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与雪冰蝉,同时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容质疑的感情,那就是人间最珍贵的——爱!

曾经,雪冰蝉苦心孤诣地设法酿制新酒。

一心一意,千方百计,要造一种醇而不烈醉而不伤的新酒。

苏慕遮好饮,但是从来没有醉过。

也许,是因为他不敢醉。

也许,是因为他不会醉。

一个多疑的人是不可以让自己喝醉的;

而一个无情的人想醉也很难。

这两条,他都具备,且是个中翘楚。

这样的人,怎么会醉?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很想醉一场,想尝一尝醉的滋味。

人,岂非都好奇于自己所不知道的领域?

所以,雪冰蝉想酿造一种酒,可以满足公子醉一次的欲望,却不会伤他的身。

试验的时候,她忍不住想,人家说酒后吐真言,如果公子醉,他会说些什么呢?

公子技冠天下,却时时抑郁不乐,有时,她会尝试走近他。

“公子,你的家人呢?”

“被仇家杀光了,”他面无表情,“我已经没有亲人。”

她的心立刻疼起来,脱口而出:“但我会永远伴着你的。”

“你?”他眯起眼,嘲弄地看着她。

她立刻觉出了自己的卑微。

卑微,并不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婢女,而是因为她爱上他。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会变得没有地位,卑微,无助,自己轻视自己。

她低下头,回到酒坊继续试验她的新酒。

也许,只有醉酒,可以让她与他有一次平等的谈话。

第38节:重逢(2)

为了寻找一种最好的酿酒材料,她远赴长白山天池,取寒冰化水,以为酒引。

然而,酒未成,身先死,他没有来得及喝上她为他酿制的冰蝉酒,她却已经先为他喝下了忘情散。而那些寒冰酒引,也在酒坊大火中化为灰烬……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一身白衣从我面前经过,我不由自主,跟着你走了整整一条街,可是你头也没有回一下。”

“我第一次见你,却是在大厦的楼下,你吵着要见我,满口里嚷着什么前世今生,说要给我讲故事。记得,当时我还叫保安送你去警察局呢。”

“是呀,那次我和保安大打出手,却仍然不能留住你。朝思暮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和你面对面,坐下来好好地做竟夕之谈。”

“但是后来我想见你,愿与你做竟夕之谈的时候,你却失踪了。竹叶青说你不愿意见我,为什么?”

“我前世负你太多,今生受再多的折磨也是应该的,我不想再借你转运,宁可受百世惩罚。”

“但那都已经是前世的事情,虽然每次我回忆起来都觉得很痛苦,可是现在的你毕竟不同,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忘记过去,重新来过?”

“是呀,忘记可以带给你平稳的生活,记忆却只能使你痛苦。但是我们被命运诅咒,命中注定,只有你记起所有的事情,并且心甘情愿地宽恕,我才能真正解脱咒语。”

这是两个失散了太久的情人,走过茫茫的时间的荒野,终于又走在一起,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旧要叙。

他们从前世谈到今生,从初识谈到相思,没有丝毫的陌生,没有半分的遮掩,仿佛两个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的灵魂,肝胆相照。

他们像情侣一样地开始约会,有着那么深厚的历史做积淀,他们的爱,几乎不需要经过任何的追求与期待,就直接进入了最深沉的苦涩期。

然而爱得愈深,就愈痛苦。

因为记忆。

那些记忆,往往发生在最快乐的时候。

有人说所有的爱情都会经历痛苦,然而世上可有一对情侣,会像他们这样,每当情投意合之际,记忆就会不请自来,让刚才还沉浸在爱情甜蜜里的心境在刹那间变得苦涩晦暗,痛不欲生?

风花雪月不一定是柔美浪漫,灵犀相通也不代表心心相印,执手相望之际,最深沉的爱情和最痛苦的记忆,便一同复活了……

除了爱,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个人放弃所有的自尊与自由,甘愿为人作婢,无怨无悔?

雪冰蝉在苏府虽然自谦为仆,上上下下却都知道主子许了她自由身,并不敢拿她当下人看待,脚前脚后只赶着叫“雪姑娘”,大事小情只向她问主意。苏慕遮面前,也只有她可以平起平坐,同桌共饮。

但是冰蝉从不拿腔作势,居功自傲,总是待人谦恭,事事亲力亲为。寻常小菜,只要经了她手,便有一番不同滋味;苏慕遮早晨必饮的一杯莲子茶,也只有雪冰蝉泡制的最为可口,苦而不涩,香而不腻。

渐渐地,连苏慕遮都习惯了她的服侍,一会儿不在身边,就要差人找来。但是同时,她的过分顺从也让他不知道珍惜,而越来越视她为府里摆设,仿佛她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一般。

一日,楚地首富楚半山带女儿来府上做客,一住半月,言语间,流露出要结亲的意思。苏慕遮虽未答应,却也没有明确拒绝。

楚家大小姐楚玉环,相貌美艳,而生性泼辣,一早已扬言非赌林第一高手不嫁。她看中了苏慕遮,可是苏慕遮对她却只是忽冷忽热,不远不近,软硬不吃,声色不动。

泼辣的人处事向来有个原则,就是如果事情不合己意,必然不会认为原因出在自己身上,而一定要迁怒于人,她的迁怒对象就是——雪冰蝉。

雪冰蝉的美丽,雪冰蝉的高贵,雪冰蝉在苏府的地位超然,深得人心,在在都让她觉得碍眼刺心。

“她在你府上出入随意,举止无礼,哪里像个丫头?”她向苏慕遮饶舌,“看她那套打扮,终年一件白袍子,跟穿孝似的,你也不嫌忌讳。跟她说话,爱搭不理,死眉瞪眼的,木头都比她多口活气儿。不过略有几分姿色,就把自己当天女下凡了。”

第39节:重逢(3)

苏慕遮只是淡然:“是吗?”

“怎么不是?而且没有礼貌,架子大得不得了。支使她端杯茶来,她老是不情不愿的,我那天散步,想去酒坊转转,她居然守在门口不叫下人给我开门,还说什么酒坊重地不可参观。倒好像她是小姐,我是仆人了。”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个丫头,这样没上没下的,你也不好好管教一下。”

“那么,就交给你帮我调教调教可好?”苏慕遮轻佻地调侃,一副浪子相。

楚玉环再泼辣也毕竟是女儿家,不禁红了脸:“我又不是苏府女主人,有什么资格调教丫头?”

但是背转身,她却当真端起女主人的架子来,命冰蝉当夜抱枕褥到她的屋中服侍。

冰蝉傲然不从,淡淡说:“我虽然是我们家公子的侍女,却不是别人的丫头。楚小姐,恕不能奉陪!”

“回来!”楚玉环恼了,“你也知道你只是侍女,可不是仕女,端什么小姐架子?”

“谢谢楚小姐指教。”冰蝉回过头,平静地看着她,“楚小姐还有什么事吗?或者,我替您把您的丫头找来?”

她那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楚玉环,一个被激怒的人往往会口不择言,说出心底里最深的秘密。

“如果我嫁给了你家公子呢,你不要叫我一声夫人?”楚玉环凶悍地问,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但有什么所谓,对方只是一个丫头罢了。在丫头面前,何必谨慎?

“就算你做了苏府女主人,你也只是苏公子的夫人,不是我的主人,”雪冰蝉冷淡地说,“何况,也等到做了之后再说吧。”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楚大小姐大怒,“我如果不让苏慕遮罚你,我就不姓楚。”

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演绎的,苏慕遮叫来了雪冰蝉:“立刻去给楚小姐跪下,向她道歉。”

“我不会去的。”冰蝉摇头,这是她对公子的第一次忤逆。“我不是楚家的丫头,凭什么要跪?”

苏慕遮意外之余,倒真的有了些兴致,逼近一步:“你当真不跪?”

“不跪!”雪冰蝉天性中的高贵发作了,她像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昂起头,凛然地说:“除了天地与公子,我不会跪任何人!”

“那却是为什么?”苏慕遮嘲弄地看着雪冰蝉,口气轻慢:“如果我娶了楚玉环为妻,她和我就是两位一体,你尊重她,也就是尊重我。你可以跪我,为什么不能跪她?”

雪冰蝉被刺痛了。公子有一天会结婚,会娶妻,他的妻子将成为她的女主人,对她颐指气使,欺凌她,甚至撵走她。那一天迫在眉睫,她将失去她的公子,再不能跟随在他身边。

她抬起头,看着苏慕遮,不说话。灞桥梅林一战,她跟定了他,放弃他许她的自由,宁可入府为仆,甚至做得比所有的仆人加起来为他做的都多。可是他不领情,他拥有了她的自由,便随时准备将它像礼物一样送给别人,让别人分享他对她的特权。在杭州迷园是这样,回到静翠湖还是这样。何其残忍?

而这残忍在继续,苏慕遮嘲讽的笑像一柄剑一下下地切割着她的心,他哂笑着,仿佛在说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你既不是丫头,却又死乞白赖地跟着我,算什么?莫非,你爱上了我?”

“是。”雪冰蝉忽然清脆地回答,完全豁出去。“只有爱,才会让我如此地没有地位,没有自我。”

“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念头?”没想到,苏慕遮竟这样评价,“楚玉环说你没上没下,不主不仆。我也觉得不方便再留你,你走吧。”

“你真的要我走?”

“要么离开我这苏府,要么去给楚玉环跪下,这两样,你选哪样?”他折磨她,并以折磨她为乐,就像猫玩老鼠。“带着你的枕头,滚到楚玉环的屋子里去,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果做不到,也不用再来见我了。”

“公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雪冰蝉终于流泪,她看着苏慕遮,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表白,也是惟一的一次怨愤:“我一生中,惟一的错,只不过是爱上了你。就因为我爱你,你便可以任意羞辱我,作践我,讨厌我!难道爱你,是这么不可饶恕的错吗?”

第40节:重逢(4)

雪冰蝉在梦中辗转反侧。

以前,她只要睡着,就像是一只没有变成蝴蝶的蛹,异常酣熟。

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每晚蠢蠢欲动,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断地抖动着她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扑着它的翅膀,哪怕再细微的声响也能将她惊醒,而她一旦醒来,眼睛中立刻流露出不安与悸动,甚至不需要经历那个从蒙到清醒的过程。她几乎就是为了灾难而准备着,时刻忧虑并等待它的降临。

而那个灾难,就是苏慕,以及她的关于他的记忆。

记忆自喝下忘情散之后中断,变得空白。

忘情散。是因为那样的绝境,才逼使她不得不孤注一掷,以喝下忘情散出卖灵魂为代价留在他的身边。

后来呢?

她再一次问自己,后来呢?变成“武媒”后的自己是怎样的结局?她终于留在公子身边了,但是公子如何待她?他娶了楚玉环没有?

雪冰蝉坐起来,把脸埋在手心里,接了满手的泪。

她已经连着几个晚上没有好睡了,连龙涎香都于事无补。每到深夜,前世的记忆就会来叩她的门,令她痛楚不堪,辗转难眠。

她越来越害怕那些突如其来的苦难记忆。

随着她的记忆渐渐复苏,她的痛苦也越来越深重,每想起一点往事,都会令她的痛楚加重一分。谁会愿意生活在旧日的灾难里?

如果相爱就意味着重复痛苦回忆,那么这一段感情,可还值得祝福?

她不住地对自己说:那是前世,是过去,和今天的自己,今天的苏慕无关!

但是有什么用呢?前世也罢,今生也罢,雪冰蝉还是雪冰蝉,她们拥有同一颗心,也就拥有同样的爱与痛楚!她渴望见到苏慕,希望分分秒秒与他在一起;但是又害怕见到他,再次想起那些不开心的往事。

记忆如影随形,让爱人的心饱受折磨。

窗外仿佛是起风了,有隐隐的声响,如泣如诉。月光透过窗纱铺了一地,宛如秋霜,透着一股寒意,照着她辗转反侧——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是她前生最喜欢的词。后来,那滴相思泪化作了苏慕的心。

“苏慕,苏慕。”她沉吟着,不知是甜蜜还是悲伤。苏慕的名字,像一柄带刺的剑,在她的心里翻绞,每念起一次,疼痛便加重一分。她的心,已是千疮百孔。

什么叫刻骨铭心?什么叫生不如死?原来这就是了。

第41节:不如离去(1)

不如离去

茫茫雪原,他与她并驾齐驱,打马狂奔。

每年一度的校场围鹿,是苏慕遮必会参加的豪赌——他既然把自己的库房取名“问鼎楼”,自然不会忽视“逐鹿中原”这样的项目。

别人参赛都会组织一支马队,这样才有君有臣,有主猎亦有帮猎,有冲锋陷阵的,也有不求有功但求干扰对方的,所谓丢卒保车,围魏救赵。

然而苏慕遮却从来都是单枪匹马。

在他眼中,向来只有对手,没有伙伴。所有的人都是配角,要么输给他,要么远离他。

他不屑于与任何人为伍,或者为友。

但今年与往年不同,他带了一个娇媚如花的同伴,雪冰蝉。

是冰蝉自告奋勇请缨而来的,她说,她可以为他暖酒。

骑手在打猎的时候一定会喝酒,而喝热酒当然比喝冷酒好。在大雪天里,喝一壶热热的花雕。补充体力,简直比参汤还更有效。

所以,他难得地点了头,说,跟上吧。

“跟上吧。”就像他第一次在六博上赢了她之后说过的。

那次,她跟上了他;而这次,他差一点就丢下了她。

她在奔跑中坠马。

在马队的围追堵截中坠马。

虽然他们的目标其实是苏慕遮而不是她,但她难免池鱼之殃。

有暗箭破空而来,直奔向他的背心。他身后长眼,背使长剑一一拨开,并不回头。

江湖人猎鹿,明修栈道是赢,暗度陈仓也是赢,并不讲求公平。

她跟在他身边,左右支绌,柔弱的她,不可能是整票训练有素的马队的对手。眼见一箭飞向他,她不顾一切,猛扑上去,挡在他身前。

箭射中了她,血像水一样喷出来,她翻身落马。

然而他看也不看她,便打马自她身上跃过,一路前行。

纷沓的马蹄溅起落雪,将天与地连成一片,骑手们在雪中呼啸奔猎,而他的身影,永远是最矫健出色的。

逐鹿中原,谁主沉浮?

所有的男人都有帝王欲,称霸武林和九五至尊,是一样的英雄。

他们视荣誉为生命。在胜利面前,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置之度外,何况他人?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婢女?

她丝毫不怪他,即使匍匐在地,血洒在雪地上,溅开万朵梅花,她也不会怨怪,也不会觉得疼,她的心里只有公子,没有自己。她拼力地欠起前身,向着骏马奔去的方向,热切地喊:“公子,快呀!”

公子很快,公子射出了那致命的一箭,同时,他自己也像是一支最锋锐最迅捷的箭,排众而出。他盔甲上的银钉比雪光更亮,而他的眼睛比枪尖更锋锐。

他猎到了那头鹿,将它高高地叉在他的枪尖上,招摇炫众。

所有的人都围着他欢呼庆贺,她扶着一截随手砍的树枝,艰难地走向他,怯怯地叫:“公子。”

然而她的声音被湮没在人群中,他的眼睛从来都看不见她的存在,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他那可怜的小婢女是否还活着,便高高地骑在马上,一路呼啸奔回了……

冬天的第一场雪。

冰蝉和苏慕并肩徜徉在古城墙上,徜徉在天地之间,古代与现代的交界点。

不远的钟楼上有人在敲钟祈福,清越的钟声穿过尘嚣与雪幕,铿锵而来。

晨钟暮鼓,还有哪一个城市会比西安更具有历史的壮美?

然而冰蝉的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的美妙,想起的,都是比雪更加冰冷的记忆。校场围鹿,雪中坠马……那一次,她整整爬了三天,才穿过那片看上去遥无边际的雪野,回到山村里,然后苦苦哀求一位好心人将她送回苏慕遮的身边。而他,竟然从未意识到曾经丢失了她……

雪冰蝉觉得恐怖,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爱情?充满了罪恶与残忍,极度的痴情和极度的负义,让一个现代人不能置信,不可理解。她几乎要拒绝相信,那个爱上一个毒药一样的男人的痴心女子,就是她!

她回头,看着身旁的苏慕,觉得他如此亲近又那样遥远。他们之间,隔着上千年的历史沧桑,如何能再走到一起?江湖夜雨十年灯,相逢一笑泯恩仇,说起来轻松,真要做到,谈何容易?