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元瑜已经习惯了以两个月为限,保持着这个不长不短、皇帝似乎能容忍的频率去看望朱谨深——隔着墙。

滇宁王妃又给她捎了荔枝来,一年就吃这一回,给她解个馋。

沐元瑜照例分了一半,装食盒抱了去,她现在不需要扔书了,绕到早已熟悉的那边府墙去,那里面会有人守着,知道她来就去通知朱谨深。

结果正碰上巡视的锦衣卫收队,她跟换班来巡视的这两队锦衣卫都很熟悉了,笑着还打了个招呼。

那小旗很遗憾地跟她道:“世子爷,您怎么还过来这边呢?前面府门开啦,皇爷才下了令,二殿下的封禁,解了。我们以后也不用来了。”

唉,好大一门财路以后就没有了。不过这位世子爷实在也是够意思,所以他没有糊弄,马上就告诉了她。

沐元瑜:“……!”

她没从府门过,不知道这事,掉头就跑。

☆、第97章

正门上的锁链确实已经取走了。

沐元瑜飞一般进去,两旁准备撤走的锦衣卫没有人拦她, 有人望着她的背影还生出了点敬意来——疾风知劲草, 板荡识忠臣啊。

二殿下被封禁的日子着实算不上短了,敢不避嫌疑冒着风险一直过来的也就这一位了, 脸虽长得娘们了点,这秉性可坚毅, 不愧是战王沐氏的继承人。

正堂里,朱谨深也才刚得知这个消息。

外面的人撤走的无声无息,并没个人进来给他宣读个圣旨什么的,还是例行去门前取菜蔬的厨房下人发现了, 才飞奔回来语无伦次地禀报。

朱谨深端着药碗,愣了一下。

他一时找不到真实感。

旁边的李百草催促了一句:“殿下, 发什么愣,这药的冷热对药性可都是有影响的。”

朱谨深心里油然地有点羡慕他, 这称得上一位医痴了, 外界的风云变幻完全影响不到他的心绪, 他满心满意里专注的只有自己热爱的这一件事。

人能这样活一辈子,也算不枉了。

而他终究是没办法,生在这个位置, 许多事不能随心所欲, 这道大门一开, 从此那些纷繁芜杂又要缠上身了。

当然, 并不全部都惹他厌烦。

朱谨深放下药碗时, 就见到了风一般卷过来的苍青色身影。

自然而然地, 他的眼底漾出了微笑。

那笑意从眼底如涟漪般扩散,到沐元瑜进门时,已飞扬至他整张脸,恍若被什么点亮般闪耀。

“殿下!”

正门到这里的距离不算短,沐元瑜又是从府墙那边绕过来的,跑出了一头汗,脸颊红通通的,她扶着门框,一边喘气,一边打量了一下朱谨深。

第一感觉是有点陌生。

不过两年多一点的功夫,朱谨深不至于形容大改,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气质上的不同。

别人都是越圈越废,中二少年果然与众不同,居然圈得内敛温和了起来——不对,现在不是少年了,朱谨深站在堂中,此时正值夏日,他穿着单衣,虽被关着不见人,襟口周身和从前一样打理得一丝不乱,但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他不那么单薄了。

他不再是个清瘦少年的模样,举步走过来的时候,分明蕴含了一点属于男人的力量。

至于身高倒是没大变化,他关起来的时候已经十八,变的是沐元瑜,她从十四长到十六岁,是抽条最厉害的一段时间,她现在看朱谨深,仍然需要抬一点下巴,但不需要把脸仰出很大的幅度了。

这可能也是她感觉陌生的原因之一。

朱谨深微笑着越走越近,沐元瑜向他伸了手,他迟疑了下,也伸出一只手来——

两手相握。

沐元瑜用力一拉一甩。

朱谨深目中的笑意变成愕然,他踉跄了一下,险些被甩到门外去,所幸及时伸出只手撑住了门框,才稳住了身形。

“殿下,你真的好多啦。”

沐元瑜表情很开心地望一眼他的胸膛,“没有被我撂倒,可见药没有白吃,肉也没有白长。”

朱谨深:“……”

他现在的姿势等于是将沐元瑜圈在了他的手臂和门框之间。

沐元瑜的眼睛还笑弯弯的,好像随时可能伸出手摸一把他胸口,以验证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结实。

朱谨深用力闭了一下眼,努力克制着自己收回了手。

门口看守的锦衣卫都知道她不离不弃的可贵,他又如何不知道,假如原来他还有点放任妄念的意思的话,这两年下来,他已决定将这念头藏到心底最深处,永不拿出来亵渎他。

人生得一知交,可遇而不可求,他愿将这份交情一直延续下去,而不是因私欲毁掉。

他往后退去。

沐元瑜也松了口气。

咳,大门解禁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是一时高兴过头才玩了这手,真把人扯过来,他修长结实的身躯笼罩下来,她瞬间感受到了这是个成年的男人,那种男女有别的感觉分外明显。

只能发挥一把演技,假装若无其事。但也只敢望着他襟前的部位,不敢抬头。

李百草走过来瞪了她一眼,打破了这略微妙的气氛:“世子,你可手下留点情,老头子把人治到今天不容易。”

沐元瑜恢复了心神,笑道:“我有数,不会真摔着殿下的。我在外面时问殿下,殿下总是都说好,我没有底么,所以才想试一试。”

又躬身向他一揖:“这两年多劳老先生了,您真是圣手。”

李百草捋了捋整齐的花白胡子:“也还好,我从前倒是没机会这样专心地治胎里弱的病症,如今也得了些心得,不算白耽误我的功夫——你看什么?”

沐元瑜疑惑地盯着他的胡子:“老先生,这胡子不是你自己打理的罢?”

她当初跟李百草从云南一路到京,相处过好一段时日,也不是没有拨护卫照顾他,可从来没见他的胡子整齐成这样,好似精心修剪梳理过的一般。

这实在不像是李百草本人的风格,以至于她一见之下很觉违和。

“你这位殿下的杰作。”李百草闻言,悻悻地道,“从来没见病家管到大夫头上的,真是。”

“哈!”

沐元瑜忍俊不住一下笑了出来,她转目看朱谨深,这洁癖,连大夫的装扮都管!

她那种熟悉感顿时回来了不少,适才的尴尬也飞了,低头看看自己,笑向朱谨深道:“殿下,我没有什么有碍尊目的地方吧?”

朱谨深笑了笑:“没有。”

心里叹息着吐了实话:有,全身都是。

两年的时光除了让沐元瑜长高了不少之外,别的也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因为一直在往上长,她显得更瘦了一些,五官的清秀更为明显,眼睛灿然有神,同他想象的几乎没有差别——他希望他长得更像男人一些,但隔着墙在心里模拟的时候,却又总是还将他按照记忆中延伸了。

于是当现在发现想象成真,他这样言笑晏晏的时候,向李百草姿态优美一弯腰的时候,以及——刚才将他拉近,他几乎将他压倒的时候。

每一刻,都像他的魔咒,将他缠绕,在他心底留下微甜微涩微疼的刻痕。

罢了,就这样也很好。

他放弃挣扎,就在坑里,如此只需控制自己不要将他拉下来就是。

“进来坐罢,一头一脸的汗,还只是胡闹。”朱谨深转身边往里走,边吩咐林安,“叫个人去打盆水来。”

林安响亮地应了一声,笑呵呵地道:“世子一来,整个都热闹起来了。”

他要往外走,沐元瑜想起来叫住他,“我还带了荔枝,在车上没来得及取来,你顺便去跟我的护卫拿一下。”

林安应着走了,沐元瑜则跟着朱谨深进到里间,打量了一下,诸般陈设几乎跟两年前没有差别,她在炕边坐下,摸了一把坐褥:“颜色都旧了,该换新的了。”

皇帝也是够狠的,说关人真的关的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只在衣食上没有苛刻儿子,别的就都不管了。

抬头问朱谨深:“对了,殿下,你该进宫一趟吧?“她一想,眉眼就飞扬起来,“这一出去,可该吓到一片人了。”

朱谨深却没什么将要打脸谁的痛快神情,只是简单应道:“嗯。”

沐元瑜望他一眼,觉得他的气度好像是真的平和下来了,这一点隔墙的时候还不明显,她只觉得他在那样的境况下,没有出口过什么抱怨之语,算是学会了很大的忍耐,而如今真见了面,这种沉静具象化了在她面前,这感觉就很明确了。

这倒也不奇怪,他原来的尖锐很大一部分是因多病的缘故,而如今他的好转是肉眼可见的事,身体好了,吃饭睡觉都香了,自然看什么都顺眼许多了。

就是她不由自主变得有点缩手缩脚的。

她原来跟朱谨深没有顾忌,想扯他袖子就扯他袖子,想给他捂手就给他捂手,是就没把他当个凡俗的少年看,他现在那种高洁磊落的气度仍在,但确实地是个男子气息明确的青年了。

她有点找不准新形势下的定位。

好在不多一会,奉命去打水内侍的来了,沐元瑜就着水擦了把脸,而等她擦过,林安也回来了,还带了个客人。

朱谨渊。

他同住十王府,离着二皇子府最近,很快知道了这里的动静,今日是学堂休沐,他也不上学,所以一知道就急忙走来了。

林安闷坏,路上被问时,有意不说朱谨深的真实情况,只是苦着脸,朱谨渊一看他这样,心里定了不少,还安慰了他两句,结果等帘子一掀,他见到兄长时,眼珠子刹时瞪圆了。

沐元瑜虽然见不到面吧,时常隔墙说个话,对朱谨深在心境上的变化还是有些感知的,他就确确实实地与朱谨深隔离开了,这一下被冲击的,呆在门口招呼都想不起来打。

林安鼓腮憋笑,抱着食盒从他身边溜了进去。

直到沐元瑜站起了身行礼:“三殿下。”

朱谨渊方如梦初醒,然后就觉心中如被一泼滚油浇下。

火烧火燎的痛。

居然——病秧子居然还真有转好的一天!

朱谨渊对自己真的不能说没有信心,不然他也不敢在这两年里极力表现,跳那么高,可他从前总被贤妃推着来拿兄长衬托自己,他那时年纪小,心理素质不够,往往被毒舌打击得胆寒,这份阴影藏在他心里,令他在重见成年版朱谨深的第一眼,那阴影立时加重加深卷土重来了。

“三弟来了。”朱谨深扫他一眼,吩咐林安看座上茶。

朱谨渊于嫉痛中又生出一层战兢——朱谨深从来没对他这么温和地说过话,他进来时的表情恐怕并没有掩饰好,他还这样,一副宽厚包容的样子,真真像个兄长。

可他这个弟弟,并不觉得受宠若惊。

☆、第98章

他兄弟两个久别说话, 沐元瑜没什么兴趣插嘴, 就在一旁听着, 朱谨渊三句不离兄长的身体, 朱谨深一句句不疾不徐地回着他。

两人对答过了十句后,居然还客客气气的,朱谨深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但沐元瑜看出来了,风平浪静下,其实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朱谨深根本用不着刻意讽刺他, 他只要如实将自己的病愈告知出来,就够把弟弟的心扎成个筛子了。

偏偏朱谨渊当局者迷, 没有察觉。他心下只在往外哗哗淌血:这个孤拐二哥两大劣势,一个体弱, 一个性戾, 如今都好了, 他往后要怎么办?!

朱谨深还没有往外正式亮一回相,已经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他从前觉得总挨朱谨深的讥刺很郁闷, 现在才发现, 一旦他不如此了,才是真的可怕。

他终于懂了贤妃的用心良苦。

沐元瑜渐渐听得无聊起来,朱谨渊来,她让了位, 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此时摸到林安搁在桌上的食盒, 偷偷掀开来, 从里面摸了两个荔枝出来剥着吃。

她觉得自己动作很小,但朱谨深仍是很快一眼扫了过来。

沐元瑜就把剥好的一颗递过去:“殿下,给你?”

朱谨深摇摇头,温和地道:“我才吃了药。你自己吃吧。”

沐元瑜又意思意思地让了下朱谨渊,朱谨渊伸手要接,朱谨深忽然起身,把那颗晶莹雪白的荔枝拦回了她手里,微责道:“你以为三弟是我,这样不讲究,不怕人家嫌弃你。”

食盒共有三层,他把最上面一层取下来,摆到了朱谨渊面前:“不要客气,吃吧。”

朱谨渊:“……”

他不嫌弃好吗?不然他也不会想接。

然而拦都叫拦回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捏了一颗荔枝在手里滚着,没什么心情剥,倒是想起来先前听见的话。

“二哥,你如今还在吃药?”

朱谨深道:“一些补气益元的药,还要再吃一阵子。”

“原来如此。”朱谨渊勉强笑着打趣道,“我瞧二哥的脸色这样好,说不准今年秋猎上都能大展身手了。”

他这是暗藏机锋了,离着秋猎不过两三个月了,朱谨深从前不参加武课,箭都没摸过的一个病秧子,有什么身手可大展?

“三弟取笑我了,我哪有这个本事。”朱谨深悠悠道,“不过,倒是可以去看个热闹。三弟,兄弟里唯你骑射最佳,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表现。”

这还真是一点不错,再上面一个傻子大哥,再下面一个短腿嫡弟,都不足为虑。朱谨渊待要自傲地应下,忽又觉得不对——什么叫“看个热闹”?他是演杂耍的吗?

但又不能说不对,每年的秋猎是君臣同乐的重要仪式之一,自然是极热闹的。

憋着气草草说了个是,预备好的一腔炫耀是都没有兴趣说了。

脑子里转了一圈,另换了个话题:“二哥,你这回出来,要忙的事可多了,这两年间,大臣们有不少都去找过皇爷,急着要替二哥选妃了——二哥自己,也该着急了吧?”

在大多臣子心中,圈禁也好,治病也罢,跟娶妻都是不冲突的,正为有病,早日娶个妻子来才更好照顾不是。所以打朱谨治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后,大臣们很快又操心上了朱谨深的,只是第一把交椅沈首辅因跟皇帝达成了一点共识,在臣子和皇帝间做了一点转圜压制,所以这起声音虽然一直不绝,但还不算迫切,只是断断续续地一直有人提起。

朱谨深定期跟沐元瑜有联络,举凡外面的一些大事,沐元瑜都有留心告诉他,这桩她也打趣着说过,所以朱谨深听见并不觉意外。

他垂下了眼,道:“急的是三弟吧?我被这身体所困,拖累得你也至今打着光棍。说起来,倒是我对不住你了。”

朱谨渊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还更和气了!

他真的不习惯这样的朱谨深。

“二、二哥说哪里话,长幼有序,我自然该等着的。”朱谨渊定了定神,道,“我告诉给二哥听,二哥有个准备,若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可不要错过了。”

心里则是阴暗:这病秧子二哥,长这么大身边连个像样的女人都没有过,还不知道行不行呢——傻子大哥都选过妃了,顺理成章接下来就该轮着他,结果皇爷不知怎么想的,却只是往后压。

朱谨深一日不成亲,他就只好也跟着单身,他的母妃贤妃其实有点替他着急起来了,朱谨渊自己倒不觉得,他不便跟母妃讨论这种男人间的事,心里却渐渐生出了这个猜测,并且很盼望这猜测成真,他就再跟着打几年光棍也乐意。

祖制在那里放着,就正经选妃选来的也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帮不上他什么,早一日晚一日,都无所谓,横竖他又不缺女人。

不但女人,就是男人——

朱谨渊想着,禁不住瞥了一眼坐在那边桌旁的沐元瑜,见她微低着头,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剥着荔枝,半边脸颊圆鼓鼓的,显见得里面还塞了一颗,嘴唇红润剔透,沾着一点荔枝晶莹的汁水。

他不知怎么,觉得那颗荔枝一定很甜。

心下燥热着生出了遗憾来,可惜他身份有些高了,他以皇子之尊也不敢勉强哄骗,恐怕闹出事来收不了场,不然的话——

“我没有心仪的姑娘,暂时也不打算选妃。”

朱谨渊一下回过神来——被冻的,朱谨深的语气一下子低了八十度,说话的同时简直像在往下掉冰碴子。

他心脏一边被冻得收缩,一边又生出了惊喜来:这么生气,难道是被他戳中痛处了?!

朱谨深现在外面看着是好了,里面还是虚得不行?

他忙试探着问道:“为什么?二哥如今能出门了,这事眼瞧着就要到面前了。二哥害臊也回避不掉的。”

朱谨深冷道:“我自然有话与皇爷交待。你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改日再叙罢,我也该收拾一下,进宫去了。”

这逐客令很明确了,朱谨渊就是十分想再打探打探,也无法再留下来,只好站起来道:“是,正该如此,是愚弟听说二哥这里解封了,一时激动,多说了两句,打搅二哥的正事了。”

他起身告辞离去。

人一走,朱谨深就问沐元瑜:“这两年里,他当真没对你做什么?”

劈头得了一句,沐元瑜含糊又莫名道:“什么做什么?”

她咽下了嘴里残余的荔枝肉,反应过来,带点好奇地道,“没有。殿下,你真觉得他对我有奇怪的心思啊?我没感觉出来。”

朱谨深无语地瞥过去一眼——他是不相信他在这方面的所谓感觉的,这傻子,连自己的这份都毫无所觉,觉不出来别人的太正常了。

沐元瑜见他这样,她对朱谨深的智商还是有很大信任的,遂道:“我记着殿下的话呢,他有时找我出去玩,我都说有事回绝掉了。”

朱谨深立时皱了眉:“他找你去哪里?”

“我不大记得了,什么谁家的宴席又是什么消暑的荷花荡之类,反正我不会去,所以听过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