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好,直接把前两个字都省略了!

这位皇子钦差敢叫,他可都不怎么敢应啊。

朱谨深坐在阔大的虎皮椅里——那原是刀大舅的位置,耐心地等待下首的刀大舅回神。

刀大舅终于回过神来了。

“这——”他砸吧着嘴,干笑道,“殿下太客气了,下官不敢当。”

这便宜可不是好占的,他要应了,岂不是成了皇帝的大舅子?朝廷要管他鞭长莫及,他不怎么在乎,但对于天子,他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分敬畏的,自觉还配不起攀这个亲。

他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占了他位置的朱谨深,看看人家这气度, 他家里几个崽子捏巴到一起也比不上人家一半——嗯,就是说话不怎么着调。

开口就吓唬他, 以为能唬住他不成?哼,要不是那声“舅舅”叫在了前面,这么咒他的家族, 皇子他也不会客气。

“这兵嘛,下官不是不愿意借,也同外甥细致说过了,正等着他的回话,今日却不知他怎么没来,反是殿下大驾光临?”

朱谨深暂不答,只道:“请舅舅屏退左右,我接下来的话,出我口,入您耳,不可再有第三人听闻。”

居然还不改口——

刀大舅心底咯噔一下,到他这个位次的人,是不会再为两句好听话就迷了心神,相反,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句汉人的话他是听过并深为赞同的。

他挥了挥手,把周围的下人全赶走了,刀大表哥原在门边站立陪着,刀大舅指示他也站远了,然后就便做了个门神,看着不许旁人靠近这处前堂。

朱谨深没卖关子,见已经清了场,就笑了笑,道:“您的外甥没来,这并不奇怪。从头到尾,您就没有过外甥。”

刀大舅直着眼——他觉得中原人有点讨厌,话里总是藏话,不拐两个弯好像就不能说话了似的。

“什么意思?”他把手里的两个铁核桃咔嚓咔嚓转了两圈,但他的脑子里仍没跟着拐过这个弯来。

朱谨深不吝惜地进一步点明了:“沐元瑜不是双胎,从来,就只有她一个。”

刀大舅:“……”

咚,咔。

一个深褐莹润的铁核桃从他蒲扇般的大掌里滑落,跌在地上,又弹跳了一下,发出了轻重不一的两声响动。

铁核桃蹦跳着滚落到了朱谨深的脚边,他俯了身捡起,站起交还给刀大舅,见他愣着不接,轻轻放在了他身边的几案上。

“你——”刀大舅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他的玄色衣袖,眼睛快瞪得快有两只铁核桃大,“你说的是真的?!”

“如此子嗣大事,岂是我空口所能编造,舅舅如有不信疑虑处,可去滇宁王府询问。”

刀大舅凌乱中,感觉手里握着个东西,满腔的震惊之意要寻个出口,下意识握拳一捏——

喀嚓。

他盘了几个月的另一个铁核桃成了碎核桃,碎渣沾了他一手。

“他娘的!”

他满脸晦气地甩着手,往外嚷道:“老大呢?去厨房给老子再拿个核桃过来!”

刀表哥听到声音,从庭下走过来,探头进来望:“阿爹,你又把核桃捏碎了?就没哪个在您老人家手里能囫囵过半年的——”

“老子指使你跑个腿,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刀大舅怒道,“我看就是你有心敷衍,总挑不结实的来,才这么一捏就碎!”

“再结实的也禁不住您有意捏它啊,我看人家玩起来可细致了——”刀表哥嘀嘀咕咕地跑了。

“小兔崽子,还敢顶嘴!”

刀大舅跺跺脚,不过被这一打岔,他总算是消化掉了朱谨深传递给他的信息。

他是觉得这事荒唐离谱得不可置信,可再一想到滇宁王,他就笃定了——是那老小子能干出来的!

然后他就冷静了下来:“你现在想怎么样?借兵,我借了你,你能将此事保密?我凭什么相信你?——二殿下,下官是个粗人,说话没你们那么多讲究,但说的都是实在话,不会同人玩虚的。”

朱谨深安然坐了回去:“舅舅不要误会——”

刀大舅现在听见他喊“舅舅”简直肝颤,这小白脸果然不怀好意,跟他那倒霉妹婿似的,都一肚子坏水。

他也不想啰嗦了,直接拍案道:“一万兵是不是?行!老——下官借给你!”

朱谨深微微笑了下,道:“一万是先前的开价,我以为,两万方为最好。”

这是坐地起价!

刀大舅脸黑了,为了压制情绪,忍不住把几案上幸存的那个核桃重新摸到了手里,哗啦啦转着——这单独一个转得很不得劲,他扭头往外望了一眼,气得骂道:“叫他去厨房拿个核桃,又不是去树上现摘,怎么跟掉到锅里了一样,一去就没影了!”

朱谨深笑道:“您误会了,我当真没有恶意——舅舅可知道宁宁?”

刀大舅甚是牙酸地点头。他有心想阻止朱谨深这么持续称呼他,但又怕如此显得太不给他面子,万一朱谨深觉得他不识抬举,为了报复再问他要三万兵怎么办?

这是把他的全部家底都要走了,他万舍不得。

真细追究起来,滇宁王干的事,跟他可没那么大干系,抛一万兵堵堵朝廷的嘴,买个平安还行,再多就不值当了。

他心下给自己划了底线,自觉主意已定,那股焦躁之意就没那么强烈了——

“宁宁是我的孩子。”朱谨深表情温和地告诉他,“长子。”

刀大舅:“……”

喀嚓。

剩下的一个核桃也没保住,又碎了。比第一个碎得还彻底。

他表情停滞着,刀表哥于这时跑进来,把一个新的核桃递给他:“阿爹。”

刀大舅接过来,呆了片刻:“——怎么就一个?”

刀表哥奇怪地道:“阿爹就吩咐我拿一个啊。”他低头一看,明白了,摇摇头,“唉。”

赶在刀大舅喷火之前,连忙跑走继续去拿。

刀大舅这回其实没准备生气,他把手上的碎屑抖抖,凑合着盘起新核桃来。

盘着盘着,他雄壮的胸脯渐渐挺了起来。

“嘿,原来都是自家人啊!”

他这回的口气一下子亲热了起来,哈哈哈笑道,“殿下不早说,吓得我一脑门子汗!”

朱谨深也不点破他,只是配合笑着喝了口茶。

刀大舅见了,也觉得口渴,咕咚咕咚跟着灌完一杯,心里同时转悠着,觉得他那外甥——哦,外甥女真怪有本事的,也豁得出去,不知怎么把秘密叫人发现了,转头就献了身,大胖儿子都生了出来,活生生一个共同把柄,男人想不帮着瞒着也不成了。

从前不觉得,但现在看,还真是他们沐家的种啊,要依着他那直肠子妹妹的脾性,一辈子就会同人硬着来,可万干不出这套花样来。

刀大舅想到自己先前试图把人家的儿子当自家傻儿子的养,又冒出了点冷汗来——这指定是回家告状去了,不然怎么换了人来!

忙道:“二殿下,我先前说过些糊涂话,你别放在心上,我那不是,不知者不罪嘛!”

朱谨深笑着点头:“是。”

他好像不着急提借兵的事了,刀大舅自己不知怎么地,却想起他进门第一句话来,忍不住问道:“殿下先前说我家地位不保,是怎么个意思?”

看这二皇子的模样,都不追究滇宁王府的罪过了,还能追究到他头上不成?

朱谨深微有诧异地道:“舅舅想不到吗?沐王爷这一支,是没有男丁了,以后恐怕也很难会有。王位必将易主,新的沐氏掌权人,还会认同刀家的姻亲吗?”

当然,新郡王犯不着得罪刀家,可要像从前那么支持刀家在土司中的地位,那就很难说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用到民间是一样的道理,新郡王有自己的人要安插,要扶持,要消除前任房头留下的势力影响,慢慢打压刀家,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前景。

刀大舅挺出的胸膛渐渐收了回去,脸色也凝重起来。

这个道理他不是想不到,只是朱谨深给他的惊吓太多,他来不及想到而已。

而一经点破,他立刻意识到朱谨深说的话一个字也不错。

滇宁王跟他是姻亲,下一任可不是,人家有自己的姻亲要扶植。而他还了解沐氏的情形,知道最有可能接任的是沐二老爷那一房,这两兄弟闹成了什么样,他也是最清楚不过了。

他几乎不可能去结好下一任。

“沐显道这王八蛋——!”

刀大舅不顾形象地点了妹婿的大名骂起来,这王八蛋可把他坑苦了!没用的货,怎么一辈子就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舅舅。”朱谨深不疾不徐地接着道,“沐氏以女充子这件事,皇爷已经知道。事实上沐家的王位,撤去的可能性比易主来得更大。”

“舅舅当然同这件事是没有多么大关联的,”他笑道,“不过想全然撇清,也是有些难处。皇爷应当不至于对刀家怎么样,但心里怎么想,就不好说了。会不会觉得刀家不够可靠,从此不放心刀家为朝廷守护边陲——我不敢揣摩圣意,只是随口一说,舅舅聊做参考。”

刀大舅的脸部抽搐起来,他不在乎皇帝对他的看法,可同时失去皇帝与滇宁王府两层信重,于他就是一项不能小觑的损失了。

“我来问舅舅借兵,亦是舅舅借此表现的机会,皇爷见了此事,知道舅舅小节有亏,然而毕竟大节无损,一心仍向朝廷,许多话,就好说得多了。”

朱谨深一点也不催促他,只是徐徐道,“这个机会,只在眼下。一旦等皇爷解决了瓦剌兵临大同的事,算起这笔账来,到那时,舅舅再想弥补,也不成了。”

刀大舅的脸色变幻得更剧烈。

刀表哥于此时终于跑了回来,他气喘吁吁地兜着前襟,在刀大舅身边停住,然后哗啦啦,把前襟里盛着的足有二三十个核桃全部倒在了几案上的果盘里。

“阿爹,”他喜滋滋地道,“这下好了,您老人家随便捏吧!”

刀大舅看看核桃,再看看他,运了运气:“——滚!”

“老子看你的脑子,还没这核桃大!”

老子叫人上门逼宫了都,这蠢货还只晓得核桃核桃!

朱谨深摩挲着已经凉去的茶盏壁,倒是很温和地看了刀表哥一眼,目光若有所思。

☆、第170章

朱谨深谈判的最终成果, 是两万土兵加刀大表哥一个。

他还不甚满意, 回去向沐元瑜及滇宁王妃道:“舅舅是不大好说话,我的意思,最好是他亲自领兵,如此瑜儿就不必去了。只是舅舅不允,说来说去, 只肯出借了儿子。”

沐元瑜:“……”

她惊呆了!

她一个亲外甥, 去向亲舅舅借兵一万都没借来,朱谨深一个此前和刀大舅全无来往的外人去,不但借的兵翻了倍,连刀大表哥都拐到了手!

她舅舅这是被下了**药了?!

朱谨深催她:“不要发愣, 跟我出去带个路, 你有个姐姐是不是嫁到杨土司家里去了?再去问他借些。”

沐元瑜“哦,哦”应着站起身来,人其实仍没怎么反应过来,只下意识问道:“还去问二姐姐家借什么?东蛮牛国内若真实力空虚,两万都算多了——”

那等小国, 没多少阻力的情况下, 将它打个对穿都能办到了。

朱谨深匆匆往外走:“不管多不多, 都给你带走。但要防着东蛮牛学过兵法, 知道围魏救赵的道理,倘若它知道国境被袭之后,不撤兵回救而直奔云南而来,此刻府城同东蛮牛一般, 也没有多少兵力留守——”

沐元瑜悚然道:“不错!”

府里不是全然无兵,还有些衙兵之类,但战斗力就很一般了,日常也就维持个府城秩序,上阵杀敌那是绝拼不过正规军的。

“所以要再去问杨土司家借些来守城,万一这情形发生,至少撑到你挥兵回来。”

沐元瑜忙应着:“好!”

滇宁王妃傻眼地追在后面,几番想插话,硬是没找着话缝,她且也有些晕——朱谨深先前不是很坚决地不许沐元瑜带兵出征的吗?为此还冷战了,怎么打沐元瑜找他谈过之后,没几天就改主意了,还一下改得这么彻底,她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完全错了,他这不是好哄,根本是非常好哄吧?!

**

在去找杨土司的路上,沐元瑜方腾出空来问到了究竟。

两旁有护卫,朱谨深回应得很隐晦,但以沐元瑜和他的默契,很快领悟到了刀大舅为何一下大方起来。

那一番话,其实她也可以同刀大舅说,哪怕全然从刀家的利益来说,刀大舅也不可能在知道秘密后卖了她。但在她最深处的潜意识里,始终对滇宁王的封号有所留恋,说不定,皇帝觉得让她一个有致命把柄的假货接任也不错呢——

所以她没想起来要去吓唬刀大舅,但朱谨深这么干了,她也只好认了,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显然是借到兵最重要。

至于将来,再说罢。横竖她要真能为王,刀大舅总不可能反对。

说到刀大表哥时,朱谨深就很直接了,道:“我原没想起这一出。你舅舅骂他蠢,我不好干看着,帮着缓颊夸了两句,你舅舅就又高兴起来,说你大表哥心眼上是缺些,带兵打仗还是很勇猛的,我听了,方动了此念。”

就是说,刀大舅是亲手把儿子坑了出去。

沐元瑜憋不住在马上直笑:“舅舅肯定很后悔。”她同时意识到,“殿下根本没想要舅舅吧?只是故意诈唬他。”

朱谨深道:“时间太紧了,若还有空闲,我与他多聊两天,未尝不能打动他。”

只是不好再耽搁下去,只能凑合拿一个刀表哥凑数了。

刀大舅可不会想再跟他聊。

沐元瑜模拟了一下刀大舅的心情,就笑得有点停不下来,又同情了他片刻。不过很快抛去脑后,策马凑近朱谨深,小声道:“我同大表哥一起去,殿下放心呀?”

“有什么不放心的。”朱谨深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道,“贵表哥淳朴天然,听说将要领兵出征,十分踊跃,如此心向朝廷的栋梁之才,很该重用。”

好嘛,这位殿下看来是在跟刀表哥的来往中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以至于亲爹都嫌“蠢”,到他嘴里成淳朴天然了,她大表哥肯定也是被忽悠得不要不要的,不然不会有个“十分踊跃”。

沐元瑜一路想着一路笑,她不是开心朱谨深帮助她出头,在他行为的表象之下,是对她内在思想的妥协认同,这比送她两件礼物哄她两句好听话可贵多了。

朱谨深时不时瞥她两眼,每回都见到她弯得月牙一般的眼睛。

就开心成这样。

那么好像——他的让步也不是不值得。

赶在天黑前,两人到了陇川。

跟杨土司的谈判相对来得简单一点,虽然他们来得突然,但朱谨深只把刀大舅已经同意出借两万兵马并且他的长子还亲自领兵的消息一透露,杨土司就不得不掂量一二了。

撇开朝廷不论,只从滇宁王府说,一般的亲家,不过是个辈分不同,刀家出了这么大本钱,他要托词不给,等滇宁王回来,把两个姻亲一比,他拿什么话去糊弄滇宁王?

同在南疆这片土地上,他不可能没事求着滇宁王,这往后不好开口啊。

咬个牙,多少也得出点。

两方从五千往上磨,磨到晚饭后,最终敲定在了一万。

沐元瑜很满意了,云南距东蛮牛快马全速疾奔大约需要十天,有这一万配合着府城原有的衙兵,主动出击是还弱点,守城等到她回援总是可以做到的。

但朱谨深很沉得住气,他居然还不走,和杨土司稳重地算着账,“刀土司家的兵马是要随沐世子出征,他家出兵出将,这粮草自然不好再让刀土司出,便由滇宁王府包了——”

他说着目视沐元瑜,沐元瑜忙点头,笑道:“不能全靠舅舅,我们自家自然是要有所付出的。此刻走程序问朝廷要来不及了,就由我们的私库先出,沐家累受皇恩,世镇云南,这也是我们应当应分之事。”

杨土司听着还满面赞同地点头呢,不想朱谨深接着就道:“滇宁王府库存的粮草配备这两万兵马已是极限,杨土司府上的这一万土兵,就只能有劳杨家顺带解决了。大胜之后,我会写奏章向朝廷表彰杨土司的深明大义,该有的赏赐补偿,定不会少。”

杨土司的笑僵在了脸上——什么赏赐补偿都是日后的,天知道哪天到手,粮草可是实实在在现在就要从他的私库里挖出去,任谁都得掂量掂量。

沐元瑜在旁笑道:“您若与朝廷交道打得少,有些惧怕,那这个保就由滇宁王府来作,待我父王得胜回来后,您这里消耗多少粮草,由滇宁王府补给您。”

这个话朱谨深事先不曾与她通过,谈判桌上瞬息万变,进退分寸,全看双方心理素质,事先说不到那么刚好。但她一听之下,佩服之余,立刻知道该配合上了。

云南府里有常平仓不错,但那是一府百姓的口粮,最后的保障,没到那个时候,最好是不动。先挖大户的,挖多少算多少。

杨土司还犹豫着,沐元瑜加了把火:“您若觉得我年轻,说话不如我父王靠谱,我现在就立个字据下来?”

再年轻那也是经了敕封的王世子!

杨土司忙道:“世侄说哪里话,这不必,不必。”

“多谢您明理大义,如此我们就说定了!”沐元瑜丝毫不给他说下一句的机会,笑着就站起来,“出征在即,我与殿下还有许多事忙,就不在这打扰您了。您这里预备预备,三日后,殿下来带兵走。”

拉着朱谨深就走。

两人一红一玄,大氅飘飘而去。

杨土司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堂中眨巴着眼——这是哪里?他是谁?

他刚刚好像赔了一万私兵出去?

他干什么了就赔了一万兵出去还得伙食自带?!

啪!

杨土司如梦初醒地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真不能和中原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