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被撵出去不许进来, 屋里没有伺候的人,朱谨深自己伸手倒茶,把其中一盏推给她, 道:“怎么这样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就史书上来说,能被称为“祸水”的,怎么也得是绝世红颜一级。

沐元瑜很快意会到了这层意思,脸就板了,哼道:“殿下,在我们云南,你这样不会说话的郎君是要被关到大门外面的。”

朱谨深手放在炕桌上,勾了唇,向她示意:“谁让你要想那么多。我做的事,我心里有数,同你没什么相干。”

他话说得简单,但怎么能跟她不相干。

沐元瑜懂,跟去国子监一样,他的决定,他自己负责,他不以为是为了她做的,这层责任就应该转嫁给她。

他从来就是这样骄傲。

于她来说,是更感动了,乖乖地把手伸出去,跟他牵了一会儿。

又保证道:“殿下,你放心,我是朝廷的良民,我现在如此,只是为了保住我和我母妃的性命。无论将来如何,我不会为私人恩怨轻起刀兵,危害朝廷与百姓。”

说完了仍觉不足,心里还有激荡无处安放,见他手白如玉,透得出底下青色的血管,也好看得很,索性低头亲了亲他手背。

柔软的嘴唇触碰到肌肤上,朱谨深只觉一烫,险些把她甩出去。

“——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一会话?”

沐元瑜抬起头来,脸也有点红:“好的。殿下,你今日在宫里怎么那么长时间——”

“你现在还想好好说话。”朱谨深却又打断了她,放开了她的手,站起来到了她面前,俯身抬起她下巴,先轻咬了她一口,低声道,“你养好了吗?”

沐元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大好意思看他,眼神飘着点点头,刚一动作完,他已经亲了下来。

这个姿势不是很方便,沐元瑜渐渐被迫得有点后仰,不得不用手往后撑住秋香色的条褥,掌心压在精致的金线绣纹上。

在她已经感觉手腕发麻,而掌心微痛,那绣纹可能已经拓到她掌心的时候,朱谨深才终于放开了她。

她发了一会晕,找回了神智,把手拿到面前一看,果然上面横七竖八印着些印子。

朱谨深也看见了,扳过她的手又细看了一下,道:“就你这样的,还总是嚷嚷手粗。”

沐元瑜弯了眼,当夸赞收下了。

各自冷静了一下,才真的开始说话。

沐元瑜道:“殿下,成亲这事,其实我原来想过法子的。”

她年纪渐长,亲事总没动静不是个事,看在别人眼里难免要生出疑惑,关于这一点破绽,她当然有过考虑。

“什么法子?”

“我的丫头多,殿下是知道的。我和她们提过,就叫她们给我打个埋伏,我闹着要娶她们,我父王自然不同意,两边隔着山长水远,这官司一时打不完,我再闹得大一点,京里听到我有这个名声,好人家不敢把姑娘许给我,不好的人家,身份又够不上和我结亲。如此拖个几年不难,几年之后,又再说了。”

朱谨深摇头:“天真。”反问她,“你以为好人家的姑娘就很值钱吗?”

沐元瑜:“……”

这个,确实不一定。

世情如此,无可奈何。

朱谨深继续道:“就算值钱,好人家择婿,也看的是女婿本人的能力作为,至于你风不风流,那是小节,哪怕你身边真环绕上十八个丫头,对许多人家来说,也不算什么。”

文官体系还讲究一些,但沐元瑜又不是,她属那藩王一脉,有的藩王关在封地上穷极无聊,玩女人生孩子就是人生第一等事,有几个宠爱的丫头太正常了,没有才奇怪呢。

沐元瑜无话可说了。

从稳妥度来说,确实是朱谨深的主意更好,皇帝不至于硬要指派她跟谁成亲,但一旦生疑,私下派人那么一查,后果就难料了。

不如事先塞给他一个一劳永逸的理由。

她只有心悦诚服:“还是殿下聪明。”

而且从朱谨深的口里说出来,又比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可信度更高,她要当面跟皇帝这么说,万一皇帝找了太医来给她看看或是验一下什么的,她就完了。现在绕了道弯,皇帝心里“明白”了,但反而不好跟她提了,那也太扫她的颜面,皇帝犯不着。

她想起来问:“殿下,你在宫里耽搁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事吗?”

朱谨深道:“不是。”

然后一边喝着茶,一边随意把沈国舅冒出来以致横生枝节的事说与了她。

沐元瑜听完,第一个反应是:“殿下跟石家关系不好?”

前后三个皇后,石家是唯一不在京里的,因为迁居了多年,又没有子弟出仕,以至于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一般人都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家子。

沐元瑜从前也没想起来要问,平白无故的,也不好问。

现在听这么一说,她能猜出沈国舅无事献殷勤为的什么,但不大明白朱谨深为何拒绝得这样坚决。

以他的智算,并不需要为此使出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招数,他这么干,只能解释为他就是不想把爵位给石家。

“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朱谨深淡淡道,“我其实不记得石家的人。当年大哥的事爆出来,皇爷锁了母后的宫人彻查,石家听到风声,害怕被牵连,就连夜迁居走了。后来母后难产,他们也没有回来,直到如今。”

沐元瑜这一下吃惊非常。

先皇后的娘家——这都是什么人呐!

心生害怕可以理解,但居然怕到抛下最艰难时刻的女儿跑了!

她简直有点哭笑不得:“真有牵连,是跑到金陵就可以了事的吗?怎么想的呀这是。”

难怪朱谨深不愿意给他们争取爵位,换她也不愿意。

“沈皇后家不知道此事吗?”

“知道。”朱谨深挑唇讥笑了一下,“但大约是以为,我如今身体大好,很缺人襄助罢。”

从常理来说,扶起母家来——就算这母家弱了点蠢了点,也总是比外人靠得住些。

沐元瑜一时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怎么措辞,只觉得朱谨深也太倒霉了,这命格比天煞孤星都差不了多少。

母亲早逝,而母族亲眷竟连一星半点的安慰都吝于给他。

“何必这个表情。”朱谨深望了望她,语气寻常地道,“我没见过石家那些人,他们对我没有感情,我一般也是。谁也不欠谁的,他们喜欢在金陵,那就老实在那呆着罢。”

想到当时沈国舅如被霜打似的表情,他还又愉快了点,继道,“沈家想更上一层,缺人缺势力,便以为我也是——呵。”

以己度人,这愚蠢真是多年不变。

沐元瑜有点小心地问道:“殿下——不想?”

“假使想就要拉帮结派的话,我才是真的不用想了。”

朱谨深没有正面回答她,但似乎也等于回答了她。

沐元瑜心里一跳,满含询问的目光望到他脸上,想进一步确定,又不敢。

朱谨深倒是微笑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从前皇爷对我多有容忍吗?一般的事,我可以说可以做,老三不敢?”

沐元瑜心跳得更厉害,她意识到朱谨深看似天马行空,一时过去一时现在,想到哪说到哪,但每一句都有其重要的含义在。

努力定了下神,道:“因为殿下身体不好?”

“而我如今好了。”朱谨深紧接着就继续问,“我还可以怎么做,让皇爷继续保留对我的容忍?”

沐元瑜深吸了口气,不如此不足以抑制住她的激动:“——殿下要做孤臣?”

朱谨深身体是好了,可是想想看,他没有一点独立的势力,连至亲母家都仍旧和他分离崩析,除了皇帝,他仍然无可依靠——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朱谨深这么做,看似推开了一切援手,但他保住的是最大最有用的那个。

不论皇子臣属,殚精竭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君心”二字吗?

朱谨深若真的去培养别的所谓势力,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个道理被点出来似乎简单,但在点出之前,他就能于无数纷繁局势中精准地看清,打算好了自己的后路,那是很不简单。

“殿下——”

她简直要拜服,他至今不过弱冠,这份天资纯属天成,怎么就能聪明成这样啊。

朱谨深被她崇拜的眼神看着,神色不变,只是又温和了些,然后笑道:“所以,你要是再想骗我,就要小心了。”

沐元瑜:“……”

说这么一通,把心事都剖给她,就为了最后恐吓她一句?

干嘛这样。

好讨厌哦。

☆、第123章

虽然挨了一记冷箭, 但话点到这个份上, 沐元瑜也就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她同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论出身论个人素质, 将来大位所属, 几乎没有悬念。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就着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 前路曙光已现,沿着走就是了, 不用操之过急,这也不是急的事。

于她内心深处,隐隐地有一层侥幸:她幸亏是早几年前认识了朱谨深,若是她现在才进京,而又三年后暴露了自己, 以他成长的速度之快,心性都将不一样, 那时一定不会就这样轻易善了。

他推开她, 可能就是真的推开了。

不会再给她道歉和好的机会。

朱谨深见她神色, 倒有一点纳罕:“真害怕了?”

他可不觉得她就这点胆量。

沐元瑜老实承认:“是。”

他刚才表情虽然温和,但又真有一点威严在,她其实有点觉得心头一颤。

朱谨深并不被她迷惑, 一针见血地道:“你怕有什么用,怕也不会消停。真有了事, 恐怕还是照你自己的路数来。我同你说的,都是耳旁风。”

沐元瑜被逗笑了,道:“殿下这样了解我, 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还真是这样的——当然,后一句不算啦。

便又忙着表白:“哪有,殿下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不信殿下考考我。”

朱谨深当然不至于这样无聊,没再说话,见她的书丢在桌角,顺手拿起来翻了翻。

沐元瑜想起来问:“殿下,你那边事了了吗?明日去不去学堂?”

“去。后面的事跟我也无干了。”

沐元瑜开心了:“这就好。我从进京,都没和殿下在一个学堂里呆过几天。”

朱谨深动不动被关,她这个一起同过窗的成就刷得将就巴巴,要不是凑巧跟他投了缘,恐怕至今近他的身都难。

又闲扯过几句,就到了晚饭时辰,用过饭后,沐元瑜提出了告辞。

二皇子府当然不缺她一间客房,但朱谨深没有留她,沐元瑜也不打算住下来,彼此身份如此,各自心里有数,在二人关系的处理上,互相其实都保留了最基本的一点克制,只是没有明说,也不必要,算是个心照不宣。

于是赶在宵禁之前,沐元瑜返回了老宅。

刚进春深院,鸣琴迎上来:“世子,三堂少爷回来了,在家等了世子好一阵子。”

沐元瑜意外之余,一想也就约摸知道了沐元茂的意思,道:“我去找他。”

又出了院门,到隔壁院子去。

隔着一点距离,正堂里倾泻出暖黄的灯光来,沐元茂看样子正收拾东西,把各色笔砚文玩等在堂屋的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沐元瑜走进去,笑道:“三堂哥,你这是做什么呢,怎么大晚上收拾这些?”

沐元茂一抬头见她,露出一点笑容来:“瑜弟,你回来了。”

丢下手里的一个青玉山峰笔架,上前迎她,又问她怎么这样晚回来。

“瑜弟,外面还不一定太平,我以为你还在家休养,怎么你的丫头说你就去上学了。”

“闲着也是闲着。再者,我在家里闷着,什么消息也听不到,去到学堂里,离着宫里近,多少还能听到两句。”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桌边,沐元瑜捡起他才放下的那个笔架看。

沐元茂想起来解释:“我有个同窗要走了,我想寻件别礼送他,所以回来找一找有什么合适的。”

沐元瑜点头,轻轻把笔架又放下,道:“我还以为三堂哥跟我生分了,收拾东西要抛下我,回家去呢。”

沐元茂:“……!”

他那点笑容消失,郁闷地揉了把脸,“瑜弟,你看出来啦。”

话被挑明,他就不憋着也实在憋不住了,往后颓废地窝到圈椅里,苦着脸抱怨:“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好端端地,怎么我家的亲戚就变成刺客了呢,疯了还来刺杀你,我越想越难过,简直都没脸来见你——唉!”

他重重地叹口气,十分苦恼的样子。

他跟沐大奶奶那边关系再坏,没断绝关系,那就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子,他再知道自己跟刺客绝无关系,也无法说服自己当没事人般撇得清楚。

沐元瑜在另一边坐下,手指在桌面上找了点空地方敲了敲:“三堂哥,你这可是杞人忧天,要说亲戚,拐弯抹角地我跟那刺客也算沾着一点呢,你怎么就不好见我了?”

沐元茂闷闷不乐地道:“那一点哪里算数,怎么好和我比。”

“那也不同你相干。你家大嫂子是个窝里横的好手,连你娘都压倒了,她的娘家人再找找我的麻烦又有什么稀奇?你往自己身上揽,才是多余呢。”

沐元瑜劝他,“三堂哥,你再要多想,可是辜负了我们一向的情谊了,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对你的为人——”

沐元茂正听得心里松快了些,秀气的眉间都舒展开来,忽然觉得不对,狐疑地道:“啊?看着我长大?”

沐元瑜改口:“一道长大,一道长大。”

因这个口误,两人对视着,不由都笑了,气氛也跟着轻松起来。

沐元茂道:“我没有要走,只是觉得不好意思。但想想,我再不好意思,还是该回来和你说一说。我已经又写信给我爹了,让他去问问大嫂,你放心,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他是好意,沐元瑜也就点头应了,不过公允地道:“倒不一定跟你大嫂有关,真正行刺的是那个仆从,以卢永志的糊涂劲,恐怕他都未必是知情者,想混到他身边去,实在不是件难事。”

沐元茂关心地问道:“锦衣卫那边审出什么了吗?”

“暂时还不知道。假如有消息的话,应该会告诉我一声,到时候我也让人给你送个信。”

沐元茂就点点头:“好。”

他沉了好一阵的心事没了,一下又活跃起来,跳起来拉她道:“瑜弟,你见识多,来帮我选一选,我送什么做别礼好呢?”

沐元瑜往桌子上打量着:“你那个要走的同窗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出身,你没见过,但我一说,你应该知道他家。”沐元茂道,“就是国子监梅老大人的小公子,是不错吧?还是非常清贵的那种,他自己也有出息,已经考了秀才了,是贡监进来的。所以我让你帮我一下,我自己选,恐怕送错了招他那样门第的人笑话。”

沐元瑜确实知道,她还知道这个梅祭酒的官已经被罢掉了。

不过今日才罢的官,沐元茂这些同窗已经在张罗送东西,可见他家自己也有预感,应该是李司业的事一出,就做起黯然退场的准备来了。

沐元茂唠叨着:“据说梅老大人要还乡去了,他走还罢了,其实我觉得梅小公子倒不用一起跟着——不过他那样的人家,梅小公子就是不在国子监了,也可以跟着父亲读书,不用像我一样跟家人分隔两地。”

梅老大人能做国子监祭酒,自己自然是正统科举出身,他没了官职,以后手把手教儿子,也许比把儿子放进国子监里还强些。

沐元瑜点着头,她跟梅祭酒毫无交集,见都没见过,想过一句也就罢了,拿起一根彩漆蝠纹管笔,以指尖试了试毫毛,道:“三堂哥,你是不是跟他不太熟?”

真是至交好友,是不会怕送错了东西就招他笑话的。

沐元茂道:“我们不是一个堂读书,不过我们的学房挨着,他就在我隔壁,有时看见会打个招呼。现在他要走了,别人都在张罗着送礼,我不送似乎不太好,就算是结个善缘吧。”

这种同窗间的离情是很容易互相感染的,沐元瑜明白,就认真替他选起来。

她没费多大功夫,沐元茂送礼的方向是对的,摆出来的都是文房所用之物,这些东西再怎么送也出不了大岔子,她帮着从里面挑了两样式样清雅的出来:“我看够了,你跟他既然不熟,表示个心意便是。再送多了,反而奇怪。”

沐元茂点头:“好,那就这样。”

叫了小厮把两样别礼包好,明天带走。

这时候天色也晚了,他们各自安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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