着两列风尘仆仆的精悍护卫,这一看就不是在京中随便出个门会有的配置。

沐元瑜抓着把伞探身下车, 撑开后笑了笑:“有点急事想找殿下,殿下从宫里回来了吗?”

林安点头:“回来了,世子爷快请进。”

沐元瑜暂没有答应,转头道:“请老先生下来。”

林安就有点困惑地看到, 从后面的第二列马车上下来了一个庄稼汉般的老头。

“世子爷,这是——?”

“刀三哥,你们先回去休息罢,留两个人等我就行了。”

沐元瑜跟自己的护卫说完话后,转回头来回他,“给殿下的回礼。好了, 我们进去吧,别让殿下久等。”

林安应声,只是心中仍纳闷着,一路走一路不停瞄那老头,只见他虽其貌不扬,但架子还不小,居然旁边还有个美貌丫头专门给撑着伞,老头只管自己甩着手,悠闲地走着。

这算什么礼啊?

这位世子爷,有时行事总和别人不同,随随便便带个乡野老汉来,也不怕惹殿下生气。

朱谨深好洁,他从宫里回来,虽则一路有人打伞,雨丝随风斜飘,终究有些沾染到了身上,他换了一身墨青暗纹玉绸袍子,腰束着乌角带,站在廊下看着沐元瑜一行人走近。

沐元瑜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把伞举高了些,抬头看过去,眼一弯,露出个笑容来:“殿下,我回来了。”

朱谨深还是那副冷清清高不可攀的样子,但她心里却是有点温暖,也有点亲切。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无聊看什么雨的,出来就是等她了。

朱谨深没太注意到她说了什么。

他只看到缠绵春雨中,伞下露出的那一张秀致笑脸。

他心中一忽——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心脏似乎一沉,又一飘。

他觉得她离开一段时日是件好事,他可以把自己不慎走偏的心思理一理正。近两个月里,他没有再做那个荒诞的梦,他以为自己恢复正常了。

但再见她的第一眼,他建立起的信心顿时就垮了一半。

他很不高兴地、上下十分挑剔地,打量着沐元瑜。

怎么又瘦了,还一下瘦了许多,瘦得原来的圆脸都变成了瓜子脸。

还冲他傻笑。

他更不高兴了,因为他感觉到了心里那种飞扬而上控制不住的愉悦,盘旋乱窜如这躲不掉的恼人雨丝,不讲道理地往他五脏六腑里沾。

沐元瑜上了阶,收伞跟他行礼:“殿下,我这个时辰来,打搅啦。”

大概是旅途上讲究不到那么多,她额上有几根碎碎的短发没有束上去,浸了一点雨意,半贴在光洁的脑门上。

朱谨深不由被吸引去多看了两眼,他下意识间手都要伸出去了,总算及时反应过来,顿住,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点了点:“头发。”

沐元瑜“哦”了一声,自己胡乱往额头抹了一把。

把那几根短发抹竖了起来,傻傻地戳在那里。

朱谨深一下被惹笑了,索性也不想那么多了,重新伸手往她额上压了一把,把那几根不听话的头发压了上去,方转了身:“下着雨,别虚客套了,有事进来再说罢。”

李百草跟着要往里走。

林安把他拦住:“嘿,没叫到你,你不能进去,懂点规矩不懂。”

朱谨深转头看了眼——不是看李百草,是看他旁边正收伞的丫头观棋。

林安回来跟他满心羡慕地形容过沐元瑜那一院子娇艳美人,只从这一个看,果然不假。

李百草倒是一直在看他,大夫本职他从不含糊,再者,早点治好这个据说是胎里弱的病秧子他才好脱身么。

林安作为近侍,有自己的职责,他要拦李百草也没拦错,沐元瑜没打算一直把关子卖下去,就顺势介绍了一下:“殿下,这是我在云南寻到的大夫,一直给殿下看病的那位王太医的师兄,李老先生。”

这个介绍非常简洁而明了了,连人物关系都说明了,再不会弄错。

也所以——

林安当即就蹦了起来,还险些左脚绊到了右脚:“李、李百草?他不是死了吗?!”

他又激动又不可置信,他这样的皇子近侍,说话是不需顾虑一般人的,直接就向沐元瑜道,“世子爷,您不是叫这老头蒙骗了吧?”

沐元瑜笑着摇头:“没有,真的是李老先生。他没有死,当年的消息弄错了。”

人可能假,医术假不了。

林安晕乎乎的,他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求助地去看朱谨深:“殿下,您说这、这——”

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可惊喜来的太突然,他只怕是空欢喜。

他跟着朱谨深,这些年希望又失望多少回了,每个太医都说快了,快了,坚持下去就会好的,坚持了十几年也没见真好,终于把朱谨深的耐心耗尽了,他药都不愿意喝了。

朱谨深立在原地。

他少见地露出了一个有些茫然的表情,愣了一会,道:“哦,那就进来吧。”

希望一直落空的滋味,总是缠绵病榻的无力,灌下多少汤药都仿佛无用功的不甘,他当然比林安品尝得更为彻底。

他为此挣扎,也为此暴戾,然而仍旧都没有用,他对不对这命运妥协,都不得不接受自己一生就将这样度过。

他以为自己将不知终结于哪一场袭来的疾病中,也许几年后,也许几日后,他对人生的规划都困于这身体而只能争一争朝夕,做个藩王就得。

没想到,居然还能出现转机。

朱谨深直接认证了,林安也反应过来了——李百草可是有个师弟在太医院,是不是真的,把王太医招来一认就知。沐元瑜既是替他家殿下找的大夫,这一点不会不告诉他,这李百草还敢来,多半是假不了。

他这一下激动的,简直热泪盈眶,语无伦次:“世子爷,不知怎么谢您,您哪找来的李神医——哎呀,神医别怪我刚才胡说八道,我一个奴才,没见识,不会说话——”

毕恭毕敬地要去搀扶李百草,李百草拍开他的手:“老头子自己会走。”

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先朱谨深一步进去了,林安这下一声也不出了,原地乱转着只是安排人上茶上点心,又要人去叫王太医。

朱谨深冷静了点,阻止了他:“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别到处惊动人了,李先生人在这里,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功夫。”

林安有点不舍,他是恨不得王太医立刻出现,百分百确定李百草的身份后,李百草妙手一挥,他家殿下药到病除。

但朱谨深发了话,他还是只能点头道:“是。”又拍了记马屁,“殿下真是大将风度。”

这样还能冷静自若,一丝不乱。

沐元瑜却是看出来了朱谨深的真实情绪,忍不住笑了,往他身边站了站,低声道:“殿下可是近乡情怯?”

长久以来悬在虚空中的那根救命稻草落下,反而不敢轻易去捡起了,恐怕并不如以为的灵验,巨大的希望过后,迎来巨大的失望。

朱谨深确实有这个感觉,但又不单纯只是这个感觉。

他注视着沐元瑜,她的目光中含着温和的理解,浅浅的怜惜,前者是对他的情绪,后者是对他的身体。

就是没有一点邀功,她似乎根本就没觉得有这件事。

她不以为自己给他找来了李百草是多大的功劳,也一字未说其中的难处,所有的反应,只是围绕他。

倘若这是依附,也依附得太真心了些。他是王世子,不是林安,生存都仰他鼻息,其实不需要对他这样贴心。

“沐元瑜,”他眼神奇异地望着她,“你对我这样好做什么。”

“没有吧?”沐元瑜有点糊涂地道,“殿下对我才好啊。”

朱谨深给她的使臣可是特意设法去找皇帝求来的,她还礼的李百草不过是正好撞上抓了来——唔,她为此赔上了自己的秘密,不过这一点朱谨深又不可能知道,从他的立场讲,总是他的付出多一点么。

“殿下,”她催道,“我们快进去吧?让老先生先给你把个脉看看,王太医那么推崇他,我觉得他应该是很有本事。”

朱谨深道:“那不一定,王太医只是说未必没有希望。”

沐元瑜想了想,鼓励他道:“老先生这么多年都在天下游历行医,王太医知道的只是好些年前的他的医术。俗话说,大夫越老越值钱,老先生的医术如今肯定更精进了,这‘未必没有希望’应当变成了大有希望。”

朱谨深:“……你哪来那么多俗话。”又问她一句,“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近乡情怯?”

怎么又绕回去了。沐元瑜心里其实可着急,很想知道李百草到底能不能治他。但她理解朱谨深,事关身体未来,他应该是紧张,所以有点没话找话。就只好点头。

朱谨深道:“是。不只是。”

他近李百草情怯。

近他,一样。

他觉得麻烦了。

身体能不能好不知道,他的脑子,是先要坏掉了。

☆、第88章

朱谨深微微低了头, 他要藏事的时候,其实很能藏得住,不论心里转过哪些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非常的念头, 面上一丝声色不露,转身进去屋里。

林安很急切,已经把一个垫手腕用的石青祥云纹长方小迎枕摆到了炕桌上,候到朱谨深坐下, 就忙望向李百草, 期盼着他能不负神医名头,一展神通。

李百草顺他的意,并不耽搁, 在炕前替他设下的椅子上坐下,就替朱谨深把起脉来。

这一把足有盏茶功夫,旁边的林安与沐元瑜都大气不敢出,目光只在他搭在朱谨深手腕上的两根手指上, 仿佛那真有起死回生的魔力。

终于李百草两边腕脉都把过, 移开了手,凝目关注朱谨深的面相。

一时又叫他吐出舌头来,看一看舌苔。

朱谨深:“……”他眼神往沐元瑜处一扫, “你转过去。”

他不说沐元瑜没觉得什么,一说她不由憋了笑:“——哦。”

还挺要面子,不肯叫她看着这样形容。

她转了身,嘴上忍不住调侃了句,“殿下, 其实我也不算外人了么。”

身后先没有动静,过一会后,方传回一句来:“啰嗦。”

沐元瑜算着他应该是叫看过舌苔了,笑道:“殿下,我能转过来了吗?”

朱谨深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沐元瑜就转了身,此时李百草也开了口:“殿下这病,可是逢着季节交替或冬日天寒时就易发作?发作之时不拘某一种单一病症,可能在心肺,也可能在脾胃。便太平无事时,也总觉无力,不能如常人一般随意跑跳?”

林安连忙点头:“对,都对,就是这样!”

沐元瑜有点意外,因为到李百草这个层级的大夫,说话还这样浅显易懂是比较少见的——不过也不奇怪,他多年只在民间乡野行走,看的病人许多大字不识,若不把话说白了,病人根本就听不懂。

朱谨深也点了点头:“先生所言皆是。”顿了顿,“先生可有教我处?”

一屋目光都汇聚过来,李百草习惯了这场面,也不觉得面前的是皇子还是老农有什么区别,平静道:“殿下,你这是先天里带出的毛病,落地早,元气没来得及长足,因此比常人来的弱。对别人来说感知不到的一点小问题,到殿下身上,殿下扛不过去,就往往激成了病。这是多年沉疴,治起来不是一日之功,老头子需要好好想一想。”

朱谨深眼神一动,闪出光来:他没有直接说治不了,那就是有一试的希望!

再是看淡生死,日夜与这病体相伴,他也是受够了。

李百草很雷厉风行:“草民听世子说,之前一直主治殿下的是草民的师弟,他开过的那些方子呢?都拿过来——最好把他本人找来,殿下这样的贵人,他手里一定保存了这些年详细的脉案,草民都需要看一看。然后草民才能给殿下一个确切一点的回话。”

朱谨深点头:“今日天色晚了,明日王太医就过来。先生远道过来,今晚先歇一歇罢。”

李百草却道:“草民多年走南闯北,早习惯了在路上奔波,跟世子前来一路都坐着车,吃喝都是现成,比草民自己赶路舒服多了,没什么歇不歇的。草民师弟开的药方殿下这里总有一份吧?先把这个拿来我看。”

他这一刻都不耽误的劲很投林安的胃口,他不等朱谨深说话,忙就道:“老神医跟我来,这些药方都放在专门的一间屋子里,连着殿下日常用的药一起,老神医都可以看。”

李百草就起身跟他出去了。

沐元瑜很开心,走到朱谨深面前道:“殿下,我听老先生的口气,你痊愈是很有希望的。”

朱谨深心里也有点激越,但他更习惯了失望,就道:“似乎有一点罢。”

“不,殿下不知道老先生的脾气。”沐元瑜就把李百草怎么不肯给刀土司看病那一节说了,“他如果觉得看不了殿下的病,是会明说的,要不是因为这个,也不会被我舅舅扣下,我也遇不到他了。”

她觉得朱谨深现在的心态不怎么利于治疗,就算万一注定仍是失望,那也在努力过后,如果在努力的过程中就总是觉得自己不会好了,一直浸在消极里,那对治疗恐怕没有帮助。

就又给他鼓劲,“殿下,你想想以后好了的日子,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时想干什么干什么,再也不用有顾虑。骑马打猎这样的消遣,殿下都可以做了,不用只是闷着下棋看书。”

朱谨深道:“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

“我教殿下呀!”沐元瑜笑道,“殿下见过的,我投壶不错,射箭也算凑合,打个兔子之类没有问题,说不准今年秋猎时,我就能跟殿下一起去了。”

“哪有这样快,李百草才说了不是一日之功。”朱谨深摇摇头,“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从小就环绕在这样的安慰里,岂能不懂。这少年实在一片赤诚心肠——愈衬得他心底的妄想是多么污秽。

他就动这样的念头,也不该动到他身上去。

然而要说别人,他不是没有试过,其间的差别太明显了,骗什么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朱谨深很头痛,他发现两个月的分别一点用都没有,他以为可以拨乱反正,结果反而好似催化剂。

比如此刻,他理智上分明知道应该叫沐元瑜回去了,但就是吐不出口,他在这里,其实有些叫他心烦意燥,但他竟荒谬地觉得享受这乱七八糟的感觉,就不想叫他走。

他只能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指望着沐元瑜自己提出来要告辞。

他一定至少控制住自己不要留他。

但看上去,沐元瑜没有这个意思。

在沐元瑜来说,她一路领着李百草近似逃亡地回来,既怕滇宁王派人追上,也怕李百草出了什么问题溜走,精神上一直处在一个比较紧绷的状态。如今到了朱谨深这里,既无需再惧怕,人也好好地交给他了,她满满的安全感涌了上来,一时就想不到要走的事。

她觉得也才进门没多久,还没和朱谨深说两句话呢,再说都这个时辰了,蹭顿晚饭再走也很正常嘛。

不过她也觉出来朱谨深好像不太有精神了:“殿下,是不是我话太多,吵着你了?殿下别见怪,我是替殿下开心,再者,好一阵不见,我也挺想殿下的,不知不觉就多说了几句——呀!”

她发出一声惊呼,因为朱谨深不知怎么一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盅。

淡黄透澈的茶水倾泻出来,湿了朱谨深的手掌及小半张炕桌。

沐元瑜不知那茶水热度,忙道:“殿下,没烫着你吧?”

朱谨深摇头,嗓音微紧:“无事,是温茶。”

他心里只是还恍惚着——什么叫“挺想他”,怎么说话的。

他头更痛了。

意也更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